
龍,令人仰慕的不僅是叱吒風雲的氣勢,而是雖困不敗、屈又能伸的潛力。張拓蕪,生於戊辰年,肖龍。半生的戎馬生涯,並沒有給他帶來榮耀,但在他退役又罹患中風之後,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所寫下的「代馬輸卒手記」,卻使他在文壇上享譽一時。他從癱瘓中重新站了起來,應是龍血在他脈管中奔騰使然吧!

無限的鄉愁與對袍澤的懷念,在張拓蕪的筆下交織成一系列感人的作品。從這些老兵的自白中,可以知道戰亂、殘障,都沒有把他擊倒。
不堪回首話故鄉
民國十七年六月,張拓蕪生於安徽省涇縣后山鄉四甲祖宅。涇縣是一個群山環抱的小縣城,由於山區交通不便,據張拓蕪說,活了八十歲沒見過火車、汽車和輪船的縣民,大有人在。
雖然是這樣閉塞,但生於斯、長於斯的縣民,卻往往並不想向外發展。日常生活所需,除了鹽之外,都可以自給自足。對於家鄉的富足,張拓蕪無限懷念,他說:「我家的廚房門一開,便可以看見河水在腳邊流。想吃葷,拿著網出去,立可網幾條大魚回來,油鍋都還沒燒熱呢!山上儘是合抱的杉樹,有用不完的木材……。」
涇縣在張拓蕪眼中,是一個值得驕傲的地方。皖南有文房四寶:歙硯、徽墨、宣筆、宣紙。提到宣紙,張拓蕪特別澄清說:「宣城賣的紙其實產自涇縣,可惜涇名不彰,反被宣城掠美去了。涇縣山泉的水質好,造的紙當然出色。」
在十歲以前,張拓蕪的童年過得非常愉快。家有水田十八畝、旱地十二畝,即使鬧荒歉,也總有碗飯吃。父親隨祖父在宣城經商,張拓蕪留在家鄉和慈母相依。夜裡在油燈下,他朗朗的讀書聲,與慈母咿呀的紡車聲相和。厭了就玩,倦了就睡,再溫馨也沒有了。他在縣立后山中心小學讀了四年,另外讀了兩年私塾。他說:「以後能寫封家書,打個報告,全靠這些根基。」

張拓蕪以右手搖筆桿,也以這隻手洗衣、煮飯,生活上完全自理,不必麻煩別人。
慈母見背,從此飄泊坎坷
後來,慈母見背,家道也中落了,張拓蕪不容於後母,到宣城孫家埠的油坊當學徒。他回想當年說:「油坊的老闆和我家還有點親戚關係,可是我的學徒生活並不好過。跑腿、洗夜壺、搓紙煙、刷水煙筒,都要我們這些小學徒幹,一不好,沒頭沒臉挨頓毒打是常事。家回不得,只好咬緊牙根苦捱。也許我能適應日後的苦日子,多少靠這段時期的磨鍊吧!」
民國卅二年,日本軍閥的魔掌伸向皖南,宣城烽火四起、啼痕處處。油坊裡的丁朝奉是抗日游擊隊的分隊長,慫恿張拓蕪加入行列,說:「你會讀會寫,在軍隊裡會很有出息。」就這樣張拓蕪踏出當兵的第一步。他說:「我當兵並不抱什麼宏志大願,只是一不願當順民,二是受不了油坊裡的苦日子。」
十五歲的小毛頭在游擊隊裡,衝鋒陷陣是談不上的。張拓蕪仗著年紀小,機靈識字,充當刺探敵情的尖兵。他常出沒在附近淪陷的縣城傳送消息,日軍的殘暴在在使他觸目傷心。眼看原來是魚米富庶的家園,在日軍鐵蹄蹂躪下,哀鴻遍野。
同年的十月,張拓蕪正式投效國軍,其時已是抗戰的尾聲。戰後軍民喘息未定,國家又面臨另一場民族存亡的苦戰。中共在蘇俄的哺育下,從土八路搖身一變,開始張牙舞爪。張拓蕪像一片飛絮,從此披著戰衣,在破碎的山河上流轉。

胡昌熾不輕易寫字送人,但卻為張拓蕪大揮椽筆,這些字正是張拓蕪一生的寫照。
難忘的「代馬」生涯
民國卅四年,張拓蕪在軍中任「代馬輸卒」。代馬輸卒是國軍克難新兵種,當時國軍接收日製的四.七曲射砲,砲身笨重,軍中騾馬又死亡殆盡,張拓蕪和一些年輕力壯的夥伴,這時派上用場了。他們在轉戰南北時,以人力代替騾馬輸送曲射砲。苦歸苦,但可以免除衛兵勤務,通宵大睡,頗令其他班兵眼紅。張拓蕪說:「其他班兵不大服氣,特別編了一首歌謠來嘲弄我們:『不站衛兵不放哨,不挑彈藥祇拉砲;別的什麼都很好,就是祇能啃青草。』」
