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家具過台灣

天上飄著微雨，上午十點的基隆六堵海關貨櫃場，早已忙碌起來。四層樓高的跨載機（一種貨櫃吊車），正開動著震耳的引擎，將一隻四十呎的貨櫃卸下。

如同往常般，不久，載著海關驗貨員的小客車在貨櫃森林中出現了；比較特別的是，今天這項任務，還有兩位古物專家同行——原來，要驗的是申報為「百年古物」的大陸古董家具。

打開貨櫃門，工人將一捆捆包紮好的貨先搬出來，再用刀割開繩索，兩位專家仔細看了看，是晚清以前的東西沒錯，但品質參差不齊，而且，附帶品——灰塵、蜘蛛網還真不少呢。

為了看清後倉的情形，驗貨員與在大學教書的專家跳上跳下，越過中間的貨，鑽到裡面去了。過了一會兒，確定一切都沒有問題，專家在驗貨單上簽名，便又完成一次古物驗關的工作。

古董傢具正像過江之鯽，一貨櫃、一貨櫃地運到台灣。圖為古物專家在海關貨櫃場鑑定的情形。（邱瑞金）

台灣的富，大陸的窮，之間一直有一股吸力。這股力量讓大陸人不斷偷渡來台、台商不斷到大陸投資、大陸女孩不斷嫁作台灣新娘……，還有，大陸古物不斷流到台灣；其中又以古董家具最多。

台灣與大陸尚未「三通」，但根據我經濟部制訂的「台灣地區與大陸地區貿易許可辦法」，百年以上古物可以自大陸輸入，且享有免稅優待。為了確定這些從大陸來的古家具真的達到百年以上，海關請教育部提供專家名單，成立了一個鑑定小組。每當有貨櫃進關，就通知這些專家來鑑定。

為此常跑基隆五堵、六堵海關的國立台灣藝術教育館編輯熊宜中，曾經一天開過五、六個貨櫃查驗，甚至忙到天黑。「我實在覺得納悶，台灣這麼小的地方，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吸收量。」

古董家具究竟進來了多少？海關並沒有直接的統計數字；有的只是「百年以上古物」的進口總重量。但是以重量來看，字畫、瓷器等古物所佔極微，「其中絕大部分，應該都是古董家具」，熊宜中表示。

在林口經營古董傢具店的林信義（化名）也指出，這兩年來，古董家具每個月至少有十個貨櫃運到台灣。這些老家具由於都是榫頭接合的，拆開來也十分方便。業者便將一件件原本體積龐大的古董家具解體，紮紮實實地捆綁起來，塞進貨櫃運送來台。

從海關的統計看來，民國七十七年是一個關鍵年，由香港進口的百年以上古物比前一年大幅增加了近七倍，超過兩百噸。而後幾年有起有伏；從去年起又突然暴增，由香港和大陸兩地進口的古物總重量已超過八百噸；今年，僅僅前八個月就超過去年的總數。

自大陸與香港地區進口古董傢具總量。（邱瑞金）

對於台灣近年來的古董家具熱，中華文物藝術研究室負責人徐政夫認為，這是一個國家富到一個程度的必然發展。「中國從五四運動開始，就追求現代化；當時是英國最強的時候，他們卻正崇尚復古。」

徐政夫回溯，大約十年前，台灣開始興起本土熱潮，一時間，原本被棄為廢物的老蓑衣、石磨、大水缸，全變成時髦的擺飾。大家開始懂得民藝品的價值，不再像當年隨便賣給日本、美國來的收藏家。

然而台灣的舊物在沒有好好保存下，數量畢竟有限，無法充分滿足大家的思古情懷。在台灣的民藝品被搜括殆盡、連一個陶甕都叫價新台幣兩千元、比大陸古董還貴的時候，業者就乾脆賣起大陸古物了。

然而當時大陸尚未開放，採購者以香港、澳門人為多，量並不大。而且向他們買大陸古董家具，經過整修、包裝，已經被賺了一手，價格也不算便宜。如今台灣的業者已經直接深入大陸，和港澳商人站在同一線了。

「以前一談到古董就是天價，現在幾千元就可以擁有一件。再加上台灣人的錢多，大家都玩得起」，林信義表示，他們的顧客大部分都不是富商；很多公務員、老師假日常開著車到店裡來看東西。

