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鐵繼1998年復駛CK101蒸氣火車,獲得鐵道迷熱烈迴響後,今年6月9日鐵路節,全國僅剩一台、車齡超過一甲子的CK124蒸氣火車,再度被搬上鐵軌,載著民眾緩緩穿越時光隧道,伴著氣笛聲喚醒甜蜜回憶。
自從法國物理學家帕品(Denis Papin)在 1690年開發出第一部活塞式發動機,蒸氣機便將人類社會帶入工業化;18世紀英人紐柯曼(Thomas Newcomen)和被公認為「現代蒸氣機之父」的蘇格蘭工程師瓦特,持續研製大幅提高工作效率的蒸氣機。
直到19世紀初,英國採礦技師特里維西克(Richard Trevithick)和美國發明家伊凡斯(Oliver Evans)製造第一部高壓式蒸氣機,特里維西克更利用這部機器,成功造出世上第一輛蒸氣火車頭,工業革命就此隨著火車氣笛聲奔竄全世界。
自火車在人類生活佔有一席之地以來,便不斷在鐵軌與氣笛的節奏中反覆演繹悲歡離合,對陶藝家謝嘉亨而言,火車更代表一段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對火車的迷戀,讓他從西班牙學成歸國後,以13世紀阿拉伯皇室的獨門「閃光釉」,窯燒出一部部曾陪伴人們成長如今卻已報廢的陶版火車頭,令人驚豔。
進入謝嘉亨位於台北市鬧區的工作室,彷彿走進「縮小版」的火車博物館:清台灣巡撫劉銘傳,1888年向德國霍亨索(Hohenzollern)購入的台灣第一部蒸氣火車「騰雲一號」;煥發黃銅光澤,1910年日台灣總督府向美國購入ALCO廠的110型車頭……,每一部皆比例嚴謹完美,造型寫實生動。

(上)《回憶》一作,是在長石釉中加入不同的氧化物,變化顏色層次而成。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謝嘉亨,1965年出生於台北,經營木材生意的父母因工作忙碌,將他託給住在台南的外祖母照顧,直到讀幼稚園時才回台北。求學期間,每到寒暑假,母親就會帶他坐火車去探望外祖母,並留下來小住。
「當時年紀小,覺得火車好大好長,不但會冒煙,還會噴氣。」最神奇的是,火車總會將他帶到寵愛他的外祖母身邊。
從小,謝嘉亨就展現藝術天份,日新國小3年級,就獲得在法國舉辦的「世界兒童畫」佳作;5年級,學校讓他參與校內景觀之一的「小鬼臉」泥塑,這些作品直到幾年前校園改建才被移除。
生在富裕家庭,又是備受寵愛的獨生子,由於貪玩成了國四生,補習班同學邀他一起報考復興美工,就讀產品設計組。上了職校,貪玩本性不改,幸好遇到不斷耐心引導他的導師鄭寶宗,在諄諄教誨下,他收拾玩心,2年級獲得全校服裝插畫首獎。
畢業後,報考國立藝專失利,希望他承繼家業的父親安排他到工廠見習,同時進入現中華技術學院二專夜間部修讀企業管理。退伍後,繼續當他的小老闆,坐領高薪,儼然中小企業第二代接班人態勢。
當時台北藝術大學分部設在台北縣蘆洲,美術系師生常到謝嘉亨的木材廠買材料,閒聊接觸下,埋藏多年的藝術因子又開始在血液中奔騰,他決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當他告訴父親出國留學的決定時,由於求學時一向貪玩,父親認為他只是三分鐘熱度,堅持不贊助任何學費。27歲那年,他把愛車賣掉,帶著1萬3,000美元飛到西班牙,進入5年制的馬德里市立陶瓷學校。

從零開始
在復興美工學的是產品設計,跟陶瓷創作根本沾不上邊,況且除了國小5年級做過泥塑外,就再也沒碰過陶土,怎麼會選擇陶瓷學校?
謝嘉亨表示,剛到馬德里時住在當地台僑所開設的餐廳裡,原本想學家具設計,這位台僑卻建議他選擇台灣學生較少就讀的陶瓷學校,就此,展開他語言和創作都完全陌生的異國求學生涯。
儘管學校教學速度很慢,但是對於剛開始學習西語的謝嘉亨而言,依然是雞同鴨講的時候居多。就在此時,他遇到生命中的「貴人」唐富貴,這位到西班牙攻讀文學博士的室友,是淡江大學第一屆公費留學生,不僅每天幫他惡補西語,連謝嘉亨向同學借來的陶瓷化學課筆記,他也翻譯之後再教他一遍。
除了熱心優秀的「家庭教師」外,化學老師Alfonso對他這個班上唯一的東方人也關愛有加,每上完一個章節,就問他聽懂了沒有?確定他聽懂了,才繼續往下教。
謝嘉亨記得,儘管化學老師對他相當照顧,但有時也會故意糗他,說東方的陶瓷技術世界有名,幹嘛還到西班牙學陶瓷?直到1994年,他參加西班牙第19屆國家陶瓷比賽獲得佳作,才對他另眼看待。
4年級時,他看到西班牙公認「閃光釉」技法最有名的藝術家Joan Carillo的作品,對豐富多變的釉色大感驚嘆,特地買回來,並跟主修教授Joan Llacer表明想學這種釉色技法。主修教授相當驚訝的告訴他,這種「閃光釉」繁複多變,學起來難度極高。

