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初,東台灣豔陽高照。在台東市南王里的台東縣立體育場,傳來陣陣悅耳的豐年祭歌聲。場內兩座用粗麻竹搭成的鞦韆架,聳立其中,卑南族八大部落圍繞四周,輪流展現各自特色。
幾位著短褲,打赤膊,露出古銅色上身的青少年,正在進行晉級的成年禮;行禮後,他們就成為卑南族人的中堅——「萬沙浪」。
萬沙浪,不是那位卑南族歌星嗎?沒錯,但是它也代表經過嚴格會所訓練的卑南青年。獲此頭銜,代表榮耀和肯定,他們是卑南族社會活動的主體,也是往昔卑南王控制整個東南台灣的主力。如今,萬沙浪這名稱雖仍存在,其內涵與文化意義卻漸消逝。

雖然木盾舞只有戰鬥英雄才能跳,如今為了文化傳承,也讓初鹿部落的青少年開始學習。(鄭元慶)
卑南的霸業
卑南族人分佈於台東縱谷末端的台東市近郊與卑南鄉,目前人口僅有六千人左右,共分知本、建和、利嘉、泰安、初鹿、賓朗、南王、下賓朗等八個主部落,和一個分支寶桑聚落。
歷史記載,在清朝康熙年間,卑南族曾協助清廷討平朱一貴餘黨有功,頭目被加封「卑南大王」稱號,賜以王衣、王冠,並授予花蓮南部及整個台東的統治權,包括南部阿美及東部排灣,皆向卑南頭目定期納貢。此為卑南的全盛時期。
身為卑南族人的東吳大學哲學系講師孫大川博士表示,相對於阿美、排灣族,人口較少的卑南族之所以能獨立自存,甚至凌駕他族,實賴於傳統文化中的若干特質,其中最重要的即是其斯巴達式的「會所制度」。
卑南青少年在十二、三歲就進入會所,依年齡形成不同的階級。青少年在層級管理以及長輩指導、要求下,學習禮節、服從、膽識、忍耐、謙卑等內在精神修養,和戰鬥、狩獵、耕作等外在技能。
在每年十二月末舉行的猴祭與大狩獵祭時,經過若干年訓練的青少年必需接受測試,通過後才能晉升為萬沙浪。他們是卑南社會主力,第一線的服役成員。

知本部落萬沙浪的舞步,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鄭元慶)
萬沙浪仍在否?
傳統的卑南族屬母系社會,財產由女子繼承,行招贅婚,女子在家族事務及錢財支配上有決定權。但由於會所制度的存在,男子因而成為掌握部落政治權力的主體。一般人類學專家多認為,會所制度是卑南族能周旋於各族間的重要因素。
清末民初,漢人大量移入,卑南族人與外界接觸,固然提升農耕技術,卻也被融入大社會;加上往昔「卑南大王」的風采不再,會所及年齡層制度因而解體。
如今,正常的教育制度,使會所訓練幾無可能。卑南族各部落的會所逐漸式微、紛紛崩塌,目前僅剩南王尚存一個用水泥柱撐起的半現代化會所,萬沙浪也已經有名無實。
再加上母語流失,音樂舞蹈祭典不受重視,又有排灣和阿美乘機而起,卑南地位沒落,族人的優越與自信轉成自卑,並波及對傳統文化的保存與認同。
這使得由國家劇院及音樂廳籌備管理處主辦、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和導演虞戡平負責製作的「台灣原住民族樂舞系列——卑南篇」,在想要將卑南傳統文化介紹給大眾時,碰到不少困難。因為僅有少數部落的少數人還在做文化保存的工作,其中又以擔任此次活動藝術總監的南王部落林清美和知本部落曾建次出力最多。

糯米飯(圖上方,內包豬肉)、蕨類野菜(圖中間,炒花生粉)都是卑南名菜。(鄭元慶)
成立文化研究會
明立國表示,這次活動計劃用舞台的形式,將卑南文化面呈現給國人,希望八個部落都能提供最精彩的樂舞和祭儀,族人卻反應平平。他認為歸根究柢,是因族人不想瞭解,也不願保存與落實自己的文化。
碰到這種情形,明立國和虞戡平只好到各部落勸說,先從激勵士氣、尋回自信做起。他們告訴族人,卑南的文化豐富,特別是宗教祈禱文及詩詞,還有樂舞歌曲等。
明立國認為,在尊重卑南文化特色、以他們的文化系統為本的前提下,希望演出的節目能回歸到部落,一切事務都由部落決定。為達此目的,唯有各部落能先行團結,成立文化研究會,找出被遺忘的傳統文化,加以妥善規劃保存,才是長久之道。
以往也不是沒人做過類似事情,但研究學者總是來去匆匆,最後雖然成就學術,卻對族人毫無幫助;若能成立文化研究會,「大家都參與,應可以落實到部落」,他說。
而且未來出版品、紀錄片、雷射唱片、錄音帶等版權,都是屬於卑南族人,因為它們都源自部落,應由部落傳承與獲取,而不希望有外人從中獲得名利。
這是個轉變的契機,族人反應如何?
身為高山舞集負責人的林清美表示,大家都覺得這是個重新認識「黃昏民族文化」的機會,並可藉此促進族群向心力,重新肯定自己的文化尊嚴,進而喚起自尊與自信。

