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一部成功的戰爭長篇小說
民國五十三年,朱西寧以國防部上校參謀身份,奉派到苗栗縣致送元首一年一度的慰問信與慰問金給烈士遺族。從臘月初四到十一,他跑遍了十七個鄉鎮,發現名單中的烈士多為新故,其中陣亡於金門「八二三」砲戰之役者,約佔全縣三十位烈士中的一半。
當他以慰問者的身份,向飾以黑紗的遺像敬禮時,一旁立著的家屬雖然哀傷,卻仍不忘頻頻感恩致謝。朱西寧當時深受感動,遂立下志願要為這些烈士的家長或子女們,寫下值得紀念的文章。
於是,他開始蒐集有關八二三砲戰的文獻、資料,訪問曾在砲火中九死一生過來、識與不識的戰友,一次次前往金門及其離島,看、聽、領受、體會,不論是單日的敵砲轟擊或是月梢的全島火力試射,他都親身體驗一番。
在蒐集材料的過程中,朱西寧認為最難把握的,是從最高指揮單位,一直到低層戰鬥兵士們,面臨這一場完全意外、突發戰爭中的「感覺」。也就是說,小說素材不僅於知性的事實,還包括感性的真實。因此,在訪問進行中,朱先生特別留意戰役的首夜,也就是當晚六時半至九時這一段時間裡,參與戰事官兵的心理狀況。
一位戰士向朱先生說,當時只覺天昏地暗,砲聲隆隆,唯一能確定的,只不過是自己和周遭兄弟還活著罷了!另一位戰士則說,當他聽見我軍反擊的槍砲聲,竟激昂至覺得每一顆槍彈都是從自己的槍口發出的。
銷路極好,出乎意料
五十五年春,朱西寧開始動筆為「八二三註」,中間經過了許多寫作上的挫折,直到六十四年才完成全稿,並交由幼獅文藝月刊連載。
本來,朱西寧是想用「八二三註」做書名,後來又覺得「註」只代表「註解」,意思似乎太狹隘了,而他心目中的這本書,不只是為「八二三」砲戰做了註解,還注入了思想與感情。於是改用了「注」這個字,不但與「註」通,而且氣派也大些,包涵也比較廣。
「八二三注」全書共六十萬字,算是大部頭的書,所描述的又是戰爭事實,朱西寧以為銷路一定不會很好。誰知從六十八年四月出版,至今不過短短兩年半的時間,竟行銷了二萬餘冊,真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細究原因,朱先生認為大概是中國近百年來戰爭不斷,但從沒有人寫過有關戰爭的文學,所以老一輩經歷過戰爭的,想回味一下戰爭的滋味,而新一代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也想知道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多人都說,現在是工商業社會,人人都忙,誰有時間看長篇小說?但六十萬字的「八二三注」,在短短的兩年半裡,竟銷了二萬多冊,這證明我們的讀者很有鑑賞力,而好書是絕不會寂寞的。
常讀朱西寧小說的人,會發現他喜歡用北方口語做為他文學的基架,他的小說素材也是鄉土而粗獷的。可是五年前,他的長篇小說「春風不相識」在聯合報副刊上連載之後,有心人發現他的文風有了改變。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改變呢?是刻意求寫作技巧的突破嗎?
