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安寧的小魚

稱他為畫家，不如說是篆刻家或書法家。

稱他為書法家，不如說是作家或詩人。

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忠於自己生活的行者；小魚自己只希望做一個心神安寧的人。不過，要他做到這點實在很難。

但是，誰又容易呢？

二鯉圖（畫33×45cm字19×45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阿隆沒有騙我！」

民國七十二年小魚毅然辭去國中教職。一生以販菜為生的陳老先生無法諒解兒子的「荒唐」；老人家心中的無奈，也許只有怒目與低眉可以形容。

「一個印章可以用一輩子，哪來那麼多人給你刻？」那時，小魚刻印每字收費三百元，而路邊攤一方木刻印卅元，稍立片刻，即可交貨。

「世間哪來這樣的瘋人或呆子，跑到家裡給你送錢來？」老人家的掛慮無懈可擊——兒子大了，三個孫子還小啊！

小魚沒有恐懼嗎？有機會，你問他。

民國七十四年，小魚在敦煌藝術中心舉辦首次個展。陳老先生來到現場，撐著滿臉風霜與皺紋的眼神，隨那穿流不息的看畫人群移動——當前景況，如幻卻真。

陳老先生也許不知所以然，但他終於相信：「阿隆沒有騙我！」

野花圖（畫17×22cm字17×22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一個不能被壓迫的人

小魚本名陳正隆，他生於基隆，長於基隆，直到今日，仍安居雨港山郊。

中學時期，他和多數中學生一樣，有夢想（當作家），也有困頓（輟學與落榜）。不過，這時他就對書法感興趣，在偶然的機會，和當時已七十多高齡的書法家曹秋圃學習書法。

曹老先生曾說：「我寫字都是用悟的。」這句話對小魚日後的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

基隆中學畢業，考進中國文化學院美術系，使他擁有四年快樂而充實的時光。

他說：「華岡的自由氣氛和山林水氣，使我有充分的時間認識自己，認識別人，認識環境，認識書本，認識生活。」他是一個崇尚自由而不太能承受壓力的人。

當時美術系名師薈萃，他們的作風各不相同，但都不會嚴厲到非畫什麼不可。這一點，讓小魚非常喜歡，也因此很少作畫。

他說：「很少作畫並不是不長進。」這時，他看很多書，一心嚮往中國古來文士那種自在不羈的灑脫。不過，他的心卻越來越不寧。

小屋圖（畫17×22cm字17×22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他那多情不倦的心

大三時，曾紹傑教篆刻，這是他刻印的開始。因為喜歡書法，自然就喜歡篆刻。

不過，天生不喜受拘束又自有主張的個性，使他的成績「表現得很差」。期末展覽，每位同學的印章都被修得跟老師一樣好，而小魚的習作，令老師不知從何修起。展出時，他只有一方作品，寒磣地縮在一個小角落裡。

萬萬想不到，在走出課堂十年後，他竟以當年的兩學分刻出「小魚」名號。

小魚常念起曾老師，曾老師也時而給他一些篆刻資料——難得還有學生走這條路。

在今天，篆刻已是藝事中冷門的冷門，我們欣見小魚的多情與不倦，使篆刻有點熱起來的感覺。

籬邊小菊圖（畫17×22cm字17×22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別一口氣讀完它！

也許，嚮往當作家的夢想，使小魚的作品大異於一般書畫家，而能兼具可看性和可讀性。

他常有神來之筆，極為平淡的題材或文字，被他一取用就活了起來。

——那小孩多快樂啊，我們遊到岸邊去欣賞他的注視吧！（二鯉圖）

——這只是容膝的木板屋，所以籬笆的用途不過是為著引誘即開即謝的牽牛花攀過來而已。（小屋圖）

——由於我們的到臨，他們才前樹後山地佳妙起來。（前樹後山圖）

——我多情的一眼，使他們的花容生色不少。（野花圖）

——我們的心情經常適合到籬邊欣賞小菊。（籬邊小菊圖）

讀這些像詩又像禪的句子，我們就不必訝異於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出去吃麵」，為什麼能在一年內陸續四版上市。

