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造園家,以自然為藍本;他們不單是花匠,也是深明人性的畫家與哲學家……;在另外一個有名的國度裡,農夫們離開瓜田,便成園師,與中國全然不同。」十八世紀下半葉,英皇喬治三世的皇家建築總監錢柏斯如是說。
錢柏斯毫無遮攔地讚頌中國園林,譏諷英國造園師,會使中國園林名聲遠播?或者適得其反?
錢柏斯何許人也?
「……但我絕不建議我們的造園家去嘗試(中國園林),因為一般人絕難成功,而其比率恐怕是二十比一。」
一六八五年,首先在英國引介中國園林之美的天樸爵士提醒他的讀者:幾何園林條理分明,慘敗的機會不大;但是想要創造一個「傻啦瓜嘰」、充滿不規則美感的中國園林,一旦走樣,就失之千里了。

據說錢柏斯就在這座花園的競圖,敗在布朗手下後,開始著書立說,攻擊對手。圖為倫敦南郊的客來爾夢園。(英國國家信託提供)
離開瓜田,便成園師?
「傻啦瓜嘰」的自然園林理想,真正全面取代幾何園林,要到十八世紀下半葉。一位名叫布朗的造園家,幾乎一手「改良」了英倫的園林面貌。
布朗先生如果生在現代,肯定是個極限主義者。他的主要貢獻,據說是在各地名園,為新貴們砍掉林蔭大道的老樹、剷平林子裡的房舍,再夷山丘為緩坡,把方池運河改造為為湖泊小溪;然後在大片綿延的牧草地上,開條蜿蜒小徑,放上不多不少、數量恰好的羊群。
翻開任何一本英國園林導覽,很少能有一個十八世紀名園,未經布朗插手「改良」。他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人稱「能手布朗」,家喻戶曉。當然也有口味不同的人。與他同時代的一位散文家,就曾經到處嚷嚷,非要「死在布朗前頭」,因為他要趕在天堂被布朗「改良」前,一窺原貌。
而對布朗式的自然園林攻擊最力的,是喬治三世的御用建築師錢柏斯。在他看來,幾何式的正式園林矯揉做作,違背自然;但布朗式的自然園林盲從自然,毫無檢選品味,又嫌枯燥粗俗,與荒野幾難分別:一大片草地上游魂似地種幾棵樹,曲折的小路一逕蜿蜒;人們只是花了很多錢造了一個昂貴的牧場,又在一眼望盡的曠野中,彎彎曲曲地走冤枉路。

錢柏斯在廣州時,摹寫的中國商人住宅(傅朝卿提供)。
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離開瓜田,便成園師」的暗諷,無疑是衝著從蔬果園丁幹起、未經學院訓練的造園師布朗而來。問題是,能手布朗雖然不是哲學家或畫家,但他顯然知道如何競圖得標。許多後世評者以為錢柏斯的批評,其實是業主每被布朗搶走的不平之鳴。
為了讓英國園林新貌免於全面「荒野化」,錢柏斯在天樸爵士引進「傻啦瓜嘰」將近一世紀後,再度借中國園林撐腰。比起傳布二手消息、打出中文謎題的天樸,錢柏斯仰仗的是他真正到過中國,眼見為信。
他在十六歲加入瑞典東印度公司,曾經兩度隨船在廣州停留。離開東印度公司後,他轉至巴黎與羅馬習建築,之後定居倫敦。一七五七年,他出版了一本《中國建築家具服裝器械用品設計》,同年夏天就受聘為王儲教席。未幾王子即位成喬治三世,錢柏斯又順利成為御用建築師,設計過英國許多知名的重要建築,尤以皇家丘園博得盛名,並因此受瑞典國王封為勳爵,隔年又出版《東方園林論》。

板橋林家花園是典型的沿海商買宅園。
驚悚愉悅,引人入勝
早在《中國建築……》一書中,錢柏斯就有「造園」一章,大力推介「中國園林思想」。錢氏借他山之石,左批歐洲幾何花園,右鬥自然園林。他指出,中國園林步移景易、與時變化,精心營造出晨昏四季、景色各異的情境,也創造出適於飲宴、讀書、睡眠、沈思的各種活動的環境。不像英式自然園林只懂得抄襲自然,卻缺乏想像力,「單調得像單身漢的晚宴」,根本無法引起遊人的興致。
中國園林的境界要如何達成呢?錢柏斯提出了三種要素:愉悅、驚悚,與引人入勝。引人入勝的技巧有如地底湍流、嗚咽作響,山谷迴音、隨風傳盪;或有奇禽異獸,時而出沒。驚悚的效果,則有賴巨石、急瀑、雷劈之樹,與斷垣殘壁。經過這些滄海桑田的情境,遊人可經驗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愉悅景致:比如變化多端的建築、山石、岩洞、畫舫、水車等等。
至於《東方園林論》,基本上是前書造園一章的引伸,卻更加聳動。三要素的例子中,引人入勝的條件,更增加了「美麗的韃靼少女半透明的袍子,在清香的空氣裡隨風飛舞」。涼亭裡則有「最迷人的後宮佳麗」;園子裡還有禽舍獸檻,專供拳擊、摔角、鬥雞的建築。
談到「驚悚」之景,就更加戲劇化了。「小樹林裡有蝙蝠、鴟梟、禿鷹,以及各種珍禽;森林裡則有胡狼哮嗥;平原上有餓獸遊走;從路上可以看到各種絞架、十字架、旋輪等酷刑用具……」此外,巨龍、惡魔、雷轟電擊、人造暴雨、突來狂風、火山爆發,也都是「中國園林」的要素。

維多利亞主題公園裡的金牛盤踞,頗收「驚悚」之效。圖為英國碧德福花園。
損己利他,親痛仇快?
