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下車——茶葉蛋老兵王子雲

台北與宜蘭之間的北宜公路，向來是車禍多、冥紙多、鬼故事也多。車子由台北過了小吃雲集的坪林，住家漸行漸少，走上好幾公里才一戶。隨著高度爬升，沿途偶有針葉林出現，早晚時侯飄來陣陣濃霧，更顯惡路難行。

這茶葉蛋，得十多種配料，滷足三天以上才有味道。

奇怪的老頭子

尤其是一入宜蘭縣界知名的「九彎十八拐」，每個彎度都大於一百八十度，路窄坡陡，「單是這一段路，每個月都有卅件左右大小車禍」，負責這個路段的宜蘭縣礁溪分局福成派出所員警表示。

就在台北、宜蘭兩縣交界，一個叫石牌的地方，有家口味獨特的茶葉蛋小店，小店主人據說是一個奇怪的老頭子。

「那個交界處奇奇巧巧的怪事很多，那個老人若不是懂法術，不可能住得下來」，十公里外一家茶行老闆繪聲繪影地描述老人的傳奇。他說那兒冤魂聚集，在清代及日據時期，都曾殺過「成千上萬」的山賊及抗日份子。還有一回，一群流氓想要佔茶葉蛋老人的地盤，夜裡故意去修理他，結果老人在手中寫下咒語，指令一出流氓紛紛跪地、磕頭認錯……。

真正來到石牌，攤販雲集，時令水果香氣襲人；烤香腸、小麵攤的氤氳熱氣招引行客停車小憩。最左邊的小店已坐了不少人在剝食茶葉蛋。

「老闆，給我十個帶走」，客人邊說邊就掏出了錢。一頭白髮的店主王子雲操著一口濃濃貴州口音向客人耐心解釋：「山路危險，年輕人，先吃過了再帶走，不要邊開邊吃，危險哪！」

站在小店山坡上遠眺龜山島，王子雲說：「你知道，這宜蘭可是北防要塞。」。（鄭元慶）

買茶葉蛋有「規矩」

關於他的規矩，由於立了近卅年，老主顧是早就知道了。「他這樣做，也是好心啦！」座中一位住宜蘭的老主顧表示。但在王子雲去別桌收拾的時候，他也小聲的透露，帶上車的，有時還是忍不住在車上又吃了起來，不過心裡會有點不好意思，開車也會警惕一些。

不知規矩的，有的一臉錯愕，回身向坐在駕駛座的朋友大喊：「那個老芋仔，說不可以外帶！」脾氣火爆的則出口罵人——「騙s仔！拿錢買你東西，還擺架子！」說罷轉身就走。

也有的軟硬兼施，就是想要帶走。「你幫我包幾個，我不會在車上吃啦！」「我只是要拿到前面涼亭去吃，不是要帶走。」這時王子雲的小助手張家慶，年紀不過十六歲，卻會理直氣壯地向客人們強調「不放心你們帶走，是為了你們安全，還是請吃過了再帶走。拿到涼亭吃的，盤子裝去，吃完再把盤子拿回來。」態度客氣，語氣中卻有十足的堅定。

「第一天上班，王爺爺就教我要這樣說，他說這是做好事，不用怕客人生氣」，張家慶表示。他說有時候忘了向客人解釋理由，只說不可以帶走，那爺爺是會罵人的。

而附近攤販，有的說他怪，哪有作生意不想客人買越多越好；有的則不以為然的認為這是另一種促銷手段，「越不給人帶走，人才特別越愛買嘛！」

聞香下「車」。小店規矩要吃茶葉蛋，請下車。（鄭元慶）

拒絕菸酒的小店

「你知道，這九彎十八拐很險。車子一衝出去就是車毀人亡，一家老老小小、哭哭啼啼，你說誰養？還有一個住頭城的，父親出了車禍，孩子從台北趕回來看他，也在山上撞死了，好慘哪！」往來車子轟隆隆，王子雲再拉大嗓門說：「我的想法是，停一千輛車子下來買蛋吃，養足精神上路，或許就少了一件車禍，救了一條人命，也救了他一家人，你說這不是很好嘛！」

同樣道理，王子雲小店裡，一般雜貨店用來擺菸酒的玻璃櫃上，除了暈車藥、感冒糖漿，獨獨沒有菸酒，倒是貼了一些抽菸有害健康的剪報。「菸頭亂丟，不僅汙染環境，也容易引起火燒山」，王子雲想得周到。