陽光下的蝶翼
「閃光釉」是13世紀阿拉伯人祭祀和進貢皇室陶瓷品所用的特殊釉法,只有國家級陶藝工匠才會燒製,而且這種技法只傳子不傳女。由於阿拉伯人從7世紀起便統治西班牙長達七百多年,這項特殊釉法因此在西班牙被傳承下來,特色就是在光源照射下,會折射釉體斑紋,宛如蝶翼在陽光下閃耀瑰麗色澤一般。
儘管Joan Llacer教授提供了二百多種釉藥配方讓謝嘉亨試釉,但歷時一年半仍無法成功,這時有位藝術家朋友從文獻資料中得知,當初阿拉伯人在燒釉時加入相當多的錫,謝嘉亨姑且一試,竟然成功了。
謝嘉亨強調,閃光釉除了「釉相」設定困難外,窯爐溫度的操控更需累積豐富經驗。
他以無鉛融塊為主體,加入球狀黏土、硼砂等材料後,再加入金屬元素氧化銅,謝嘉亨強調:「釉藥中所加入的金屬元素不能用純金屬,例如純銅燒出來會變成黑色,所以一定要先將純銅用硝酸溶解,再萃取晶體(氧化銅)來應用。」
窯燒時需逐漸降低溫度,首先,底色以電窯燒到攝氏1,150度,套色用瓦斯窯燒至1,100度,主色則仍用瓦斯窯,採「還原燒」方式,溫度先控制在1,050度。
所謂「還原燒」,是控制窯中氧氣含量,以阻斷氧化過程的一種方式。通常物質燃燒時會氧化變色,例如黑色的鐵,氧化後就變成紅色;若採「還原燒」,在窯溫自然降到600度左右時,加入大量瓦斯(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會和窯中的燃燒作用爭奪氧氣,在缺氧情況下,連胎體和釉藥中所含的氧也會被燃燒,讓釉色在「還原」過程中產生各種繁複的變化。
為了讓瓦斯窯溫度能迅速達到高溫,謝嘉亨特地進口西班牙「直焰式」瓦斯窯;直焰,可以讓窯溫更高,窯燒時空氣氧化得更乾淨,避免胎體因氧化不完全而沾黏髒污。

在謝嘉亨精心燒製下,1888年購自德國、台灣第一部火車「騰雲號」具體而微地完美重現。
與作品對話
由於馬德里市立陶瓷學校只頒給「陶藝專家文憑」,為了進一步研究釉藥,陶瓷學校4年級時,他同時進入馬德里大學攻讀化學碩士。
極賞識他的Joan Llacer教授,1996年特地邀他帶著作品一起到義大利佛羅倫斯參加「現代藝術博覽會」。
這個博覽會主要提供歐洲藝術家一個交流和交易的機會,涵蓋領域極廣,單是陶瓷就超過200個攤商。讓謝嘉亨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藝術家見面時的第一句問候語都是:「你還活著!」可見藝術家面對生活壓力的困窘。
有別於西班牙陶瓷的粗獷、樸拙,義大利充滿設計感和豐富色彩的呈現,讓謝嘉亨深受衝擊。同年,他的作品獲西班牙第21屆國家陶瓷比賽第二名,這不僅是馬德里市立陶瓷學校歷屆學生中的最高獎次,也是該屆比賽中唯一以學生身分參賽的陶藝家,而且還是個台灣人。
「西班牙的藝術養成教育中,讓我受益最多的,就是創作前的『醞釀』時間很長:教授會要求先把構思、理念,透過言語敘述出來,然後用文字表達,接著描繪作品圖案,最後才是真實作品的完成。」謝嘉亨強調,醞釀期間,可以讓自己有更多時間、透過各種形式與作品進行深度對話,唯有將理念、創意與情感合而為一,才能創作出好作品。

