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層裡亮出一道光,是從天庭的成嬰宮射出的光亮。一位穿著黃色寬寬長長羽衣的女人,臉如滿月,長長的髮自在飛揚著,手捧黃緞裹住的嬰兒,緩緩走在銀光之上。
天庭揚起悠美的古樂,是慶賀的喜悅,也有別離的哀情。
嬰兒在成嬰宮裡,黃玫瑰鋪成的暖窩中臥躺了十個月後,就要降臨人間了。黃玫瑰的暖窩,是全部以新生的花瓣鋪成的,十分密實,由玫瑰窩的外圍,黃衣女每天滴下天庭最珍貴的智慧露珠,玫瑰窩因此看來更加動人,而露珠也滲過花瓣,直接浸潤著嬰兒的身心。花窩上端,恆露出小口,穿過那個小口,宇宙間的靈性、個性、各種形象組合,都點滴凝注下去,在經過十個月後,才形成嬰兒。
黃衣女每天一早,以纖細的手,輕柔的動作,清理花窩,其餘時間,就都守著窩,一任軟風吹拂她披散的髮。她手擎一莖盛開玫瑰的枝幹——是去掉所有葉子和荊棘後的綠色枝幹,它們生長自一泓清澈見底的感情之湖,那座湖中,緩緩流動著人世間的喜、怒、哀、樂。黃衣女耐心地注視手中的玫瑰,期待花瓣片片落盡時,她纖纖的手便可以托起嬰兒,帶領他走向人世。
在成嬰宮裡,燦爛著各種花色的玫瑰窩,窩旁,都有美好的女人守候。女人們自容顏光潔守候到面頰鬆弛,除了托起嬰兒踏上銀色大道的時刻,一生都坐在窩邊,她們視嬰兒的孕育,為天庭中最大的事,送走一個嬰兒後,天庭的靈秀又會再度成熟,凝聚成另一個新生兒。這樣周而復始的,女郎們守候著,清理著花窩,直到自己無力擔任這個職務時,才化成玫瑰,讓更年輕的女人,繼續打理出漂亮的窩來。
天庭裡的女人在十八歲後,才有資格擔任母職,成嬰宮的宮主總是圈選特別靈秀、聰慧又善良的女子入宮。在十個月內,女子有一股透視力,注視嬰兒怎樣成形,嬰兒也感應著窩外有女子守候。
當最後一片花瓣落下,嬰兒注視黃衣女,知道自己要去人間,帶著惶恐地問:「人間是什麼地方?」
女郎托起了嬰兒,一道光立時亮起在他們四周,她移動蓮步,注視眼前靈巧的嬰兒,以輕緩的語調說:「你要去的地方,是非常美的地方。」
「美?」嬰兒的聲調清脆。
「你一去就聽得懂他們的話,可是他們卻聽不懂你。你得慢慢學習他們的話,讓大家都瞭解你,這不是很開心嗎?」黃衣女的臉頰有點紅暈。
「我會像在花窩裡,那麼快樂嗎?」嬰兒稚嫩的聲音。
「你會更快樂,因為你在人間有一位母親!」
「母親?」嬰兒不解地問。
「對!你記住,你要叫她ㄇ丫——ㄇ丫!她是你在人世間最親近的人!」黃衣女笑得溫柔。
「她長得是什麼樣子?」
「不一定!不過她會常常在你身邊……」
嬰兒打斷黃衣女的話:「像你一樣常常在我的旁邊嗎?」
「你真是反應快的嬰兒,不錯!她會像我一樣,常常在你身邊!」停頓一下,淺笑著:「她還有別的特徵,你會聞到她身上特殊的香味,更重要的是:只有她會為你流淚!」黃衣女伴隨悠揚的古樂,輕緩地說。
「媽——媽。」嬰兒有點感動,好奇地問:「大家都有媽媽嗎?」
「少數的嬰兒沒有媽媽,可是大部分的嬰兒都有媽媽!」