錢柏斯以御用建築師之名,將此書獻給英王,卻在其中把曾經「眼見為信」的中國園林,形容成一個鬼哭神號之地。人們將如何反應?
愛國志士批評說:或許除了政治之外,中國事事落後英國。而錢柏斯引介毫無品味可言的中國園林,實在是不愛國之舉。
也有人以為,此書令人難以置信,但描述動人,特具娛樂效果。與其用來「參考學習」,不如用來捧腹開懷。更有人隨即出版了一本誇張戲謔的「致錢柏斯爵士英雄書簡」,連售十四版。
錢柏斯的回應,則是推出《東方園林論》新版,其中出現許多中國植物之名,還進一步搬出中國「人證」,來加強他的權威。錢氏藉這位來自廣州,「留著九搓鬍子,四隻長指甲」「有三位妻子,兩個得寵,一個大腳潑悍」的中國藝術家之口,在序文中再批英國園林。
「我聽人說,你們的園林被清除得很徹底,很多東西都一掃無遺,一百個人中將有九十九個人會認為你們這種平淡的庭園,需要大肆修改,增添變化與情趣,」中國專家指出。
可惜中國人的現身說法與建議,並沒有為他帶來「大肆修改」自然園林的機會,反而在歐洲大陸聲名遠播。西元一七七五年,法國的一本園林論著裡提及:「錢柏斯所介紹的……中國人園林佈局的觀念,在英國和法國造成很大的進步。」
一七七九年,德國美學教授在著作中指出:「遠方的人以不同的園林式樣,使高度文化的歐洲人第一次認識園林藝術的真正意義。是中國人引導了英國人,英國人又啟發了其他的人。」
十八世紀末葉,歐洲大陸「英中園林」裡奇巧的機關布景,叫人嘆為觀止。但這位「皇家建築總監」的聲名,在英國卻因為過份渲染中國園林,而大有信用危機。
可笑之書,想像之作?
錢柏斯筆下的中國園林,到底有幾分可信呢?
根據他自己的描述,著作中的圖樣,都是他在廣州的現場速寫;有關中國園林的資訊,則有大部份「是向中國藝術家請教的」。 他也承認其中夾有「歷來旅行家的意見」。
但是他的讀者卻有不同的看法。大部份的人以為他的中國園林著作出之杜撰,只是用以打擊布朗。當時英國名人辭典也以他的著作為「可笑之書」。
「他很技巧地混和了別人的著作和當代流行的想法,加上自己的想像和在廣州的經驗,」對西方的中式建築有深入研究的倫敦畫廊經營人考訥博士指出,錢柏斯大部份對中國庭園的概念,借自法國神父王致誠對圓明園的描述,對植物的知識則取自法國杜賀德的《中國全書》。至於園林的驚悚要素,當脫胎於英國當代知名哲學家柏克的壯美說。
中國人又怎麼說?
有關錢柏斯的「學問」,多藉助王致誠書信集的說法,早在三○年代就有學者陳受頤逐段比對。他以為錢柏斯書中描述的一些「歐洲比起來根本上不得檯盤」的園林奇景,分明是圓明園景物,在當時就算近臣也不易得見,何況遠在廣州的錢大師?
良藥苦口?