下午時侯，山上氣溫下降，小店更顯熱絡。行客們不由對地上十幾隻直徑六十公分大的鋁鍋感到好奇；帶朋友來嘗味道的，總會掀起鍋蓋，叫朋友看看鍋子內獨門的配料。

「又出車禍！」王子雲趕忙前去查看，邊嘆息地嘟嚷著北宜公路的彎急坡險。（鄭元慶）

上海車站的八仙湯

「桂皮、當歸、胡椒粒、辣椒乾、老薑母加起來十多種」，小助手張家慶如數家珍。王爺爺告訴他，茶葉蛋煮熟了以後，就要把茶葉丟掉，隔夜放過的，不僅味道不對，且傷喉、傷胃；而配料再加上去，一定要悶足三天才可以賣。蛋還得排整齊，味道才會勻。一只鋁鍋可以放上兩百個蛋，平日裡一天三、四鍋，周末、假日裡則多賣一、兩鍋。

至於小店裡少見的八仙湯，則是以大骨頭熬湯，再加上豬肉、蓮子、桂圓、花生的鹹湯。

王子雲表示，這八仙湯是上海火車站的小吃，不過他不是上海人，是貴州人。怎麼賣起上海小吃來的？王子雲眯起眼晴，費勁往記憶深處去搜尋。

小店旁邊公園裡，王子雲佈置一些木椅，一看就是老兵本色。（鄭元慶）

一生軍伍，半生倥傯

民國元年，王子雲在貴州出生，爺爺在清朝是當官的。他記得自己好像是父親四個老婆中，第二個老婆的孩子。那時貴州很亂，到處是土匪。他十二歲就操省兵，十八歲和家中四、五個兄弟一起加入青年軍，之後各分西東跟著軍隊東飄西盪，再也就沒回過家。「唉呀！老早的事，沒什麼印象，都忘光了！」前半輩子的歷史，說起來七零八落，拼了個大概。

一輩子軍人，半輩子打仗，抗戰、剿匪全參與了。說起戰爭，他激動起來——飛機、炸彈滿天飛，天都燒紅了半邊，軍隊一撤退，老百姓拆了房子做木筏，跟著逃難。同日本人殺、同中國人殺，沒完沒了。「一輩子殺人，現在想法子救人，也算是放下屠刀吧！」他說。

民國卅九年，王子雲隨軍隊遷台，四十七年退役，之後先在宜蘭替人餵鴨子，又在軍用被服廠工作，四十九年加入宜蘭公路局第四區工程處第一工務段，負起北宜公路九彎十八拐路段的整修。「除了推土挖地，我想可以種些花草，就拿了剪刀到學校去剪了些花來插枝，果然好看多了」，王子雲挺得意地說。

守住江山一片

白天墾地種花，下了工就在石牌搭架的工寮兼賣些水果、包子。六十年退休後，一個人沒親沒故，就這麼「定居」了下來，也把多年部隊生涯裡廚子教給他的幾手絕活拿出來開了這間小店。

站在王子雲房子後眺望，蘭陽平原和龜山島盡收眼底，老先生煞有介事地說：「你知道嗎？宜蘭是台灣的後門，日本人若要登陸，一定打這兒來。我留在這裡，不只是賣東西而已。」

談話中，正巧公路局巡邏大隊巡查經過，警員張慶祥形容王子雲「非常愛國」，因為每半年王子雲都會託他到郵局劃撥上萬的國防愛國基金。王子雲表示，沒有國哪有家，「所以中日斷交我每月存一千、中美斷交再加一千，加上中韓斷交，現在每個月一共三千元充實國防力量。」旁邊小公園內，他捐置的許多石椅，上面不忘寫了些效忠國家、敬愛父母的標語。

軍人行徑，一板一眼。退役後，他不願白白佔用國家土地，王子雲還特意跑去林務局租下這塊地。這也是為何他最尊敬的人，除了建設台灣的故總統蔣經國先生，另一位就是才辭職的財政部長王建唌C他直說你們雜誌不要介紹我，我又沒有什麼貢獻，你們為什麼不去介紹王先生，他既正直又勇敢，我很景仰他的。

為夜行車守候

生意空檔，就見他拿了掃帚，從小店周圍，一直打掃到旁邊的觀景亭和小公園。他還給這裡的攤販下了三條「規則」：第一，不可吵鬧搶客；第二，不可以妨害交通；第三是要保持清潔。

山色暗得快，六點多，天已經黑了。王子雲和小助手準備熄火打烊。

以前是賣到子夜過才休息，一來是年紀大了，助手一下班，一個人撐不過來；其次是北宜公路，從前還是石子路沒有護欄、沒有路間反射鏡，行車真是危險。王子雲覺得開夜車的人特別需要休息一下，喝碗熱湯、舒鬆筋骨。

