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關渡自然公園的設立,到黑面琵鷺棲息地的爭論,我們的生態保育工作,一直是在「保育與開發孰重」的爭論下進行。近來國外保育團體指控台灣為「犀牛終結者」,則為保育掀起了一場全新的「保育與民族、文化」戰爭。
犀牛角事件真的只是「高舉生態保育旗幟的國外環保團體,無權干涉我們的文化傳統」嗎?
對大部分國人而言,犀牛角事件只讓人覺得,民族情緒與文化保存的大旗飄來揚去、威風凜凜,但到底發生什麼事,恐怕仍然「莫宰羊」。
這輩子不說沒吃過,犀牛角長什麼樣子,可能也還沒福份親眼一睹。政府官員不是說我們早就不用犀角了嗎?反正我們就是莫名其妙給人臭罵了一頓,然後呢?

象牙是管制進口的產品,為嚴厲管制走私瀕臨絕種動物相關產品,農委會近來曾多次銷毀海關沒收的走私象牙。(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事實上,十五年前,附屬聯合國之下,有一百多個會員國的「華盛頓公約組織」,已將犀牛與其他三百多種瀕臨絕種野生動物,詳列在「華盛頓公約」中的第一類名單之中,嚴禁各國進行任何狩獵、交易,或利用。
偏偏近年來因石油致富的中東回教國家葉門,以有犀皮製的小刀為地位象徵,對犀皮的需求日多。而一向以犀角為貴重藥物傳統的東亞國家,在經濟起飛後,也有更多人開始購買犀角,造成走私市場旺盛,犀牛仍不斷遭盜獵。
五年前,華盛頓公約組織遂採取在動物保育上,史無前例的作法,要求各國銷毀國內所有犀角存量,希望能因此完全禁止世人使用犀牛相關產品,以維持犀牛族群的延續。
但此舉卻並未解決犀牛走私的問題。
「你能把歐洲豪門宅第裡囤積的象牙、犀牛頭壁飾,全部收集來燒光嗎?」屏東技術學院森林資源系副教授裴家騏說,同樣的,要長久使用某一動物的民族,立刻改變傳統使用習慣,更不可能。

中醫使用犀角治病的量極其微小,學者認為嚴禁走私犀角,但開放國內庫存量供中醫使用,是既保護犀牛,也保存我們傳統文化的最好方法。(張良綱)
尤其如今世界上大部分的野生動植物,都集中在工業化程度較低的貧窮國家,動植物往往是他們最重要的生存資源。
近年來聯合國所屬的保育機構,甚至各國主管保育工作的部門,也發現過去立法、採取嚴厲手段,禁止稀有野生動物的交易、使用,結果動物族群仍然不斷減少,消費市場依然存在,保育策略無法落實,因此也不斷在修改保育方向,開始重視資源擁有地原有的使用習慣,與當地人的想法。
因此,國際間雖普遍關切犀牛,卻並不代表所有國際保育團體,就都贊成英國環境調查基金會,對我國採取的激烈做法。
對生態保育工作,保育團體間也各有不同的理念,採取的方法與手段也不盡相同。

人口有增無減,自然被大量開發,保護野生動物變成奢侈的事情,因此今天靠國際力量支援生態的保護,已成為共識。(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今天國際上的生態保育團體,常被大分為兩種,一是以積極的行動支持完全禁絕利用瀕臨絕種野生動物;另一種保育團體卻認為,保育工作並非一蹴即成,因此深入當地調查、了解,與當地民間團體、政府或學術單位合作,進行長期、有計畫的保育工作。
「激怒」國人的環境調查基金會,被歸類為前者,而來台設立分支機構的「人猿基金會」,則屬於後者。在國際上,這兩種性質的團體並無高下之分,環境調查基金會曾要求一百多家航空公司,不再載運野生鳥類,就被視為保育工作上的一大貢獻。
完全禁用派與長期計畫型的保育團體,其實有互補的功能,「這兩種團體一樣重要」,人猿基金會亞洲分會執行長斐馬克說。
尤其永續經營野生動物的方式,雖然逐漸受到認可,但動物穩定繁衍的數量既已被打破,並不是每一種動物都能任人隨心所欲,就妙手回春,恢復原貌,達到永續經營的理想。許多動物,如貓熊,人們費盡心機為之配對,卻難有成果。犀牛也是一例。

如果人們可以將黑熊養得肥胖慵懶,大量繁殖,就是將之當成豬一般宰來吃也無妨。但人與動物的關係就僅止於吃的層次嗎?(張良綱)
犀牛出現地球四千萬年的歷史中,種類已由三百多種,衰減到今天只剩五種,總數也由上個世紀的難以計數,降到一萬頭以下。其中黑犀牛的數量,根據最新的數字顯示,更慘跌到三百以下,在保育學者所畫的圖形中,是一條直落曲線。
斐馬克舉例說,同樣瀕臨絕種,也被列為第一危機線上的大象,由於環保人士的推動,與產象國如辛巴威的努力經營,族群已在恢復之中。因此象牙也被地主國「翻案」,要求華盛頓公約組織,准許他們可以出售一定量的象牙。但黑犀牛就沒有大象來得「幸運」。
保育工作的推動,確實需要考慮文化的差異,否則很難進行。但今天人們也需要考慮到,人口的劇增,已使人類對動物的威脅,到了進而威脅自身、就連文化也可能隨著動物消失。別說以犀牛角入藥救命,未來恐怕大夥只能帶著兒孫輩,排隊進博物館看犀角,再指手劃腳描述犀牛了。因此今天各民族也需要重新考慮本身傳統使用資源的態度與方法。
這顯然已經不是別人也吃牛肉、也穿皮草,為何我們不能以犀角入藥的問題了。