張拓蕪的代馬生涯,一直到了蘇北南通、如皋、興化、揚州一帶才輕鬆。在大野平原剿共,代馬輸卒可樂了。張拓蕪說:「因為一來好拉好扳,砲輪子不會常被卡住;二來我們從經驗中琢磨出很多技巧,砲位一放好,我們就可歪在陣地裡抽煙聊天了。」這段張拓蕪津津樂道的日子,到了已收復的鹽城便結束了。他在鹽城擔任城防任務,兩腿再也不必代替騾馬腿了。
鹽城是蘇北近海的要衝,劫後的慘象令張拓蕪感慨萬千,他日後寫道:「蘇北地區本是魚米之鄉,但烽火連年,征戰頻仍。從軍閥肆虐到盜匪橫行,從日寇盤踞到匪共竄擾,差不多半個世紀,蘇北平原一直遭受無情的連綿不斷的蹂躪。縱然野草能變成嘉禾,也塞不飽蘇北人民的肚子。這一片原本肥沃的平原,如今連芟草也懶得生長了。祇有紅蘿蔔是一根根頑強的生命,那綠色的匍伏在地面上的紅蘿蔔葉與高瘦直挺、搖曳在野風中白頭髮的蘆葦,是代表蘇北的倔強旺盛的生命力。」其實倔強旺盛的生命力,在張拓蕪這條皖南的遊龍身上也有,感覺大局不好,事不可為,他開始躍躍欲動了。
終於依附在復興基地之上
民國卅六年二月,張拓蕪從原來的隊伍開小差,千方百計混進調防臺灣的軍隊中開拔來臺。
卻不知道防軍並沒有久駐,在十一月又調回蘇北剿共,張拓蕪在民國卅七年二月,又再度開小差重回台灣。從此失根的遊絮,歷經離亂,終於依託在這復興基地上了。
二十幾歲的張拓蕪,在台灣未改遊龍不羈的天性,從南到北不知換了多少個工作崗位,他當過文書士、警士,甚至康樂隊的演員也軋過一腳。他凡事漫不經心,但卻也有自強不息的一面。
民國卅九年左右,張拓蕪的少年情懷發作了,他愛上了現代詩。在星月光下,夥伴的鼾聲如雷,站衛兵的張拓蕪掏出口袋的書本狼吞虎嚥。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徐訏的「四十詩綜」、鄧禹平的「藍色小夜曲」、金軍的「歌比方」、李莎的「帶怒的歌」、余光中的「航的悲歌」、楚卿的「生之謳歌」,一首首輸入他的記憶庫中。他說:「這幾個我當年最崇拜的詩人的作品,我曾背得滾瓜爛熟。」
少年情懷總是詩
珠玉在腹,張拓蕪也技癢了,他開始向「新生報」的「戰士園地」投詩稿,雖然投出去的十九落空,但偶有幾篇白紙黑字地刊出來了,不祇他樂,班上的弟兄也與有榮焉。當年的十五元的稿酬比他的月餉還多出三元,除了買書之外,他總要請弟兄吃喝一番。
提到這段日子,張拓蕪對當時的班長錢雲霓無限感懷,他說:「我當時之所以那樣興致高昂,全拜錢班長所賜。我不成熟的作品遭受退稿是常事,弟兄們難免要取笑我:『怎麼,大作家又被退稿了?算了吧,別寫了!』這時班長會站出來叱喝他們:『能求上進總是好的,他好好磨下去,會寫出點名堂來的。』班長新詩沒念過幾首,上街時總想買詩集送給我,他就挑書內一行行字比較短的買,我手上有好多詩集,就是班長為我用『慧眼』買來的。我生性放蕩不羈,但不曾墮落下去,班長的帶領大有關係。目前我正著手寫一篇錢班長的行誼,準備發表在『皇冠雜誌』上。」
談到自己當年對知識的饑渴,張拓蕪說:「我將來有錢一定要捐筆錢給『東方出版社』。在臺北當小兵時的薪餉,買了日用品就剩不下幾文錢了。我往往在上街時帶著饅頭,在『東方出版社』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天。剛開始時店員看到我這看白書的人又來了,態度總不大好,但日子久了,從他們的眼神中還可看到一絲敬意呢!」
文壇上漸有聲名