嬰兒來到人間時,鼻子裡嗅的,再不是玫瑰香,於是大聲大氣嘶喊起來。他的臉脹得好紅,不敢睜開兩眼。哭著,哭著,然後他漸漸像回到玫瑰窩裡似的,覺得溫暖而安全。
有人塞東西在他嘴裡,他又吸吮到類似天庭露珠的液體,只是滋味差些。而在大半的時間,空氣裡的汙濁,讓他有些憤怒。
嬰兒有時躺臥小床上,小床佈置得十分雅緻,白紗帳罩下時,來訪的親友們總會撩開帳子說:「好漂亮!好像是天上的安琪兒。」
嬰兒恆常記得天庭的黃衣女說過:媽媽是你在人世間最親近的人……。
他想到自己該找媽媽了!不斷鼓勵自己睜開兩眼,那份期待和焦慮,就像在玫瑰窩中等花瓣掉落。終於睜開眼時,他突然觸到一片亮光。
這道光,一如他來到人間時經過的那道光,只是有時,眼前又是一片暗沉。
嬰兒逐漸習慣空氣的汙濁,因而有時露出了笑。他聽到很多人的聲音,不禁遺憾自己忘記問女郎:媽媽的聲音是怎樣的?他也忘記問:特殊的香味是怎樣的?事實上,他什麼好聞的味道都沒聞到。不知道媽媽在那裡,他覺得心急,然後他感覺像是黃衣女托起他,又如躺在玫瑰窩裡,一種安全和溫暖撫慰著他。
嬰兒忍不住在睡夢中,想再見到黃衣女,好問清楚她那些話的含義,可是,黃衣女的臉已漸漸模糊,她的話卻愈來愈清晰,就像是玫瑰的荊棘刺在他心上。
「奇怪孩子怎麼老愛哭呢?他不是才剛剛吃過嗎?」輕緩的聲音,像是天庭裡感情之湖的水流動,一邊撫著他的胸。
「看看!是不是尿布濕了?」調門較高,嗓門較粗的聲音。
嬰兒覺得兩人是並排站著。
「不會那麼快吧!」感情之湖的水,仍動得輕緩。
嬰兒自覺無緣無故被擺弄了一下,然後又聽到剛才輕緩的聲音:「真的!還沒有濕!」
「孩子哭了!趕快抱他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粗啞的低沉聲音。
因為又能感覺在玫瑰窩中,而且不知道是誰拍他的背,他覺得比在成嬰宮還要舒適。
「我說,他就是要人抱吧!」低啞的聲音,透著得意。
「寶寶真有福氣喲!我很少看到別人家的寶寶那麼有福氣!」另一個尖尖的聲音,讓嬰兒嚇一大跳,他兩手的拳緊握。
「張太太約我打牌!我差點忘啦!」高調的聲音有些慌張:「我的小心肝,我不能陪你啦!我難得出去,很快就會回來的!」
低啞的聲音接著:
「我也該去參加個應酬了!我特地回來換衣服的!」
腳步聲漸漸遠去。
四種聲音常交替出現,可是誰的聲音一直出現?難道是自己的聽力有問題?嬰兒想。事實上,媽媽當然在這四個人裡,可是誰才是媽媽呢?是誰在拍他的背呢?拍背的人是媽媽嗎?
嬰兒睜開兩眼時,看到的總是相異的臉孔,他想著聽過的幾種聲音,將聲音和人歸納起來:粗啞、聲音高調的,就是臉孔最圓、臉上光光的這個人,她每次都是咧開了嘴叫:「小心肝!小心肝!」甚至人還沒來,聲音就先聽到了。
粗粗低沉的聲音的人,怎麼笑,臉孔都不圓,他總是扯起嬰兒的腿,擱在他臉上,嬰兒起初不習慣,可是後來也覺得蠻好玩的,這人一出現,嬰兒就知道:準又想抓他的腿了!