朱西寧卻說:「這種改變完全是不自覺的。」
為人作嫁,改了文風
他又進一步解釋說:「『春風不相識』這部小說脫胎於我所寫的一個劇本——婚姻記錄,而婚姻記錄這個題材則是別人提供的,不是我自己醞釀的,所以在寫作時,我的文字便不自覺的有了改變,這就好像一個每天替自己打扮的女人,有一天突然去幫別人打扮,在手法、用色上,自不免有些變化,為去適合對方的臉型、膚色一樣。」
朱西寧是個內向、斯文而細緻的人,可是他的小說卻常被人評為粗獷、豪放而壯麗。關於這一點,他笑著說:「這一點我並不自覺,不過說的人多了,我只好自嘲:這可能是一種補償作用吧!」
在文壇上,朱西寧寫作態度的嚴謹是出了名的,在寫「八二三注」時,他曾經兩次將寫好的稿子毀棄。一次是因為自覺結構不佳,另一次則又因為自覺觀點有狹隘短淺之嫌。此外,朱西寧寫長篇小說的方式和別的作家也有所不同,他不是寫一段發表一段,而是全部寫完後,才交由報章或雜誌連載。他十分重視文字工作,敬重文章事業,更愛惜自己得來不易的文壇盛名,不希望筆下出現一篇粗糙的作品。
朱西寧的小說也有不少被譯成英文,如殷張蘭熙譯了他的「鐵漿」、侯健譯的「貓」、喬志高譯的「冶金者」等。目前,侯健還有意譯出「八二三注」。
還沒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寫作三十二年,已出版的作品也有二十多部,朱西寧最滿意的作品是什麼呢?
朱西寧說:「目前還沒有令自己覺得滿意的作品,這並非自謙,而是實話。若是真的有,我就可以停筆了。不過,作者對自己的作品有些會比較偏愛,『鐵漿』和『畫夢記』是我比較偏愛的。」
為什麼特別偏愛這兩本書呢?他笑著回答:「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讓父母少操心的孩子,父母多半會比較愛他。『畫夢記』和『鐵漿』這兩本書,我寫的時候覺得很順暢,因此比較偏愛。」
民國六十一年,朱西寧自軍中退役,在家中專事寫作。二十三年的軍旅生活,朱西寧自認為是人生一種難得的經驗,他說:「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和軍旅生涯分不開的。」
退休對朱西寧的最大影響,就是寫作的時間富裕得多。
他笑著說:「沒退休以前,我在時間上太貧窮,看時間就像窮人看錢一樣。退役之後,我變成時間的富翁,對時間也不像以往那麼精打細算了。」
愛讀書,用以補給寫作生命
不論是以前忙的時候,亦或是現在空閒一點,朱西寧沒有一日停止過讀書。他愛讀書,也認為自己需要讀書。讀書對他就像飲食一樣,一日不可或缺。通常早上他看比較正經的書,如中國經典之類的,晚上或精神較差的時候,則看一些雜書。
寫作的路途是艱辛而寂寞的,然而朱西寧較人幸運的,是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一直有個伴侶支持他、鼓勵他,那就是他的賢內助——劉慕沙。
劉慕沙與朱西寧的結合,頗有幾分傳奇色彩。
劉慕沙在新竹女中讀高中時,是個網球好手,有一年,她和另一搭檔劉玉蘭獲得全省女子網球雙打冠軍。不久,忽然接到一封署名朱西寧的陌生人從鳳山寄來的信,信中提及他在南京有位女友也叫劉玉蘭,也擅長打網球,所以想查證一下這位劉玉蘭是不是南京人?
