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想,能帶來多大的力量?」3月問世的《山林魅影──林鵰》紀錄片,描述猛禽研究者林文宏和伙伴們20年來深入森林追尋林鵰的故事。
展翅長達180公分的巨大林鵰,生活在地形崎嶇、雲霧繚繞的原始林,由於行蹤飄忽,台灣人對牠的認識幾乎是一片空白。1990年代林文宏成立台灣猛禽研究會,立志揭開鷹族的生態奧秘,林鵰的身世之謎才逐漸明朗。
5月初的福山植物園一片生機盎然,蝴蝶飛舞,鳥叫蟲鳴不絕於耳,步道旁的草地處處是山豬掘土的痕跡,林文宏從園區進入哈盆保護區,清澈溪水中,靈巧的苦花正閃耀紅鰭吸引母魚,穿山溯溪一個小時後,他到達定點觀察猛禽的開闊草原。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蓊鬱的原始林,林文宏指著遠方1,700公尺高的阿玉山說,一對林鵰住在山腰、一對熊鷹住在接近山頂處,幾隻大冠鷲則是處處為家。
位於宜蘭和新北市交界處的福山植物園占地1,100公頃,山脈綿延,海拔高度400到1,400公尺,是台灣極少數仍保有大片原始闊葉林的山區。
「漢人居住了400年的低海拔山區,大部分都是砍伐後再重新植樹的次生林了,」林文宏說,但福山方圓十幾公里全無村落,從未受人類干擾的原始林正是林鵰和熊鷹這二種大型稀有猛禽棲息的絕佳環境。
這片野生動物的「幸福之山」,是猛禽研究會自2004年起長期觀察4 種猛禽生態的基地,研究人員也在此監看猛禽數量的變化和環境因子的影響。

擁有寬大翅膀的林鵰飛行能力極佳,常緩慢優雅地在林間巡弋。
這天早晨他在山窩中的草原頂著大太陽1、2小時見到了上下拍翅膀求偶的鳳頭蒼鷹,天際盤旋的大冠鷲,以及驚鴻一瞥的林鵰,林文宏一一記下了3種猛禽出現的位置和行為。
下午驅車到園區公路上等待林鵰並無所獲;第二天又登上園區一座山頭,費力地爬上一座他的私房觀鷹據點──25公尺高的鐵塔。
「林鵰喜歡沿著稜線飛行,這裡視野極佳,可以近距離觀察和拍到許多細節,運氣好的話,還會看到林鵰驅趕熊鷹的畫面。」林文宏預估當天晴空萬里,看到林鵰的機率不小,結果枯坐在危危顫顫的鐵塔上兩個多小時,只見大冠鷲幾次盤旋天際,林鵰並不賞臉,後來雲霧襲來只好做罷。
「天氣好鷹況卻不好,我出野外幾百趟了,這樣的情形司空見慣,」林文宏說,猛禽就是這麼難以捉摸。
在台灣8種日行性留棲猛禽中,林鵰是最神秘的一種,雖然日據時代已被命名為「風野鷲」,但直到1980年代台灣賞鳥風氣日益蓬勃之際,鳥界、學術界對林鵰仍一無所知。
林鵰的神秘面紗逐一解開,與林文宏近二十年研究不懈密不可分。
高中時代就加入台北鳥會,擔任解說義工的林文宏,交通大學畢業後曾在中山科學院擔任電腦工程師,在山林的呼喚下,27歲的他決定做一個全職的「鳥人」;1989年先到中華鳥會擔任助理,是台灣第一位在墾丁數算數萬隻過境灰面鷲(即國慶鳥)的先驅。隨後負責台灣第一個留棲性日行猛禽分布調查案,為台灣猛禽資料庫奠下良好基礎。
1994年林文宏和同好組成「猛禽研究會」,十多年來,除了已有其他學者研究的黑鳶、熊鷹外,編制僅4人的猛禽會,靠著一群志工,從小型的松雀鷹、中型鳳頭蒼鷹到大型大冠鷲、林鵰等,都做過詳細的觀察及繁殖紀錄。2006年林文宏將二十多年觀察台灣33種猛禽(留鳥及候鳥)的心得整理成《猛禽觀察圖鑑》。