兩個人圍著他,然後,圓臉的人托起他,嘴唇觸他的頰,嬰兒無趣的皺皺眉。不久,他的臉又觸到那人的臉。
嬰兒覺得這張臉有點粗糙,有時候,他的臉觸及另一張臉,那臉一如以往的玫瑰窩,觸著覺得光滑,那個人說話輕緩,使他覺得仍像在感情之湖上面,她不時托起他轉圈,他卻頭昏眼花,又像玫瑰花瓣掉落時似的,渾身覺著不穩定。
說話輕緩的人,今天來得較晚,兩眼彎得像月亮,像是有什麼話說,她伸出手握住嬰兒,一副想搖他的神情。
「你可以走了!」長臉的人,立刻對聲音尖尖的人說,聲音尖細的人常在嬰兒身邊,可是少有特殊舉止,說話輕緩的人一來,似乎就會離開。
「媽媽是經常在你身邊的人!」嬰兒注視面前四個人,誰才是常在自己身邊的人呢?自從他能看清形狀和顏色,清楚每一個人,就確定誰也不常在自己身邊,雖然,他身邊常不止一個人。
嬰兒嗅了嗅!還是什麼香味也沒聞到,他突然憶起黃衣女說過:少部分的嬰兒是沒有媽媽的。
嬰兒立刻驚惶了:原來我就是沒有媽媽的嬰兒。想著自己怎麼那可麼可憐,就哇哇大哭起來。
「你一定弄疼小心肝的手了!」高調的聲音責備。
「照顧小孩要非常小心」粗啞、低沉的聲音接腔。
這兩個人都很愛他,可是,沒有媽媽的嬰兒,再多人喜歡都沒有用。黃衣女說過:只有媽媽才是你在世上最親近的人。嬰兒覺得還是在玫瑰窩的日子好,這樣一想,又大哭起來。
「會不會是生病了?」輕緩的聲音依然平和,邊摸嬰兒額頭,像感情之湖泛起漣漪,玫瑰裡都覺著溫煦。
「別觸楣頭了!」高調的聲音答覆。
嬰兒馬上又哭:「誰知道我在找媽媽呢?誰能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媽媽呢?」
嬰兒夢迴成嬰宮,他的身體飄浮著,漸模糊的黃衣女影像清晰起來,嬰兒高興的才想說話,卻聽到很多嬰兒七嘴八舌爭著說:
「我也找不到媽媽!我白天在一個地方,晚上在別的地方,中間隔著一條街呢!我只有一個媽媽!對不對?到底誰才是我的媽媽?」
「我住在同樣的地方,可是,白天是一個人來,晚上是另一個人來,我也好像有兩個媽媽。」
「我更糟糕!我每天看到一張臉孔,到了第七天,看到另一張臉孔,後來那個人,好像也是我的媽媽一樣,真滑稽!」
突然有個嬰兒大聲說:
「我知道我媽媽是誰,我媽媽一直在我身邊!」
嬰兒們靜下來,接著流露出豔羨,黃衣女輕緩的語調低嘆:
「十個嬰兒裡,只有一個知道媽媽是誰!」
她問找到媽媽的嬰兒:「你聞到異香沒有?」
「聞到了!是在吸吮的時候聞到的!」嬰兒又是朗聲回答:「而且,我喝到的東西,就跟天庭裡的東西一樣香!」
別的嬰兒又是豔羨,然後爭先恐後問:
「為什麼我們沒有媽媽呢?」
「你們都有媽媽!」黃衣女十分肯定的說:「只是,你們的媽媽為了某些原因,不能常常陪你們!」
「為什麼呢?我們做了什麼錯事呢?」嬰兒們個個都很驚慌。
「你們沒有錯,是她們的世界裡,別的什麼事情錯了!不然就是你們雖然可愛,可是,她們覺得還有別的東西也很可愛……總之,他們當嬰兒的時候,是很幸福的,可是,他們忘掉自己的幸福了!」
嬰兒裡,有啜泣的聲音。
「雖然,媽媽不能常在你們身邊,你們也聞不到她身上的異香,可是,媽媽終歸會為你們流淚的,而且,由於一切都在變,人間還是值得去的!」黃衣女最後說。