知本天主堂神父曾建次在彌撒時,還擺上小米、糯米飯等慶祝豐年節。(鄭元慶)
搜尋失散的文化精華
打了一劑強心針之後,各部落紛紛成立文化研究會,開始向下扎根,進行田野調查,包括口傳文學,編織樂舞、祭儀等。又因溝通無礙而事半功倍,除用羅馬拼音記錄之外,並附加中文翻譯,讓下一代學習,可以更淵遠流長。
另外有些部落的向心力不夠,例如訂了時間,主要幹部卻沒來,幾次以後大家心都冷了,下次聚會可能就不一定到。
碰到這種情況,唯一的解決方式是自行協調、團結,不要產生矛盾,因為各部落就像兄弟姐妹,總會有小意見,不足為奇。只要內部好好溝通,出去時是一個整體,就會獲得別人尊重。
於是原本已漸為人淡忘的族中耆老重被尊重,很多事情要向他們請教,許多歌曲只有他們還會唱,很多古語和文言文只有他們還會講。
由於地緣關係與歷史因素,卑南族的漢化極深,許多族人的閩南語流利程度令人吃驚,祖父和孫子說話,還得透過父母翻譯。
在無文字記載的情況下,卑南母語的傳承更形重要,在知本天主堂擔任神職的曾建次向來重視口傳文學,並常用母語傳道,且依卑南習俗在教堂彌撒時用小米、糯米飯、水果等慶祝豐年祭。

卑南耆老滿身寶。從一口卑南語、滿腹神話傳說、頭上的花環、項間珠飾等都值得研究和記錄。(鄭元慶)
小朋友學卑南語
年輕一輩多不會古語,又無文字記載,使得許多神話傳說逐漸消失。幸好最近幾年,保留多元文化的倡議漸受重視,又逢此次活動,曾建次正可趁機多做些事情。
最近他將民國五十五年採集的口傳文學,以及日本人類學者馬淵東一於民國廿一年所做的卑南八社家系譜紀錄,翻譯成中文,加上羅馬拼音,年輕一代可學卑南發音,又能由中文瞭解涵意。
他曾在暑假開課教小學生學卑南語,祖父母驚訝這些小朋友怎會用卑南語說這麼深的詩詞。他希望青少年能用最普通的字訓練造句,凡此種種,單靠教會是不夠的,最好能落實到家庭及學校。
最近,有位張阿信老師也開班教卑南語,甚至還有部落舉辦小孩說母語、老人說國語比賽,想藉此拉近隔代差距。
盪鞦韆與木盾舞
至於祭儀歌舞和部落歷史的搜尋,也有不少的收穫。
在元旦早稻收穫前,頭目會帶領全部落進行祭典,在巫師祭祖先、地域神、五穀神及天神過程中,最忌諱有人打噴嚏,惟恐小孩冒犯,祭祀將前功盡棄,乃就地取材在旁架設簡單的小鞦韆,讓小孩不要干擾儀式。
盪鞦韆成為一種習慣後,鞦韆架越做越大且穩固,大人、老人也參加,再配上歌聲舞蹈,自然變成祭祀後的娛興節目,如今盪鞦韆已是豐年祭時的壓軸。
初鹿部落木盾舞的緣由,則與別族的爭鬥有關。
早期以漁獵為主的族人,難免會為了漁場、獵場與他族起衝突,有時甚至會有死傷。當有人被外族所殺,族人為了報復而「出草」,凱旋回來後,通常立功者沒特別被重視。待慶功宴舉行時候,那位英雄終於忍耐不住,拿起椅子跳舞並高呼,這時族人才知道誰的功勞最大。
在舞蹈方面,知本舞步最簡單,可明顯看出受日人、漢人及阿美族影響。他們右手拿紙扇或芭蕉葉,左手上下甩動毛巾,以類似八家將步伐蹲跳。全部萬沙浪以上的男性,在大鑼引導下,繞境村落,只要某戶人家放鞭炮,就得到他門口跳上一段,通常繞完全村得花上五個小時左右。
留住卑南文化的生命力
經過不斷的和各部落溝通,大家終於達成共識,要共同參與,呈現卑南文化面貌,而非由某部落唱獨角戲。
在聯合豐年祭上,各部落輪流展現所長,以決定那些節目適合將來在舞台上演出。所有成員由各部落組成,練習時,不但要傳授自己部落的專長,也要學習其他部落的精華,有了交流之後,更易用集體的力量保存這些文化財產。
八月份,他們在台北國家劇院演出。舞台上所呈現的,雖只是卑南文化的一面,但它的背後,有著族人的努力和未來的希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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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為安撫孩童,怕他們冒犯天神而做的盪鞦韆遊戲;現已變成豐年祭重要的壓軸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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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木盾舞只有戰鬥英雄才能跳,如今為了文化傳承,也讓初鹿部落的青少年開始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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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部落萬沙浪的舞步,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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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飯(圖上方,內包豬肉)、蕨類野菜(圖中間,炒花生粉)都是卑南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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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天主堂神父曾建次在彌撒時,還擺上小米、糯米飯等慶祝豐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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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南耆老滿身寶。從一口卑南語、滿腹神話傳說、頭上的花環、項間珠飾等都值得研究和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