劉慕沙看完信後,十分同情朱西寧,於是慫恿劉玉蘭回信,但劉玉蘭興致不大,就由她代筆。劉慕沙也一向喜歡文學,文筆不錯,朱西寧看了回信,雖因此劉玉蘭非彼劉玉蘭,而有些悵惘,但很被信中的文筆吸引,於是兩人開始通信,不久,便墮入了情網。
幸得志同道合的佳侶為伴
劉慕沙原名劉惠美,生於苗栗縣銅鑼鄉下,父親是醫生,對子女管教得非常嚴格。民國五十年左右,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地域觀念還很重,又講究門當戶對。而朱西寧不但是個外省郎,還是個窮大兵,以這樣的條件想要娶劉慕沙,可能性實在太低了。然而心靈上的相知相契,卻使劉慕沙下定決心,非朱西寧不嫁。
於是,當家堣斷有人來提親,劉慕沙不得不面臨抉擇的時候,她選擇了:離家投奔所愛的人。
當時,軍人生活十分清苦,新婚之夜,劉慕沙環顧斗室,除了一張竹床和一床紫紅緞面的棉被之外,什麼傢具也沒有。唯一的飯桌還是砲彈箱改裝的。新房雖然如此的簡陋,劉慕沙卻感到無比的幸福與滿足,對未來的生活也充滿了信心和勇氣。
劉慕沙的大女兒朱天文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這樣描寫著:「……父親軍職北調,全家搬到了桃園僑愛新村,一院、一廳、一房,廚房是自家搭建的。至今我還記得下雨天母親戴著斗笠在廚房炒菜,紅撲撲的好圓好圓的臉呀。唱著歌,沙拉沙拉的炒菜聲,把綿綿的梅雨天氣都給炒亮了。」
短短幾句回憶的話,把劉慕沙婚後清苦但卻快樂的生活,描繪得淋漓盡致。
很多年後的今天,劉慕沙的父母早已原諒他們當年的反叛行為,翁婿之間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還深以有朱西寧這樣的女婿為榮。
無法專注寫作,嘗試日文翻譯
劉慕沙小時候曾經受過四年的日本教育,兩位舅舅又留學日本,常常給她寄回日文故事書,因此她的日文根基不錯。
少女時代,劉慕沙也寫文章,民國四十五年,她曾以一篇「沒有砲戰的日子裏」,獲得婦女寫作協會徵文第二獎。後來,還出過一本短篇小說集「春心」。
和朱西寧結婚之後,三個孩子陸續到來,劉慕沙終日忙家務、忙孩子,沒有完整的時間投入寫作,但她仍不能忘情於斯,就想到在被分割的時間中,還是可以做翻譯呀。因為翻譯不需為結構、人物、情節費心,坐下來譯兩行、去做別的事,回來後再譯,也不致接不上頭。於是她便開始嘗試翻譯日文小說。
民國四十九年,劉慕沙完成了她的第一篇譯作「紫鈴蘭」。她說:「那時我的日文根基不深,只能譯通俗的推理小說。經過一段時間的鑽研,才敢譯介於純文學和大眾文學之間的『中間小說』。後來,再埋頭苦讀純文學作家的作品全集,才漸入純文學的大門。」
劉慕沙說:「翻譯水準高的作品,是一種挑戰,同時能感受到一種類似創作的喜悅,所以翻譯純文學作品比通俗作品要過癮得多。」
劉慕沙的譯作中,較具代表性的有「芥川獎作品選集」「日本現代小說選」及「安部公房作品集」等,她希望以系統性的翻譯作品,協助讀者對日本文壇有整體性的瞭解。
二女承衣缽,後生可畏
一個專事寫作,一個從事翻譯,朱西寧夫婦在文壇上的名氣非常響亮。可是提起朱家的三千金,文藝界的人士又有四個字來形容——「後生可畏」。
老大朱天文,曾經以一篇「喬太守新記」榮獲聯合報小說獎。今年才二十三歲的老二朱天心,也不干示弱的出了「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和「昨日當我年輕時」三本書,更在今年的聯合報第六屆小說獎中,以一篇「未了」獲得中篇小說獎。老三朱天衣是朱家唯一不寫作的人,她對平劇頗有造詣,還常粉墨登場。
對於兩個大女兒都喜歡寫作,朱西寧覺得很高興。他說:「我並不是因為有兩個女兒可以傳衣缽,或是她倆人在文壇上稍有一點成就,而沾沾自喜;我高興的,是她們都把寫作當成是一件快樂的事,這才是最值得欣慰的。」
三年前,朱天文、朱天心、馬叔禮、謝材俊、林端等一批熱愛文學的年輕人,合力創辦了「三三集刊」,前一個「三」代表三民主義,後一個「三」則代表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真神。他們自稱三三群士,抱持著中國傳統「士」的胸襟,希望在文學上做更大的發揮。