瀕臨絕種動物的復育很難,貓熊與梅花鹿都是努力多年,少有成效的例子。因此人們須要重新考慮傳統使用資源的態度與方法,否則連文化習慣也會隨著動物的滅絕而消失。(張良綱)
我們的情況也不能與其他開發中國家等同而論。例如去年六月地球高峰會議中,馬來西亞為自己國內熱帶雨林的使用,與西方國家大開論戰,原來飽受抨擊的馬國總理馬哈迪,也儼然成為第三世界與西方保育戰的代言人。
森林是馬國的重要經濟來源,且有一套自己的經營、管理方式,能得到已開發國家某種程度的理解與同情。犀牛卻並非我們自己的資源,又非關國人生計。根據調查,台灣地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犀角走私,只是極少數人買來當擺飾炫耀,或貯存以備未來缺貨時賣到好價錢。
目前存有犀牛的國家,相對消費國又是極為貧窮的國家,內戰、疾病、飢荒,使許多人不惜拚命盜獵。盜獵者更擁有武器,使得管理、保護犀牛的警察常遭殺害,犀牛消失的地區,也立即遭到濫墾,而成不毛之地。

你知道自己也不過只是萬物中的一種嗎?
當地政府曾使出「殺手鐧」,試圖將犀牛去角圖存,但犀角每年仍會生長約六公分,依然遭人覬覦。也有人建議把犀牛全部遷移至保護區,但過去的經驗是,遷移過程中會有百分之廿死亡。事實上,不論去角或遷移,也都違反人道,失去保育的意義。
黑犀牛的族群保衛戰,在廿世紀的保育工作上,有重要的象徵意義。今天犀角的走私、交易,國際上就將之等同於國際販毒一樣罪大惡極。放眼天下,如果大家都能得到充分的國際資訊,理解這樣的背景,就可以了解,為何一個保育組織,會針對犀角走私地採取激烈的手段了。
針對犀牛角事件,同屬國外保育團體成員的斐馬克認為,環境調查基金會總部雖然在英國,卻不代表只有英國環保團體關心台灣地區使用犀牛角的情形,大家不需要將之解釋成種族對立或文化差異的衝突。
「因為幾乎全世界每個國家的環保團體,對犀牛都有相同深度的關切」,他說。
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台灣地區在民國七十四年開始管制犀角的進口,七十八年「野生動物保育法」實施,也將華盛頓公約組織中第一類的動物列入管制。但犀角走私卻未曾中斷。
早種禍因五年來,政府雖然焚燒過五次含犀角在內的走私獸體,但從未抓到過任何走私客。反而南非政府不斷在當地截獲寄往台灣的走私犀角;前年更抓到兩個台灣走私客,並取出寄往台灣的包裹中,藏著一百多隻犀牛角。
包括環境基金會在內的許多國外官方與非官方保育團體,都曾來過台灣,希望了解國內犀角的情形。國內保育官員一再強調,我們已經有了保育法,但他們仍然見到許多中藥店擺設犀角。人猿基金會董事祈偉廉不諱言地說:「今日的犀角事件,早就種下禍因。」
去年三月,華盛頓公約組織在日本開會,就有國家針對台灣仍有人從事犀角走私,要求會員國對此進行抵制台灣產品。雖然提議最後被否決,但等於是國際上共同對我發出嚴重抗議。參加會議的學者,回來後曾對此事提出嚴重警告,可惜並未受國人重視與媒體青睞。
十一月,積極的保育組織環境調查基金會,終於在英國展開攻勢。事件雖爆發,國人卻瀰漫在民族情緒之中,前因後果依然墜在五里雲霧。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過去西方在非洲的狩獵行為,確實對犀牛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族群大傷元氣,但今天西方也在反省自己過去的行為。也許為時稍晚,但在犀牛已到了油盡燈枯的階段,「我們是否還要做最後的劊子手呢?」綠色消費者基金會負責人方儉說。
環境調查基金會也絕對不只針對台灣而來。今天地球上幾乎不時都有激進的保育組織,以瀕臨滅絕動物為議題,在世界各地,當然也包括他們自己的國家,掀起稀有動物保衛戰。例如日本有殺鯨事件、法國的海龜事件、加拿大的海豹事件。
除了瀕臨絕種的動物,像英國的獵狐行為,也常遭致嚴厲的抨擊,更激烈的是英國動物權組織,反對動物實驗,甚至企圖謀殺動物實驗科學家。
有人指出,但是這些保育組織不會拿其他國家的外貿產品開刀。「因為他們必須針對當地國的情形,做最有效的訴求。對台灣,這一招最能達到效果,在其他國家,可能就得換招數」,一位保育人士解釋說。
正如台大大氣科學系主任林和所說,今天我們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最後一根稻草身上,只能說我們很尷尬,「恰好在犀牛快絕種的這段時間很富有,恰好國際上生態保育思潮已然成熟,恰好又是以外貿為導向的國家」,他說,是很冤。
欲速則不達?其實並非沒有國際保育團體,考慮到國人使用犀角的傳統習慣和文化背景。
針對犀牛角的走私與使用,分支機構遍佈世界各洲的「國際動植物交易調查委員會(Traffic)」,也在四年前開始與我國保育團體接觸,並和國內生態學者,共同進行中醫藥界犀角存量的調查。