謝嘉亨研發黃銀色調的氧化銀時,由於晶體加水後變成強酸,會腐蝕噴槍的金屬噴嘴,後來改用塑膠噴嘴才克服腐蝕問題。此作品為花器。
釉色魔術師
1997年,謝嘉亨獲頒馬德里大學的陶瓷化工碩士學位及市立陶瓷學校的陶瓷專家文憑,原有意留在馬德里繼續藝術創作,但身為獨子的他,在父母要求下不得不返回台灣。
返台後,他剛開始用「原始結合實驗」的方式創作花器──只在花器內部上釉,花器外觀則保持陶土的粗獷線條,推出後頗受歡迎。由於年紀輕,加上入行晚,部分陶藝界人士便嘲笑他欠缺傳統技法,並認定他不會做組件需完全精確的茶壺。
其實,在西班牙求學時,製作茶壺對他而言早已駕輕就熟,為了賭一口氣,1999年,謝嘉亨推出茶壺作品,以「自然釉」呈現特殊釉色,讓台灣陶藝界為之驚艷。
「自然釉」又稱「灰釉」,就是將龍眼殼、綠豆等天然植物燒成灰後,灑在釉藥上再入窯燒製,對專修陶瓷化工、連醬油都可以當釉藥的謝嘉亨而言,運用釉藥就像魔術師表演空中取錢一樣輕而易舉。

創作時浪漫多情,窯燒時又科學理性的謝嘉亨,基於對火車的迷戀,以13世紀阿拉伯獨門的「閃光釉」,窯燒出一部部陶版火車頭。
3金圓舞曲
在西班牙時期,謝嘉亨已成功燒出閃光釉,但釉彩以加入氧化銅的黃銅色澤為主;6年前在客戶要求下,他開始研發呈現溫馨黃銀色調的氧化銀。由於氧化銀晶體加水後變成強酸,會腐蝕噴槍的金屬噴嘴,後來改用塑膠噴嘴,才克服腐蝕問題。
2003年,他首度在閃光釉裡結合氧化銅、氧化銀等2種金屬元素,並採用印象畫派的層次點描法;釉藥用噴槍以點狀方式噴在胎體上,燒製過程中,點狀釉藥在高溫下融解流動,不同釉藥重疊的地方會產生另一種色彩;如果反覆上釉窯燒,色彩就會豐富多變,令人目炫神迷,以此創作的《時光之河》,獲第3屆國家工藝獎三等獎。
這也激發他決心研發有「閃光釉折射之母」稱譽的「氧化鉍」。謝嘉亨強調,「鉍」的分子晶體多達18個折射面,燒製成功的氧化鉍,幾乎可折射任何光線,並呈現類似彩虹的斑斕色澤。
經過半年反覆試釉,謝嘉亨終於成功燒出氧化鉍,並嘗試將氧化銅、氧化銀、氧化鉍3種金屬元素融合在同一件作品中,挑戰難度極高的釉燒技法。謝嘉亨表示:「即使釉藥中加入多種金屬元素,但由於各自的降溫速度不同,窯燒過程中通常只能獲得其中一種金屬所呈現的釉色。」要想燒出所有的金屬元素色彩,需不斷反覆嘗試。
2004年的《寬容》一作,完全展現釉燒技巧的成熟度,並獲得第4屆國家工藝獎二等獎,謝嘉亨不僅為台灣現代陶藝帶入「閃光釉」新技法,也注入更豐富多彩的顏色。