嬰兒的手抓著一個細柄,上面有三個圓球,一搖就是鈴鈴噹噹響。他注視著圓球,悶不吭聲。
「只要我是有媽媽的嬰兒,我就不會亂生氣。而且,我一定會原諒媽媽!」幾天來的夜晚,他不再大哭了。
「他好像不高興的樣子!」聲音粗啞、低沉,長臉孔的人走來,聲音輕緩的人就說。
「你是我的媽媽嗎?」嬰兒抬頭,看著她問。
「你是我的媽媽嗎?」嬰兒的臉孔轉動,注視著長臉人。
嬰兒突然一陣疲倦。
「啊!我懶得去找媽媽了!」嬰兒打了個哈欠。
「孩子累了!他很快就要睡覺啦!」長臉的人說,嬰兒自覺車子在輕輕搖動。
「小寶貝快快睡覺,小鳥兒都已歸巢,花園裡和牧場上,蜜蜂兒不再吵鬧,只有那銀色月亮,偷偷向床裡趙,照小寶夢遊仙島,睡啊!快睡覺!」
嬰兒聽到好愜意的歌聲,好像是來自成嬰宮,又勾起找媽媽的想頭。
「我要是不找媽媽!大概就永遠不知道媽媽是誰了吧!」他惶恐地又哭起來。
「怎麼啦?」推車的人過來,輕托起他的頰,拭他的淚,以她一貫的輕緩語調說:
「小嬰兒,你好幾天都很開心,怎麼現在又哭了呢?那裡不舒服,告訴媽媽!媽媽最喜歡你!」說著,眼眶裡閃著什麼,然後落下來。
「她為什麼哭呢?難道她也在找媽媽嗎?」嬰兒有個疑問。
「你去睡吧!白天還要上班呢!兒子!你也去休息吧!明天保母來,我還可以休息!」
「我不累!還是你們去休息吧!」說話輕緩的人,搶著托起嬰兒。
嬰兒像在感情之湖上,在玫瑰窩裡,才電光石火的想起黃衣女說的一句話,他兩眼睜得好大,在那人懷裡,全身震動一下。
「媽——媽。」嬰兒暗自練習了很久,可是發不出聲來。
(七十年六月二十三日聯副)
胎兒的意識旅程——簡評「媽媽」
文.張漢良
陳彥本名陳祖彥,廣東省人,中興大學法律系畢業,現任「幼獅文藝」月刊編輯。作者擅長短篇小說,曾發表「愛之深」(中外月學)、「世紀姻緣」(中國時報)、「今夕何夕」(當代)等。
小說本系幻設,初與現實人生無關。陳彥作品特色之一是特殊情境之營造;唯其特殊,故與皮相之寫實不類,而頗有可觀者。「特殊情境之營造」非僅指題材之獨創,而涉及素材之形構,如敘事觀點之選擇。以本篇為例,古往今來作家寫母子之情者無數,了無新意者亦芸芸眾焉。作者虛擬胎(嬰)兒之意識,採用全知有限觀點,敘述胎兒孕育成形、出生、接觸人世,乃至認知母親之經驗。這種獨特敘事觀點之選擇,使人耳目一新,亦即俄國形構主義批評所謂之「陌生化手法」。
發展心理學謂兒童意識成長稍晚,且與語言學習經驗有關。本篇作者反其而行,認定胎兒入人間世前已具完整意識,亦能操天上神語,與黃衣宮女對話可見一斑。然此造化靈秀意識與天庭語言終非人世可解,胎兒自前世樂園墮落後耳聞、鼻嗅、目見者皆不若天庭(「鼻子裡嗅的,再不是玫瑰香」;「有人塞東西在他嘴裡……只是滋味差些」;「空氣裡的汙濁,讓他有些憤怒」),憤怒、焦慮人之七情六欲生焉。小說後半狀寫嬰兒認知及學語過程,其懸宕、緊張處,固然不為局內成人所知,豈不扣局外讀者心弦?本文之力量端在數種認知之衝突。筆者寥寥數語推薦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