近兩年經濟不景氣，古物市場的買氣也跟著轉弱，但古董家具受到的影響卻不大。

「主要是古董家具還有實用的價值。一組晚清的椅子，萬把塊就可以買到，和新東西的價錢差不多。尤其年底到了，很多人要搬新家，正是古董家具的旺季」，林信義說。

近來，國內一些室內設計師開始嘗試以古董傢具為業主做室內佈置。像某家大型建設公司就為淡水的一棟別墅實品屋做了全新的嘗試。無論是玄關、客廳、餐廳、書房、臥室、和室，都採用明式古董家具，共計一百多件；只有起居室放了一套上海租界時期的沙發，讓主人「慵懶一下」的時候使用。

國內餐飲界曾流行以擺設各種台灣民藝品，來塑造一種懷舊氣氛，這也是國人崇尚復古的初期階段。

市場不斷擴大，還有一個原因是業者引進了新商品——窗櫺及明式傢具。

雕工精美、鑲螺嵌貝的清式家具是中南部老一輩的最愛，卻無法讓受過西方教育、美學訓練的青壯輩雅痞喜歡。然而大陸開放後，古董家具業者深入大陸，搜集到許多蘇州、杭州等江南地區的明式家具。這些線條優美簡練、充滿文人氣息的中國老家具，竟讓許多人大為驚豔，愛不忍釋。

決定和「亞細亞佳古美術顧問公司」合辦生活空間展的「誠品家飾」企劃組主任倪世瑜，本身就是一個好例子。兩年前亞細亞佳提出合展構想時，被一口回拒了。等今年倪世瑜看過那些明式傢具，卻改變了態度。「我不是從小看古董家具長大的，但可能是中國情結作祟，當我看見這些中國的傳統之美，實在心動。我覺得古董傢具和我的距離一點也不遠。」

「你看畫中的明式家具，都是很隨意地擺設，比較多道家精神；到了清朝，由於是異族，他們利用嚴謹的儒家思想統治中國，生活才變得規制化。所有的坐椅、桌几都有一定的位置，以區分人的地位等級，就跟八股文一樣」，在美國研究所念書時專攻中國藝術史的亞細亞佳藝術顧問洪光明指出，現代人崇尚自由，自然比較容易接受明式家具。

尤其在北部地小人稠的地區，住屋普遍不大，線條單純的明式家具更為相符；在老一輩喜愛的清式家具市場飽和後，明式家具創造了另一個市場大餅。

為了把市場更往金字塔的中層擴大，古董業者開始引進一些非硬木類的明式家具，例如櫸木。

「一張花梨木的翹頭案要八十幾萬，一張櫸木的只要五萬」，專門從事古董傢具批發的業者陳冠華（化名）指出，明朝的官宦南下歸鄉時，帶了在京城幫家裡做家具的工匠，所以江南很多櫸木傢具的做工也是花梨木的。這些櫸木傢具價位適中，一般受薪階級很容易入門。

這棟位於淡水的別墅實品屋，是建設公司為招徠高收入、高品味顧客層的全新嘗試——全部以古董傢具佈置而成。（葉耀宏攝）（葉耀宏攝）

大陸東南沿海由於經濟起飛，現正大規模進行「舊城改建」，有許多舊木料、精雕細琢的舊門板、窗櫺拆卸下來，被台灣業者運來，古物新用——做成鏡額、壁飾、燈座，或被餐飲業者鑲嵌在玻璃桌裡，當成桌面來欣賞；甚至被婚紗攝影業者鑲在相簿封面上作為促銷的利器。

這些窗花、木雕顯然很得消費者青睞，不但古董家具店中賣得好，連光華商場的古董攤都堆滿了。

「大家看窗花，第一個反應一定是，哇，怎麼雕得這麼細？要費多少工啊。再一聽是樟木，不必我們推銷，通常都會覺得很便宜，比在台灣做新的還划算」，最早自大陸引進古木雕的業者王書山（化名）笑著說道。

在台灣，消費者買得高興，古董業者也賣得開心，「玄門藝術中心」家具部經理宮清卿更認為，大陸的舊木料運到台灣來，在這邊被充分利用，是一種環保的作法。然而剝開事件的表層，自己老家這樣大量被搜購，大陸人作何感想？