這些散作原是他心神不寧時和自己的對話，沒想到引發這麼多共鳴。小魚為此稍覺寬心——看來心神不寧的人還真不少。

前樹後山圖（畫17×34cm字17×34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可以批評，不能不信

批評者也許認為，小魚的作品只能作「小品」看——小畫小印，無甚可觀；至於書法，不過文人小技，亦不足道。

即或小魚自己，也不致為此辯護。

今秋，他以「小魚伎倆」為名，在台北敦煌藝術中心舉辦第二次個展。也同時出版集書畫、印、文的「小魚作品集」，和三冊篆刻集。

很多人買他的作品固然可喜，令人高興的是，更多的人真心喜歡。

一對卅多歲的黃姓夫婦，先後買了十二套小魚畫作冊頁，所費不貲；他們不是名門之後，也不是富豪之家，有些還分期付款。

專欄作家亮軒在讀「小魚作品集」時說：「實在捨不得一口氣看完！」他們一家四口，卻又爭著搶看這本書。

為此，亮軒特地給素昧平生的小魚寫了一封信，表示誠摯的謝意；因為這些作品為他們的生活平添許多會心與歡喜。

一位日本收藏家來台北，每次都盡搜所見小魚印章；國內畫家，更多鈐用他的篆刻。

也有非藝術界人士醉心小魚篆刻。一位鄭先生就是以收藏百方小魚印章為目標，這樣的收藏迷至少還有五人以上。

此外，企業管理學者詹炳發不但擁有小魚閒章近百方，更在民國七十五年委請他篆刻「心經」全文，共四十八方，前後八個月完成，印文與款識都讓人流連不已。詹炳發並自費將拓本印製千冊，分贈有緣人。

現在，還有人請他篆刻「金剛經」摘句。幾時完成，小魚也無法預期，像這樣以情致從事的創作，往往身不由己。

對小魚說來，欣賞者喜歡他的作品與買他的作品，都同樣讓他又驚又喜。

聽訓圖（畫23×68cm字23×33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有境界則自成高格

畫難，字更難，而金石離書法不足以成篆刻。小魚以深厚的書法基礎作畫入印，刀即是筆，筆即是刀。

他勤讀詩書，不偏今古，涉獵深廣且多體悟，故能刀筆隨意，揮毫落紙如煙雲。

作品大小固與氣勢有關，但誰能說小品即無可觀，大作必然磅礡？創作在神不在形，大有不當，小自亦有乾坤，關鍵全在作者造化與才情。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詩文書畫，亦復如此。

無論寫境或造境，小魚大膽而放肆地把自我投入並顯現在作品間，他「以我觀物」，無滯無礙；「以物觀我」，一片渾然，用真感情寫真景物，一派天真。

他說，拿去吃吧（畫18×110cm字18×。（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讓人欣賞的讚嘆

我們很難說小魚沒有技巧，但他的確不以此見長，更不以此取勝。他師古而不泥古，創新而不取巧，簡約而不單薄；意境若即若離，似淺還深。

一位造詣不俗的書畫界前輩，在教學生作畫時忽然有所感道：「不能再這樣辛苦地一層一層上色，會被小魚取笑。」

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足以描述一位前輩對後生的相惜。想必有很多人同樣欣賞這樣的讚嘆。

林中清話圖（畫26×68cm字23×23cm）（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許多人醉心小魚篆刻，並以收藏為樂。（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許多人醉心小魚篆刻，並以收藏為樂。（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小魚篆刻「傾聽無聲」。邊款曰：「老氏曰聽有聲之音者聾，小魚寧聽無聲」。（鄭元慶／敦煌藝術中心）

小魚篆刻「傾聽無聲」。邊款曰：「老氏曰聽有聲之音者聾，小魚寧聽無聲」。

小魚篆刻「傾聽無聲」。邊款曰：「老氏曰聽有聲之音者聾，小魚寧聽無聲」。

「萬事動心而處世不合時宜」的小魚。（鐘永和攝）（鐘永和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