「三三集刊」清新可喜
「三三集刊」不是圖書,因為它的內容是多樣性的綜合,按輯出版;可是它又不是雜誌,因為它是長期銷售的,並不像一般定期刊物受時間的侷限,因此,「三三集刊」可以說是將圖書和雜誌的優點合而為一的一份文藝集刊。
集刊出版之後,不但引起國內讀者的注意,在國外的留學生圈中,也引起了很大的迴響,許多人由美國寫信來,讚揚「三三」敢於公開標榜三民主義的愛國精神,還有人自願義務替他們銷書,使這群年輕人深受鼓舞。
三年半來,他們一面寫文章、編集刊,一面在各大專院校舉辦演講會、演唱會。最近他們更辦了一個「讀經會」,每個星期六下午,大家聚集一堂,一面聽取一周來國內外各項新聞的簡報,一面研讀古籍經典,交換心得。他們深深知道寫作是百年大計,才氣是不足恃的,唯有不斷的充實自己,才能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目前,「三三集刊」已出至第二十八輯,共三百餘萬字,雖然沒有什麼盈餘,卻也沒有虧損。這批倡言「士之自覺」,以天下為己任的文藝愛好者,不久前又辦了一家出版社,取名「三三書坊」,由朱天文擔任發行人,已出版叢書二十餘冊,將「三三」精神做了更大的發揮。
志同道合的夥伴,發揮對國家、對文藝的熱愛
「三三書坊」就設在朱西寧家的斜對面,他們自稱是學生式的投資、家庭手工業的經營。大自在各種合約書上簽名蓋章,小至校對、剪貼、捆書、寄書、貼海報等等,完全一手包辦。走進朱家的大門,經常可以看見大批的年輕人坐在客廳裡,談文說藝,笑語喧譁,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們之中,有的做事了,有的正在服兵役,有的還在大學讀書,雖然所學不同,背景各異,但是吸引他們前來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對國家、文藝的熱愛。
「三三」的成功,劉慕沙功不可沒,她被三三諸士封為「後勤總司令」,當三三群士們挑燈趕文章,熬夜編雜誌,忙得團團轉時,她會做上滿桌可口的菜餚讓他們大吃一頓,好教他們「士飽馬肥」的赴沙場奮戰。從三三集刊、三三合唱團、三三書坊,一直到三三雜誌,劉慕沙的影子無處不在,她對三三的支持是不遺餘力的。
朱西寧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宗教信仰對他們的生活與工作有著很大的影響。但他們雖崇拜、敬愛上帝,卻不願使自己的信仰「形式化」。他們願意以心靈和誠實來見證上帝的大愛與宏恩,卻不贊成一些宗教上的儀典和言辭的爭論。他們願意做自由、活潑、喜樂的基督徒,卻不願意開口閉口說宗教上的術語。所以他們雖也願意傳揚福音,卻不作口頭上的宣教,唯願把基督的道理在生活中表現出來。
滿室書香,一個充滿文藝氣息的世外桃源
朱西寧和劉慕沙的家,真是簡單、樸素,目前在台北還真是少見。滿屋子進進出出的貓狗,更不可能保持屋內的潔淨,然而小樓卻是十分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午後躺在洗衣機上曬太陽的三隻大懶貓,後院媔}得一樹燦然的桃花,用細竹枝撐著的四季豆,和剛冒出嫩綠小芽的茼蒿,生命的痕跡無處不在,甚至文學的生命也是這樣生生不息的。尤其是入夜之後,各人在自己的房間裡,伴著柔和的燈光和滿室的書香,或是低頭在紙上沙沙地寫著、譯著,那份心靈上的恬適與滿足,不是任何物質享受所可比擬的。
劉慕沙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家的多樣性」,其中有這樣幾句話:「家,可以是枷鎖、是牢獄,也可以是樂園、是人生的避風港,但無論如何,家可以說是個人的私人領域、一小撮合夥人的『方舟』。」
在目前這個進步快速、變化多端的社會裡,在繁榮富裕、五光十色的物質衝擊下,這一家子抱持一份理想,成天為自己的興趣與抱負在努力著,好比在萬丈紅塵中,擁有一片清靜、安寧的小天地。每一份子都那樣快樂、知足地生活與工作在其中,這樣一個家,豈不也像是一群文藝合夥人的方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