學不倦、寫不厭使張拓蕪在詩壇上聲名漸起,至少在軍中提到詩人沈甸,大家都知道是張拓蕪。民國四十五年,他參加國防部文康競賽,獲士兵組詩歌類第二名;民國五十三年,獲國軍第一屆文藝金象獎第二名。詩作除了在國內的報刊雜誌上發表外,連香港的「當代文藝」,馬來西亞的「蕉風」上,都曾刊出過。
問張拓蕪後來為何放棄寫詩了?張拓蕪說:「詩是文學的貴族,有了詩材,不馬上寫出來會彆得難過;詩成,別人看不懂,大可自己孤芳自賞。我不再寫詩,一方面是哀樂中年使我失去少時情懷,另一面後進詩人輩出,我看看自己寫不過他們,只好另闢途徑了。」
但愛詩的張拓蕪真割捨得下嗎?不,他的書架上有整套的「全唐詩」、「全宋詩」,還有一些前人詩話。他說:「古典詩、詞、曲,我正在摸索中,偶而也不怕見笑古人,厚著臉皮信手拈來。只是遣興的意念多,創作的慾望少罷了。也沒想到拿去發表!」
病魔擊不倒的遊龍
民國六十二年,張拓蕪由軍中退下來,這時他已身為人夫、人父。飄泊半生,原以為從此便可安定過日子,卻想不到六十四年一場中風,害得他左半身不遂。當他拄著柺杖再站起來,所有的積蓄耗費一空,時有斷炊之苦;再加上妻啼子哭,他變得非常暴燥。可是遊龍畢竟是遊龍,經過二年的動心忍性,他的生命迸出耀眼的火花了。
在朋友的鼓舞下,他那唯一能動的右手寫下了一篇篇的「代馬輸卒手記」。當「代馬輸卒手記」在「中華文藝」連載時,讀者為這一段段的英雄悲歌震撼了,紛紛懷著急切心情一期期看下去。
談起當時病倒後的心境,張拓蕪說:「雖然我左半邊身子行動不方便,但我還有一個清晰的頭腦和一隻完好的右手;我能寫字、能說話、神智清明,這不都是上天的寬大嗎?當年我癱在病榻上,多少悲歡歲月,塵封往事,一時都上了心頭。許多忘了名字的死去夥伴,一個個都記起來了。兩年間,從榮民總醫院第九病房到臺北街頭,再到竹東榮民醫院,『代馬輸卒手記』的素材就這樣醞釀出來;可惜病後手腳不靈,一天最多只能寫成一千字。」
過去張拓蕪曾在馬祖電臺擔任過編撰官,每天負責三個節目。張拓蕪說:「那時我負責撰寫心戰廣播稿,三個節目,一天要寫五六千字才能應付,揮筆直書,雖是一味搶快,卻為日後寫作奠下基礎。現在寫起字來,因為殘障,力不從心,但寫不快也有好處,文詞反倒精煉點。」
難忘來自各界的溫情
張拓蕪從扶柺杖而行,到目前能空手蹣跚慢步,雖說是自己奮鬥不屈意志的表現,但他說,他最難忘社會給他的種種溫情。
他說:「在我為醫病到達山窮水盡的地步,朋友們看我即將瀕臨斷炊,為我發動募捐。另外好友趙一夫為我找些照片登在『軍民一家』月刊上,算是我的投稿,稿費都給了我。以後頭腦清晰些,說話也清楚些,我原先服務的單位要我寫點廣播稿——那當然也是一種濟助。其他還有許多讀者在聽說我的事後,陸陸續續直接或間接捐錢給我,這讓我多年來只要一想到,就會感到無限的溫暖。」
對於後來他能煮字療飢,真正靠寫作維生,他很感激朋友們的鼓勵,他說:「有天在台北國軍文藝中心和詩人羊令野、作家鄧文來以及業餘金石家黃俊濤三個朋友閒聊,他們鼓勵我寫點散文,多少也可補貼家用。我說恐怕寫了也沒人要,文來兄說:『只要你寫,其他我來負責。』那時文來兄是『中華文藝』的總編輯,老友夏楚兄任主編,故我即使寫得不夠好,他們也肯幫我修改、潤飾一番刊出了。起初根本沒想到要連載下去,只是寫一篇算一篇,寫了五、六篇之後,聽到讀友中有疏落的掌聲。人是需要鼓勵鞭策的,我就在大家的鼓勵打氣之下,寫了十來萬字。我想這些喝采之聲多半發自惻隱之心吧。」