現在不僅路況大為改善，其他攤販也有的是廿四小時全天營業，為夜行車守候的工作，也就「交給別人」了。

關起店門，王子雲就一個人看看報、看看電視，不到九點便上床休息。

想起有關他的奇聞異事，問他一人獨居山中不害怕嗎？可曾撞見過什麼「壞東西」？他呵呵笑起：「鬼啊，有哦！人家掉了一千元，你東張西望，偷偷撿起來放口袋，那就是鬼囉！鬼神，哪有？不都在這兒X？」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冬寒憐貧濟四方

小助手回家前，王子雲叮囑他別忘了把米載回家。這是前陣子普渡後人家送給他，他則轉送給其他需要的人。張家慶的父親月前中風，王子雲按月送五千元給他們，也留了張家慶在店裡幫忙以補貼家用。

附近一帶屬坪林鄉石槽村的居民種茶、種水果為生，生活大多清苦。王子雲的乾女兒梁淑華記得小時候媽媽常揹她走上三、四公里來石牌一帶砍芒草回去補牆，就這麼給王子雲認做乾女兒；家中八個兄妹，上學學費幾乎都是乾爹給的。梁淑華的生父梁南山滿心感謝：「這個外省仔，救苦救難，他賣滷蛋不為自己，石槽這兒貧苦人家大都經他救濟過」，他形容。

除了私下救濟，一到冬至天冷，王子雲也會固定響應坪林鄉公所、頭城鎮公所的冬令救濟，捐款都在數萬元之譜。

「別人看我生意好，以為這老小子八成是隻大肥羊，其實，我沒有半毛錢在銀行裡」，王子雲表示。歲末冬來，他盤算開春生意需要的成本，為小店添些飲料、速食麵等貨物，餘剩的錢就四方救濟去了。「不用留什麼嘛！我就一個人，什麼都好辦」，他說。在他店內十幾張好人好事的獎狀，就是這麼來的。

叫我怎麼放心回家

星期天早晨，王子雲照例五點多鐘起床。原本星期天是最忙的，難得乾女兒、女婿，帶著一對孫子回來看他，接過乾爹手上工作。王子雲樂得一邊逗弄小孫子、一邊閒聊。

八十一歲了，一般人總想葉落歸根，他卻沒打算回大陸去。對他而言，前半生馬不停蹄，行遍大江南北，除了貴州待得最久，後是湖南，仔細一算，也不過停了兩年。「我不要回去看了，回去也都認不得了，這裡我待了最久，以後我就想死在這兒」，他說。

一生軍職，王子雲對大陸的戰亂淪陷始終耿耿於懷，每當有人問他為何一生沒有婚娶，他就會黯啞地回答：「國家丟了，是不忠；父母沒有奉養，是不孝。不忠不孝，談什麼婚姻！」

備嘗戰亂流離顛沛，王子雲說他再沒什希望，就想台灣安安定定。因此，對於立法院的吵鬧、犯罪率升高、犯案手法殘酷；對於高達百分之廿八的離婚率，甚至對於石牌公廁的門經常給無故破壞，他都感到憂心、害怕。「怎麼大家都不愛自己的國、自己的家？再吵、再亂，把國家吵垮了，大家能逃哪兒去？這樣吵亂，你叫我怎麼放心回大陸？」他說。

守住這一分平靜

在北宜公路上住了卅年，除了颳颱風或是理頭髮，王子雲的小店從不休息。台灣這塊土地，除了高雄和宜蘭，也沒去過哪兒。乾女兒勸他四處去旅遊，享享清福，他也不愛，就是一心一意守著這間小店，他才安心。

「大半輩子槍林彈雨，下半輩子能這麼安安靜靜，真是謝謝這塊土地。」

「早年我賣水果，香蕉皮都黑了，人們還是同我買，我知道是同情我，我真是謝謝他們。」

「八十一歲了，沒有一顆假牙，沒出過一次麻子，我還是很幸運的。」

難得深秋裡，陽光斑爛，照著王子雲一頭白髮銀輝閃耀。看著兩個小乾孫一旁玩耍，老先生坐著打了起盹。儘管公路上卡車、汽車呼嘯而過；對他，再沒什麼比這一份寧靜安定更珍貴的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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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茶葉蛋，得十多種配料，滷足三天以上才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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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小店山坡上遠眺龜山島，王子雲說：「你知道，這宜蘭可是北防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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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香下「車」。小店規矩要吃茶葉蛋，請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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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出車禍！」王子雲趕忙前去查看，邊嘆息地嘟嚷著北宜公路的彎急坡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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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旁邊公園裡，王子雲佈置一些木椅，一看就是老兵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