福山植物園物種豐富,翡翠樹蛙、小捲尾、台灣獼猴、山羌(由左至右),在園區經常可見。
在眾多猛禽中,林文宏為何偏愛一身烏黑、外形並不俊美的林鵰,甘心情願地付出無數時間來追蹤,讓友人都以「林鵰」做為他的外號?
「林鵰巨大而神秘,只在原始林出入,尤其黑色身影貼著樹冠層緩慢飛行的優雅姿態,特別有吸引力,」林文宏表示。
相較於大冠鷲的領域方圓約1公里,每天有固定飛行路線,林鵰的領域不但縱深大到5~10 公里,又神出鬼沒,常常一個山區出現幾天後就消失無蹤;賞鳥人以為牠失蹤了,卻又出現在另一片山頭。後來林文宏才知這是牠們的輪流獵食策略,當林鵰的捕食行為已嚇走林間小動物後,牠便移動到另一區,待獵物們鬆懈心房後,牠再舊地重返。
1994年林文宏開始展開林鵰的調查,前幾年他全台森林走透透,在1997年畫出林鵰分布圖,以東西13公里、南北14公里為一小單位,把台灣分為245個方格,林鵰出沒處占了108格,顯示林鵰在台灣分布廣泛但十分稀疏。之後,研究重心即放在福山植物園和坪林、烏來山區,一點一滴地累積起林鵰的基礎生物資料。
林文宏說,林鵰難以捕捉作繫放追蹤,只能土法煉鋼,靠一筆筆資料比對和歸納,才能拼出生態樣貌。例如要辨認是否為同一隻林鵰,是以望遠鏡和照片來分辨羽毛的破損處來判斷;是否更換伴侶,更需要長期大量的資料來歸納。
經過多年的觀察與紀錄,林文宏對林鵰棲息的環境、飛行的特徵、與其他猛禽的關係等,有了初步輪廓。
「林鵰通常是成對居住,除了住在茂密的原始林,在公路兩旁的森林深處也有牠們的蹤跡,」林文宏說,相較於熊鷹極端敏感、遠離人類,林鵰對人類的容忍度稍高,北宜公路兩邊陡峭森林就可看到林鵰覓食。

猛禽研究會創辦人林文宏對林鵰情有獨鍾,常常隻身深入森林追鷹而行。
就體形來說,展翅長達180公分,體重卻只有1.6公斤的林鵰,身材精瘦,簡直就是「設計完美的飛行器」。
林文宏形容,林鵰翅膀的指叉(猛禽飛行時,翅膀最末端的分叉處)長,有利於慢速緩慢飛行,牠既可是飛行緩慢的滑翔機、偵察機,也可隨時變身為高速俯衝的戰鬥機。
此外,林鵰求偶或宣示領域時的波浪飛舞也獨樹一幟。
「我曾在春天看過2隻公鳥輪流大跳波浪舞取悅母鳥的畫面,母鳥卻若無其事的慢慢滑翔,十分逗趣。」至於驅趕「撈過界」的熊鷹,林鵰也不同於其他猛禽張牙舞爪的強力俯衝,「牠慢慢飛向熊鷹,溫和卻很有氣魄的貼著熊鷹飛行,對方似乎被震懾到,只好乖乖離開。」
林文宏深知經年累月資料的積累,不如一次繁殖季鷹巢的觀察所得。因此在猛禽會成立不久後他就試圖尋找林鵰巢,在陸續發現其他鷹巢後,唯獨林鵰巢仍如一團迷霧。
有一年春天,他們在坪林觀察到林鵰頻繁叼獵物進出一座森林,顯示正在哺育幼鳥,但翻山涉水就是遍尋不著鷹巢,在目睹小鵰都已成長離巢後,他們還不死心,繼續搜尋,所幸,一位夥伴眼尖看到一棵20公尺的大樹頂端鳥巢蕨中有少許枯枝伸出,而懷疑可能為林鵰巢,但是因為無法爬上大樹只好先回台北,請來有攀岩裝備的友人,重新前往森林深處一探究竟,答案揭曉,大樹上的鳥巢蕨中的確是一鷹巢。
「我們才恍然大悟,林鵰是利用大型附生蕨類做基座,並銜回樹枝鋪成淺凹狀的平台,」林文宏說,原本他們以為林鵰和大部分猛禽一樣,直接在樹幹分叉處鋪設樹枝築巢,才會找得那麼辛苦。

位於山頂的25公尺高塔視野遼闊,是林文宏的觀鷹基地。
相較於看似雄偉的其他鷹巢,林鵰的天然巢位又大又穩,不怕風吹雨打,遮蔽性又高,林文宏不得不佩服林鵰的深思熟慮,他們還爬上大樹測量,直徑達1 公尺的鳥巢蕨或崖薑蕨,竟可承載70公斤成人的重量!
接下來的問題是,茂密森林中渺小的研究人員抬頭仰望,根本看不到樹冠,也不可能一棵棵爬上樹去察看,下次該如何找到仍在育雛的鷹巢?
大概老天疼惜這群鳥人,2004年,猛禽會剛拿到林務局的3年林鵰生態調查計畫,當年3月猛禽會的義工學者在福山做其他研究時,竟意外尋獲林鵰巢。
由於鷹巢所在位置地形險峻,人員無法靠近觀察,猛禽會在樹上安裝監視器,透過無線電傳輸到400公尺外的接收器,再轉換成錄影訊息,以監看巢內的一舉一動,每天從早上7點錄影到下午5點,經過影像紀錄分析和以往觀察資料比對,林文宏進一步掌握了林鵰的生活輪廓。
林鵰一次只養育一隻小鵰,奉行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公鳥獵到食物後回巢交給母鳥,完成當天任務後會停留在附近的「守望枝」,幼鳥還小時,母鳥幾乎都留在巢中餵食、清理巢位、幫雛鳥遮雨蔽日,等雛鳥稍大才會飛到附近守望枝,和公鳥共同負責警戒工作。
錄影紀錄到小鵰2周大時,遭5隻巨嘴鴉騷擾,母鳥一直堅守巢中,半張著雙翼保護孩子,即使巨嘴鴉已進入巢內,母鳥也不為所動,公鳥回巢後見狀立刻與成群敵人展開空中纏鬥,歷時50分鐘的打鬥,鳥爸爸幾度因為太累而落到樹梢休息,最後終於將巨鴉趕走。