獸醫師祈偉廉正是這份調查主要成員之一,他表示,現階段,犀角的走私絕對應該禁止;但對於現有的犀角存量,從事調查的學者,卻不認為應該如國外環保團體所說的,即刻焚毀殆盡。
殺頭的生意有人做,一旦存貨燒光,恐怕立即會有大批犀角走私進來,填補這一真空市場。對呈半飢餓狀態的犀牛產地,不可否認,也會有人為此賣命,反而助長犀牛被殺戮。
今天化學合成藥物帶來許多副作用,使西方也在回頭尋找、利用傳統的動、植物藥材;接受調查的中醫藥師,也沒有人願意犀角這一古老的藥方消失,因而表示願與學界合作。
「牽涉走私的人是少數,政府甚至可以釋出沒收的犀角來降低市場價格,讓中醫藥界合法使用,也延長了國內庫存量的使用時間」,祈偉廉說,既然連法律禁止都無法斷絕走私,不如先不要禁止存量的使用,而和中醫師們合作,了解國內的存量之後,才容易進行管理。這樣的態度和做法,正是學界認為兼顧物種與我國文化保存的最佳方法。
也因此,當環境調查組織以激進的手段,掀起犀角事件之後,農委會即刻宣佈,犀角及其相關產品,由過去的管制使用(必須向農委會申請許可),進而為完全禁止使用。祈偉廉懷疑,此舉是否會讓國內犀角的使用完全走入地下,使未來的管理更加困難。
即使不牽涉任何情緒,就保育論保育,「我也看不出環境調查基金會的保育策略在哪裏,裴家騏直言。
認養犀牛?事實上,這一份調查報告雖由外人提議進行,主要調查人卻是我們的學者。主管保育工作的農委會也間接得知,並曾提議做經濟上的支援。祈偉廉認為,政府可以大大方方的表示,我們讓國外環保組織在此設機構、做調查,還願意支持這樣的報告,難道我們管理犀牛的誠意還不夠?
今天國際上已了解到,要求貧窮的非洲國家獨立保護自然資源,並不公平,過去已開發國家使用、享受最多資源,今天地球上僅剩的自然資源,既然是全人類共有的維生系統,那所有的人都有義務盡一分責任。
地球高峰會議之後,這樣的作法更成為各國的默契,被視為「經濟動物」的日本國民,就是捐款、認養熱帶雨林最多的國家之一。我們未嘗不能這樣做,政府就可以委託一個基金會募款,來援助犀牛的保育工作。
保育也要長大環境調查基金會的做法與態度,雖遭同為保育團體的人士批評,「但要證明他們錯了,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的表現」,環保團體負責人方儉說。
台灣在經濟上的表現令人刮目相看,又急於重返國際舞台,別人自然也會睜大眼睛,看我們有什麼樣的成績,能不能遵守國際舞台的遊戲規則?
在保育上,我們的確需要再加一把勁,迅速吸收國際資訊,也把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保育誠意和實際行動,傳播出去,做到良性的交流,以免犀角事件重演,既傷了和氣、耗了元氣,還冒下一味傳統中藥可能從此消失的危機。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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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的保護在廿世紀的保育工作上有重要意義,絕不只是為什麼皮草可穿,牛肉可吃,為何不能以犀角入藥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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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是管制進口的產品,為嚴厲管制走私瀕臨絕種動物相關產品,農委會近來曾多次銷毀海關沒收的走私象牙。(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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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使用犀角治病的量極其微小,學者認為嚴禁走私犀角,但開放國內庫存量供中醫使用,是既保護犀牛,也保存我們傳統文化的最好方法。
P.10
人口有增無減,自然被大量開發,保護野生動物變成奢侈的事情,因此今天靠國際力量支援生態的保護,已成為共識。(鄭元慶攝)
P.11
如果人們可以將黑熊養得肥胖慵懶,大量繁殖,就是將之當成豬一般宰來吃也無妨。但人與動物的關係就僅止於吃的層次嗎?
P.11
瀕臨絕種動物的復育很難,貓熊與梅花鹿都是努力多年,少有成效的例子。因此人們須要重新考慮傳統使用資源的態度與方法,否則連文化習慣也會隨著動物的滅絕而消失。
P.12
你知道自己也不過只是萬物中的一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