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統登輝先生美國的私人訪問,因全球媒體的矚目,猶如一顆小型原子彈,在國際外交領域引起了強烈震撼,究竟「台灣問題」的本質如何?恐怕各國民眾都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挑動。
李總統在美國領土上,以政治領袖的地位揮舞著我國國旗,那一幕可說是「歷史在此駐足」。一個揹著國旗的台灣人總統,其間代表著中國歷史、國共內戰、二次戰後格局及「台灣人」的文化地域觀念,整個濃縮在那一個「停格」之上——美國、中華民國、台灣,人民與文化,就在他那個蒼涼微笑的身影中,一併湧到國人的眼前,如果拍一部電影,這將是最令人衝擊的一幕。
李總統的私人訪美,在歷史家的筆下自然不可能是「某人參觀某大學」,這樣的記錄,無論來日如何演變,它注定是阿姆斯壯所說:「個人的一小步,世界的一大步」。
有人說:它將是美國對華政策的轉變徵兆。也有人說:它將成為兩岸衝突的火苗,有人說:它是帝國主義設下分裂中國的圈套,也有人說,它是中華民國恢復外交主動的契機。
因此,綺色佳的短暫停留,將塗上不同的色彩,有藍、有紅、有綠,真是五彩繽紛,正因為如此,讓海峽對岸,多數國家所承認的「中國政府」大表震怒,揚言若美國與台灣再玩弄分裂分治的伎倆,遲早將會因此「自我爆炸」。
與此同時,在此間也有一批早就對「外來政權」極盡挑剔的政治異議人士,私心盼望李總統的這一步將帶來獨立的高度預期,以揚眉吐氣來減緩台灣人的悲哀。
於是,對岸因恐懼台灣脫離祖國,而不惜進行漫天蓋地的媒體恫嚇,這廂卻偏偏敲鑼打鼓,歌頌分離主義,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風向,卻同時在「民族主義」加壓,致使「台灣情勢」猶如一個壓力鍋,雙方調子愈高,壓力愈高,甚至不惜讓分裂分治的棘手問題「人為爆炸」。
果真如此,那麼將是時代的悲哀,中國人的悲劇。
處在如此弔詭的格局當中,我們更應以宏觀的戰略宏謀來詮釋此次訪美之行,而不要為了小小的快感迷失了自我。
中共激發對立並非上策
首先,不可否認地,李總統此行確乎是我國在外交上的勝利。這項勝利不是如某些人所說「靠金錢買的」,外交是內政的延長,若非中華民國在李總統的任內完成了多項的政治改革,並得以保持經濟實力的增長,所謂華府遊說團是不能如願以償的。所謂「得道多助」,縱使「多助」的誘因眾多,甚至包括某種華府的政治謀略,但無「得道」為前提,卻是無從施力的。
不過,中華民國的成功,卻並不必然是中共當局的失敗。以此次李總統在美國所發表的「民之所欲,長在我心」一文來說,他不丟掉中華民國旗幟,不支持台灣獨立的決心,已正式向國際社會宣告,這也應當是江澤民等人所樂見的。問題在於,中共把分治當做分裂的前奏,殊不知分治只是事實管轄權的問題,因政府管轄領域所造成的治權分裂,並不必然是國家目標的分離,無論「一國兩制」或「一國兩府」或「邦聯國家」,台海兩岸的目標均在維持具國際社會意義的一國,其間尚有諸多討論空間,中共當局實宜「實事求是」地對待「分治」之事實,而不必將台灣的外交努力,一桿子打翻在地,刻意冠以「陰謀論」、「美國操縱論」的罪名,如此激發對立,並非上策。
因為如果統一是個目標問題,那麼兩岸的衝突應該是「橋船」的問題,究竟如何渡過「歷史阻隔」的大河,達到統一的彼岸,用橋樑或用船隻?是雙方的差異所在。
以李總統來說,希望以行動來讓國際社會尊重我方應有的發言權,無非就是達到統一的基本船橋,因此他希望「兩岸領導人可在國際場合自然見面」,兩個事實上的政府領袖,能一齊解決船橋問題。必須說,這是符合台灣人民對自身命運關切的意願的。
台海不宜製造戰爭氣息
因為「以小事大」一直是台灣談統一最大的恐懼,尤以歷來台灣民眾飽受多舛的外來統治,基本上從無機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因此在與大陸談統一時,當然要掙得更佳的立場;其掙得較佳條件的心態應是大陸當局所可以理解的,畢竟,台灣實在太小了!然而,台灣在國際上愈想掙得權益,可謂是導向「更願意談判統一」的必要之舉,但在大陸當局則做出「更不願意統一」的結論,在我方是手段之必要,在大陸則是目標的背離。