「懂的人當它是商品，不懂的人也當它是商品。能賣就儘量賣，肚子先吃飽再說。」陳冠華說。

有沒有人曾對他們表示後悔呢？「他們只有後悔上次賣我的價錢太便宜了」，常跑大陸的王書山說，妙的是他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又弄了一批貨，還會問，「我還有一些好東西，你要不要看啊？」

但台灣古董商人儘管有許多識貨者，卻也有很多原本外行，見到這一行有錢可賺，轉而經營起古董家具的商人。他們為了搶貨，到了來者不拒的地步，「大陸人看了也在暗笑，台灣人來這裡像是買垃圾一樣。」為了做中國古典家具研究，常年在大陸各地做田野調查的一位學者說。

明式傢具專家王式襄認為，花紋是鑑定傢具的最好依據。圖中這些傢具上透雕的螭紋，應是明中期以後的作品。

真是收垃圾也罷；問題是，這些古董傢具中不少是中共管制出口的古文物，有些甚至是一些列為古蹟的老房子上拆下來的，這已經觸犯了法律問題。

根據大陸文物保護法規定，凡二百年以上古物都不准出口；嚴重違法者甚至可處無期徒刑，並沒收財產。但殺頭生意有人做，在大陸曾險些被當成舊貨賣掉或木材燒掉的老家具，如今有人搶著要，當然有人願意賣。

在提到如何把這些管制的古董傢具弄出口時，許多業者透露「我們自有管道」。

「吾爾開希可以出得去，為什麼古董家具不可以？」一位本身並沒有跑大陸找貨，卻很了解個中情形的業者笑道，「有錢就有辦法。」

於是許多台灣及香港、新加坡、歐洲、美國等地的古董家具業者，便紛至大陸搜寶。他們透過當地的農民、馬仔（專門帶買主看貨的跑腿人），或由當地的親戚出面，或自己跑遍各地，到處看貨、選貨、出貨。

「東西愈來愈難收，城市沒有了，鄉下也沒有了，現在要到大戶人家蓋在山裡的避暑山莊去。依我的估計，這些古董家具再過兩三年就收不到了。」一位專門收購門窗木雕的業者說得挺認真：「我覺得我們台灣也真是有這個運，有機會買到這些寶貝。」

由大陸老房子拆下來的木雕窗櫺，渡海來台後，成了裝潢界的寵兒。這家餐廳的天花板、桌面，都是利用這些木件裝置而成。（邱瑞金）

對於古董家具大量進入台灣，學界卻有隱憂。「現在好的、壞的、拼裝的、修壞的，全一股腦進來了。盲目輸入這些商品，對國人欣賞力的培養反而會造成斲傷。」

此外，台灣缺乏對古董家具維修有足夠專業知識的老師傅。一般業者為了減少成本，很少送到這方面經驗、技術都勝過台灣一籌的香港，讓老師傅用手工慢慢維修；而是由大陸師父初步修理，便直接用貨櫃運到台灣。就在電動打磨機、沙紙、亮光漆的整容之下，許多古董家具失去了最寶貴的「皮殼」，那種經過歲月摩挲的光華。

台灣的氣候與大陸不同，再加上冷氣機的大量使用，也讓許多遠渡海峽來到台灣的古董家具「水土不服」，而產生龜裂。「我們常常覺得很罪過，疑惑自己是不是該把古董家具弄到台灣」，一位業者坦白說道。

窗櫺上的木雕，也被業者改做成各種壁飾，用以美化牆面。（邱瑞金）

然而很多業者認為，即使我們不去收購，以大陸人民對現代化、改善生活的渴望，還是會變賣古物，就像當年的台灣一樣。現在美國、日本人都到大陸去了，台灣再不去，很多東西都會流落在外。

現常跑香港的徐政夫就表示，他要當個守門員，當這些古物流到香港時，他就想辦法把它攔截下來，找國內的收藏家收購。

「雖然流到外國他們也會好好保管，博物館也開放給我們看，但畢竟這些是我們老祖宗的東西。現在台灣有能力，為什麼不留下這些先人的遺產？反正有一天兩岸統一了，都是中國的」，他說。

為海關作古物鑑定的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教授劉良佑，卻非常反對這種觀念。

「任何文物保留在原地才有意義」，他表示，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到了秦始皇陵，整個人就像融入了時空，自然能體會那股悲壯的氣勢。這怎麼能和拿幾具兵馬俑，放在台北古董店的櫥窗裡比？「燈光一打，那些兵馬俑看起來簡直像個模特兒。」