6年前,在客戶要求下,謝嘉亨開始研發呈現溫馨黃銀色調、煥發金屬光澤的氧化銀,創作出拿手的茶壺杯組。
火車與陶瓷之戀
在錘煉閃光釉的同時,1998年,一則台鐵招募員工的啟事,為謝嘉亨的火車創作情緣埋下伏筆。基於對外祖母的孺慕及對火車的迷戀,國中時謝嘉亨就常用零用錢買火車模型,甚至幻想長大後要當火車駕駛員,坐上駕駛座,沿著鐵軌到他的夢想之地。
童心未泯的他,雖然沒有真的去應徵台鐵工作,卻在7年前看上一部日製「家庭號」火車模型,「不但要燃燒煤炭才能啟動,人還可以坐在上面沿著鐵軌駕駛。」謝嘉亨興高采烈地描述,當時連鐵軌要舖設在客廳的哪個角落都規劃好了,妻子卻突然說了句:「你也可以自己做做看啊!」
自己做火車?謝嘉亨回想在西班牙求學時,歐洲人只要知道親友生了男嬰,就會送玩具火車頭當賀禮,他們認為火車充滿動力,象徵欣欣向榮。
他又轉念一想,加了氧化銅的閃光釉,紅銅色澤正可表現火車的金屬質感;為了讓台灣民眾認識、瞭解閃光釉,以人人熟知的火車作題材,的確是相當完美的結合。
百分百的挑戰
2000年,謝嘉亨開始創做陶瓷火車,第一部火車單憑想像,完成後比例架構不協調,怎麼看都很怪。為了做出和真實火車一樣比例的模型,他多次到228和平公園內,拍攝國立台灣博物館戶外展示的「9號火車」。
從平面照片轉為實體,架構比例先不談,一個火車頭單是零件就有二百多種,各需不同的工法。例如輪胎、可防滑並幫助煞車的砂箱等圓形零件,就用手拉胚塑型;傳動桿、空氣管就一根根手工捏製;銜接扣環、窗戶等就依尺寸雕出形狀;主題車廂則以陶版成型。
「由於零件都要個別製作,只要其中任何一件尺寸不符,就無法組裝,必須重做。」後來為了讓工序順暢,他將輪徑、軌跡、連結器等規格一致化。
組裝完成後,他會在輪子、車體下方以耐火磚支撐,以免窯燒時變形。由於安裝在車頭兩側的空氣管比較細,容易變形,所以第一次窯燒時先單獨燒,第二次窯燒時再配置上去一起燒。
火車頭入窯後,先用電窯以攝氏1,240度進行素燒,目的在將陶土「瓷化」,增加硬度。由於第一次窯燒時,細小零件如傳動桿或接合不當的地方,很容易因高溫而變形或斷裂,所以第二次窯燒前就要展開修補工作,把斷裂變形的零件或接合處補上陶土、釉藥,窯燒2到3次;為了呈現釉藥效果,又改用「直焰式」瓦斯窯再燒多次。
謝嘉亨表示,初始,由於經驗、技術未臻成熟,出窯的火車頭有時仍出現斷裂情形。剛開始他以陶瓷專用的AB膠黏著,但是幾年後仍難免脫膠,因此嚴格要求自己要百分百完美燒製,不能留下瑕疵。
不打折扣的原貌重現
2001年,謝嘉亨的《9號火車》獲第9屆工藝設計競賽「新光三越獎」;比例準確的車體讓人大開眼界,呈現金屬色澤與質感的陶版車體,用手指輕敲,由於高溫燒製後完全瓷化,發出的聲音就跟銅片一樣,讓觀賞者大感不可思議。
作品受肯定後,他開始廣泛蒐集資料,透過一張張老照片,憑著想像力和嚴謹的構圖,燒製出了二十幾部現今多已除役的台鐵老車頭。為了窯燒體積較大的火車頭,他還特地從西班牙進口瓦斯窯、更耐高溫的陶土和調製釉藥的無鉛融塊,只為了完美呈現閃光釉。
近年來,鐵道迷及地方文史工作室,雖積極搶救報廢火車,但在整修破爛不堪的火車頭時,經常將駕駛室裡已鏽蝕的設備,如儀表板等直接拆除後便不再復原。實事求是的謝嘉亨,為了真實表現駕駛座的原貌,還專程遠赴日本京都「梅小陸火車博物館」參觀。
謝嘉亨轉動放置在轉盤上、他最鍾愛的BT40型火車頭,1908年由英國N.B.L製造的車款,整體比例完美,具英式古典工藝美學特色,宛如衣著整齊的英國紳士,尤其前導輪與後動輪的比例配置精湛,機械結構堅固耐用,在台鐵服役時間長達半世紀。
奮力向前
近年來,謝嘉亨更開始為火車搭襯故事情境,希望藉由感性訴說,喚起人們對蒸氣火車頭的認識與懷念。
去年獲第6屆國家工藝獎二等獎的作品《奮力向前》,故事鋪陳就是以一輛「五分車頭」(台糖或林務局專用的小火車車頭),奮力牽引一輛客車往木橋爬坡而上。火車內的駕駛小心翼翼地移動身軀,探頭往前看,單手緊握手把,小心的控制駕駛室,而客車廂內的車長將門推開,凝神關注爬坡狀況,充分表現同心協力的精神。
作品中的五分車頭是參考阿里山森林鐵路1906年LCK20型的圖片,與羅東森林鐵路1914年小型木造客車的圖片構圖而成,底部臺座鏤空的水紋線條,經由LED燈光多段的閃爍表現,使靜態作品呈現出生動活潑的視覺效果。
創作時浪漫多情,窯燒時科學理性的謝嘉亨,往後還要將文化、藝術、工藝結為一體,藉由還原早期台灣庶民生活片段的主題創作,喚起全民記憶,也重溫充滿火車氣笛、彈珠汽水、紅豆冰棒……的童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