觀察這幾天大陸傳媒論調,實是「一棒打死」、「一筆抹殺」的策略,將李總統訪美視為「以分裂為唯一目標的行動」,這種觀點不區分主要矛盾(分裂)與次要矛盾(分治現實)的分析,不理會目標與手段的差異,不理解台灣多數人深層的統一期望與淺層的以小事大的恐懼,不務實看待台灣歷史上的挫折與對自身命運的堅持,全部以「一鍋煮」的方式加以論斷,其結果將是把統一問題逼向兩極化,實遠稱不上智慧,假若中共第一代及第二代領導人猶在當家的話,相信如何辯證地統一「兩岸矛盾」問題,應有更高明的政策。
若分別從下列角度來看兩岸的互動關係,則今天的定位應更為清楚。
一、政經體制的結構性傾斜,是兩岸統一的最大障礙,而不是外交。台灣小而富,大陸大而窮;台灣經歷解嚴而能享有政治民主,乃因其經社條件成熟,大陸統治較嚴,乃因其社會生存條件尚不能率爾放任自由,兩岸政治條件、經濟水平、社會結構差距仍大;因此難以承擔統一以後帶來的經社後果,惟有致力彌平雙方差異,才能和平統一。至於外交的主權及代表性,台灣無力對抗也不須對抗大陸,因為,那根本不是台灣所能追求的目標。
二、台海安全不宜製造戰爭氣息,否則社會潛變較難預料。李總統訪美後,中共傳媒祭出民族大義的法寶,成篇累牘地向大陸同胞灌輸台灣將邁向分裂的意識,自然令人想到這種「社會動員」的意義何在。儘管「武力犯台」是個假設性的問題,但一切安全問題本就是以假設為著眼。若此次訪美加深了大陸對台的武裝威脅,那麼將使台灣民眾在意識上更須依賴「保衛家園以為國防」的精神戰力,此種意識的加深不利於後代子孫的和平相處,同時也會使台獨思想成為社會的潛變因素,因此兩岸領導人當更致力於緩解緊張情勢,盡力維持軍事系統的穩定,不宜升高對立與戰備的水平。
總統直選無關台灣獨立
三、總統直選可能導致「用選票獨立」的顧慮是不必要的。就算是最樂觀的估計,任何黨派之總統候選人若主張獨立,其選票一定會大跌,因為台灣人民沒有那種隨政治人物起舞而拿自身命運開玩笑的意願。台獨勢力的膨脹,一半來自對執政黨的不滿,一半來自對大陸的恐懼,而從來不是一種「尋根性」的民族自覺,以致因而不惜甘冒一場浩劫的運動。台獨做為一種政治號召,只是寄生在一種「排斥外來人士」的社會性格與「肯定自身鄉土」的文化性格,是特立條件下的臨時性產物而已。
四、外力介入製造兩個中國的論斷與事實不符。當今美國在軍事力量上為唯一超強,但卻是經濟上的弱者,絕對無力扮演「經濟列強」的角色,製造兩個中國,對其安全、經濟均無利益可言,相對地,美國對大陸改革開放的局面,讓中共能自行解決世界上人口最多地區的溫飽問題,應是樂觀其成的;因此挑起台海緊張或圍堵大陸,以致削弱其安全感,均不符美國的戰略利益,大陸某些人士老調重彈搬出冷戰時代的邏輯來解釋現況,無非歷史錯置而已。
由這四個角度來看,李總統康乃爾之行,是中華民國重新進入國際社會的一個新起點,意義重大。但在戰略意義上並未改變兩岸既定的統一格局,既非前進,也非倒退。在戰術意義上,重新在國內或國外均增加了中華民國的品牌認同,對執政黨的執政能力也有所加分,相對地緩解消蝕了一些獨立的因子;對大陸當局來說,在外交戰場上大陸打了一個戰術性的敗仗,但若能因此徹底檢討大陸目前處處封殺台灣外交努力是否得計,也有正面價值,在戰略上大陸並未輸掉什麼,至於聲嘶力竭地攻擊李總統,則是一項敗筆,徒然暴露出中共統戰政策不實事求是及非理性的一面,至於大陸對美國關係的降溫,對美國意義不大,對大陸則自己製造一個僵局,等於片面損失,殊不值得。
衷心盼望兩岸領導人,能夠以此次美國行交鋒的經驗,重新檢討雙方的行動綱領,以理性取代激情,小勝不自滿,小挫亦不必急著翻臉,來日方長,兩岸在國際社會中該要互相扶持,多所搭調,而不是互相杯葛,怒目相向,大家都是中國人,何必讓外國人看笑話?(工商時報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