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在苦日子中吵鬧的太太、孩子,是張拓蕪的大負擔,往往使他無法安心寫作。後來太太去工廠做工,孩子也送去華興小學。他說:「蔣夫人創辦的華興小學本來只收容國軍烈屬的子弟。但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不揣冒昧寫信要求學校當局破格收容。學校回信說要過幾個月才能考慮。但後來學校總務組長張磊平,在一位英文老師的力薦下為圖書館買進『代馬輸卒手記』。張組長一看作者名字很熟,想起就是那個懇求讓孩子入校的人,就連夜趕來看我。他看我確實需要幫助,回去在學校會議上力爭。我的孩子就在他的熱心協助下進入華興小學。我亦得以全無後顧之憂,專心寫作。」
有何過人之處?唯「真誠」而已
對於「代馬輸卒手記」的轟動,張拓蕪自稱:「我是個粗魯無文的人,不過我崇尚真實。這本書唯一的可取之處也許就在『真』字!我的平生不足述,傳記應是大人物的事;但我們這一代失學和失去家庭溫暖的悲楚,槍林彈雨中的奮鬥以及求生存的掙扎,我曾身經目睹,姑且算作個歷史的見證吧。」
著名小說家司馬中原對「代馬輸卒手記」評道:「這一系列的散文,重現了作者當年的生活情境,也顯示出時代的真實面貌,他的文字毫無矯飾,銳筆縱橫,盡情奔放,不但細緻描摹了生活的表態,更深深刻示出生命的神髓;從他童年記憶的開端,寫鄉土、寫民俗、寫離家、寫戰鬥生活,無不歷歷如繪,性情直托,具見肺肝。這種源諸至情,發諸人性的文章,使我非常驚奇震撼,我敢說,這是五四以來散文創作的大手筆,更是大兵文學的經典之作。」
名詩人羊令野則以為:「讀歷史,當讀司馬遷的『史記』,那是經由一顆詩心孕育而出的,故司馬遷亦詩人也。讀『自傳』,當讀『代馬輸卒手記』,那也是詩人沈甸(張拓蕪)另一枝彩筆的裸裎。可是寫歷史的人並不是創造歷史的人,而寫自傳的人,往往矯揉做作,恆少真摯。因此拓蕪的手記,最為珍貴的,乃是一個真實的我之自白;這是文學的『真』,也是詩人的『真』。這種坦蕩蕩的風貌,古人稱之為君子,而我則以為是人類愛與藝術愛的全然表現,從心靈到人間以至宇宙,無不沛然充盈。」
律己甚嚴,勤於筆耕
張拓蕪從事筆耕多年,終於存了錢在中和鄉南勢角買下一層小公寓,已住進二個多月。由於左半身行動不便,只能把椅子斜著擺,側著寫稿,稿紙上面得用兩塊紙鎮壓著才不會滑動。縱使是這般辛苦,他每天仍要求自己一定寫出二千字。碰到寫作低潮,他就在晚上罰自己在書桌前坐上兩、三個鐘頭,直到腦中思索、醞釀出東西來才停止。
平常他很少外出,最多只在附近散散步,或者找些武俠小說看,他說他最喜歡金庸的作品。提起以武俠小說調劑生活,他笑著說:「和我一樣殘障的名作家杏林子(劉俠)常勸我:『張拓蕪呀,不要盡看這些喪志的東西,看電影還比較好些。』我就說:『看電影我也只看武俠片啊!』」
縱然生命中多苦難,張拓蕪依舊笑口常開,抽煙一根接一根,至於酒,他因為中風過,是不再敢喝了。日常生活之中,寫稿、買菜、洗衣、做飯,全靠唯一可用的右手包辦。他指著客廳壁上胡昌熾寫的對聯,說:「我的平生就落在『磨鍊』、『苦寒』這四個字上。」對聯的字倔強、剛勁、靈動兼而有之,寫的是:「寶劍鋒由磨鍊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然而張拓蕪的臉上,看不到多少風霜的刻痕,幾乎垂肩的耳朵,襯托的是生機盎然的「龍顏」。他說他那雙耳朵,好在不是生在古代,不然犯了忌,恐怕會砍頭呢!
臨走時張拓蕪在陽台上揮動右手道別,讓人不由覺得從「潛龍勿用」,到「見龍在田」,到「飛龍在天」,張拓蕪就是張拓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