劉良佑曾到大陸福建開學術會議，當地省博物館的專家向他抗議，因為台灣免稅鼓勵進口大陸百年以上古物，造成當地文物生態很大的破壞。「他們手上抓到好幾個案子，都是台灣人幹的，當然這必須與當地違法的公務員合作」，他很氣忿地說，「這是另一個犀牛角問題，我們遲早會遭到指控。」

業者卻指證歷歷地反駁，「大陸自己無法好好保護古物」，他們表示，連一些博物館都會把比較差的古董家具賣掉，來維護更重要的文物。文革時，古物更遭到翻天覆地的破壞，「像窗花上的人臉很多都被挖掉，只因為上面的故事太封建」，王書山說。

台灣究竟是大陸古董家具的救星，還是劊子手呢？

多看古畫，對研究古董傢具很有幫助。圖為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宋十八學士圖。（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對於這個問題，對中國建築研究頗精的學者王鎮華認為，有許多細微的問題需要判斷。他並不反對業者去買些被丟在牆角的遺珍，或是一些搖搖欲墜、被當地古物專家鑑定無須保存的老房子。

但事實上，是有很多不肖業者為了搶到貨源，甚至鼓吹窮苦的人家連祠堂、老家都毀了。「這樣動搖歷史價值，否定身後，是不得了的罪」，他深沈地歎道，我們為了追求一些表層的事物，卻因而動搖了那個社會的習俗，甚至心態。現在大陸人的生活習慣、價值觀都被破壞了，我們一些作法不能說沒有責任。

這正如劉良佑所說的，「不擇手段進口大陸古物，一方面肥了大陸的貪官汙吏、走私的萬元戶；一方面又破壞了中國的文化生態，這怎麼會是保存了中國的文化呢？」

此外，儘管古董傢具是可移動的文物，但卻也是建築的元素之一。家具被搬了，再有價值的古蹟都成了空殼子。「我到倉浪亭，發現裡面的家具全不對了，那麼一個優雅的地方，裡面竟是些奇木家具」，王鎮華說。

然而在大陸古蹟列管、立法保護都還沒有發揮足夠效果的時候，「從最壞的狀況想，如果台灣珍惜，先過來也好」，王鎮華也很無奈，曾到過大陸考察，親眼見到那麼精緻的窗櫺因為文化大革命，被用來圍豬圈、當倉庫的大門。他同意，古物在大陸並沒有被好好對待。

在大陸沒有被好好疼惜的古董家具，來台灣會有不同的命運嗎？在我們短短數十載生命過程中，有緣「代管」這些幾百年來歷經烽火、改朝換代、文革等人世動盪的的老家具時，我們又該怎麼做呢？

當古董家具像過江之鯽一樣來到台灣，這是我們正要面臨的新課題。

〔圖片說明〕

P.78

大陸開放了，長長的海岸線，再也鎖不住傳統文物的外流；古董家具的美，台灣人有幸一睹。

P.79

古董家具正像過江之鯽，一貨櫃、一貨櫃地運到台灣。圖為古物專家在海關貨櫃場鑑定的情形。

P.80

自大陸與香港地區進口古董家具總量

P.81

國內餐飲界曾流行以擺設各種台灣民藝品，來塑造一種懷舊氣氛，這也是國人崇尚復古的初期階段。

P.82

這棟位於淡水的別墅實品屋，是建設公司為招徠高收入、高品味顧客層的全新嘗試——全部以古董家具佈置而成。（葉耀宏攝）

P.83

明式家具專家王式襄認為，花紋是鑑定傢具的最好依據。圖中這些家具上透雕的螭紋，應是明中期以後的作品。

P.84

由大陸老房子拆下來的木雕窗櫺，渡海來台後，成了裝潢界的寵兒。這家餐廳的天花板、桌面，都是利用這些木件裝置而成。

P.85

窗櫺上的木雕，也被業者改做成各種壁飾，用以美化牆面。

P.86

多看古畫，對研究古董家具很有幫助。圖為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宋十八學士圖。（故宮博物院提供）

P.87

文革時期，許多古文物被破壞。圖中這件木雕片最右邊坐在車桿上的人，臉部已經被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