大面積的天然闊葉林是林鵰的穩定棲地。圖為猛禽研究會長年觀察林鵰生態的福山植物園。
林鵰的獵食習性也在這次研究中解開謎團。除了錄影紀錄,林文宏也在親鳥守望枝下張網收集親鳥食繭。
「猛禽沒有咀嚼能力,食物大口吞到肚子裡消化,不能消化的就結成食繭吐出,」林文宏說,分析食繭發現,林鵰獵物全是哺乳類(赤腹松鼠、小鼯鼠、刺鼠)和鳥類,牠不吃蛇、青蛙等兩棲類動物,因此能和以冷血動物為食的大冠鷲在同一領域和平共處。
林文宏長年觀察林鵰的覓食行為後發現,林鵰貼著樹冠層或在大樹間縫隙緩慢飛行,然後撲向上層枝葉間的目標,他綜合這次食繭分析,研判林鵰的獵物應以森林中上層的哺乳動物和鳥類為主,有許多是正在睡覺的夜行性動物或正在巢中嗷嗷待哺的小動物、小鳥,甚至把整巢的鳥蛋連巢一起帶走。
當小鵰愈來愈大後,母鵰也開始外出獵食,不料,有天小鵰受到成群台灣獼猴騷擾,只好騰空躍出,羽翼未豐的小鵰無法往高處飛回自己的窩,只能半飛半跳,開始了二十天的流浪生涯。
小鵰不見隔天,焦急的猛禽會出動大批人力搜索,但一天一夜毫無所獲,林文宏望天瞥見林鵰爸爸突生靈感,只要跟著爸爸腳蹤即可找到小鵰,「因為鷹眼比人類銳利8倍,可充分掌握地面動態,」林文宏果然循線找到受驚中的小鵰,此後研究人員也觀察到小鵰無論移動到哪裡,林鵰爸爸仍每天叼食物餵食孩子,一個多月後終於能和雙親一起高飛於天空。
2008年林文宏等人在坪林山區第一次目睹林鵰交尾,也幸運找著巢,這次鷹巢有著更好的觀察角度,猛禽會也將整個育雛過程完整紀錄下來,並且更加掌握了林鵰的生活史:包括2年繁殖一次,每次只孵育一個「獨生子」,主食是正在養育中的「人家的孩子」,並統計出林鵰一個繁殖季中一家3口的主食是松鼠,共吃掉300隻,其中8成是幼體,顯示林鵰對控制森林松鼠的數量有關鍵性影響。

福山植物園物種豐富,翡翠樹蛙、小捲尾、台灣獼猴、山羌(由左至右),在園區經常可見。
在紀錄片的尾聲,當鏡頭以老鷹視野一路飛翔俯瞰原始林到接近人煙的山區,只見蓊鬱山頭被切割為一塊塊田地或果園,破碎的小樹林是否有足夠的飛鼠、松鼠可維繫林鵰生存?「美麗的島嶼還有多少可延續幸福的空間呢?」林文宏憂心的問。
長年累月,林文宏幾乎以山林為家,20 年來追鷹而行,雖已逐漸揭開森林魅影的奧秘,他更關心的是台灣森林的保育,「一旦林鵰消失了,我們失去的不只是一種大鷹,更是台灣引以為傲的生態。」
個性如林鵰般孤僻的林文宏,走出森林後,為了讓更多人認識林鵰,和資深自然生態影片導演梁皆得合作,以紀錄片呈現研究成果,期待大家一起來捍衛野生動物的生存權,讓林鵰翱翔於天際、穿梭於林間的從容優雅畫面永遠留存於台灣。

林文宏的研究顯示,林鵰是一夫一妻、成對棲息,領域縱深至少有5公里大。

福山植物園物種豐富,翡翠樹蛙、小捲尾、台灣獼猴、山羌(由左至右),在園區經常可見。

林鵰利用高大闊葉樹上的附生蕨類(如鳥巢蕨或崖薑蕨)築巢,這種特殊的築巢方式,使林文宏尋找鷹巢的過程歷盡曲折。

當飛鼠、貓頭鷹等夜行性動物白天在樹冠層或樹洞睡覺時,常被林鵰捕獲成為盤中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