但陳受頤也認為,錢柏斯「並不算完全抄襲前人而無所抒發」。可惜的是,他把中國造園師講得實在太高明了,讓人懷疑整部書都是「想像之作」。
陳受頤是早年中西交通史的專家;另有已故成大教授賀陳詞,則在六○年代訪英時,以建築學者的眼光指出:錢柏斯在中國風格瀰漫的十八世紀英國,算是「真正懂得中國庭園與建築的人」。錢氏對園林的看法,「除了偶爾在細微末節上略有不實,大部份是有感而發,也是挽救英國園林曠野化的良藥。可惜良藥苦口,不免遭譭招謗。」
說來錢柏斯在英國所遭受的攻擊,一部份也來自政治因素。當時在英國批判幾何園林、提倡自然園林的文人圈,多半是反對君主極權的輝格黨人,偏偏在國王身邊的御用建築師錢柏斯,卻大肆攻擊自然園林,難免引人不悅。而他以遠諷近,更教那些急於發展民族式樣的愛國志士憤憤不平。
賀陳詞的學生,台南藝術學院副教授邱博舜,也曾經進一步由十七、八世紀的中國園林理論素材,逐條比對錢柏斯《中國建築……》裡的造園一章。「幾乎每一個段落,都可以在中國素材中找到類似的說法,」他表示,我們似乎可以相信錢氏在中國時,的確學到了中國園林的基本知識。
「作為一名建築師,錢柏斯對中國園林與建築的理解,當然比過去的傳教士或商人深刻,甚至比王致誠神父強,」北京清華大學建築系教授陳志華以為,錢柏斯對中國園林的認識,遠超過天樸時代「不規則」、「模仿自然」、「曲折」等直覺的表面觀察,而觸及因地制宜、觸景生情、峰迴路轉,與從自然中提煉詩情畫意等造園原則。
巨魚肋骨,犛牛青兕
那麼,西方人認為「分明杜撰」的韃靼少女半透明的袍子,甚至雷擊電轟、豺狼虎豹又是怎麼回事?
「錢柏斯人在廣州,」陳志華指出,嶺南園林在意境上本就比較刻露,也多玩弄些戲劇效果,他的話或許並非全無根據。
對於比較熟悉江南文人園林的人而言,在曲水流觴、彈琴作畫的園林裡放上豺狼虎豹、機關佈景,簡直荒腔走板,不可思議。但是中國古代帝王苑囿,或豪門巨賈的後花園,本來講究的是搜集「牛筋狗骨之木、雞頭鴨腳之草」,務求「瑰禽怪獸畢備」,事事詭奇。
根據記載,漢代宮苑裡不但「畜糜鹿麑麂,鳥獸百種」,還另建「觀象觀」、「白鹿觀」遠眺奇獸,此外更有銅龍吐水、仙人銜杯、激水為波之類的機關佈景。而茂陵富商袁廣漢的園林裡,也有「犛牛青兕(雌犀牛),委積其間」。唐代李德裕的平泉莊裡,還有長達兩丈五尺的「巨魚肋骨一條」。
如果再衡諸晚明揚州鹽商,能在大廳裡操縱裸體機關美人;廣州外銷瓷器彩繪上,荒腔走板的耶穌與強盜,奇形怪狀的裸身教士追逐村婦…,錢柏斯的廣東富商朋友,會在園林中「秀」什麼奇技淫巧,給泰西人士開開眼界,誰又知道?
「當然也可能是錢柏斯聽人描述之後,理解上的問題,」陳志華教授表示,江南庭園中有許多以石象形之作,像蘇州名園「獅子林」,就蒐集了彷彿獅子跑跳坐臥的奇石,並且以此命名。紅樓夢的大觀園裡也有「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的石作。至於火山閃電之說,陳教授認為很可能是圓明園裡的焰火奇景,或燃放鞭炮,不能算是錢柏斯有意憑空捏造。
夏蟲不可語冰?
豺狼虎豹之說所引起的懷疑,錢柏斯自己,倒有一套「有何不可」的說法。
對於少年時期就隨東印度公司揚帆四海的錢柏斯來說,參與這場夾雜著政治歧見與愛國情緒的園林之辯,的確也有夏蟲語冰之苦。
他在一封寫給瑞典友人的信中抱怨說,在英倫,人們甚至難以想像一個大島之大,能有大象在森林中漫步。「我們的造園師和鑑賞家,都是出奇溫馴的動物,我認為有必要起點爭議,讓他們的腰桿挺直些,」他寫道。
見多識廣的錢柏斯,為了完成他「大肆修改」自然園林的心願,聰明地找中國撐腰。原以為天高皇帝遠,「時人無從批判」;沒想到一腳踩上政治化的地雷,反而得到遠方中國人的同情多些。
像天樸爵士一樣,儘管力讚中國園林之美,錢柏斯也曾經在結論中告誡同胞:此藝深奧,切莫輕易嘗試。
兩世紀後,走在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前有火焚廢墟、又見金牛盤踞的英國園林裡,遊人不免關心:剛過完兩百週年忌辰的錢柏斯,與早他一步進西敏寺、如今仳鄰而躺的宿敵布朗,是否仍然在為如何「大肆改良」天堂景致,而爭執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