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記得廿幾年前的鄉居童趣麼?用一條大手帕包著便當,提在手上搖著晃著,光著腳,成群結夥地走在回家的路途上,兩旁的清風與稻香輕輕吹拂他們憨羞的顏容。有些頑童已經迫不及待地跳進河溪中,撈魚抓蝦,嬉戲吆喝;有些則跑到街弄小廟,四處亂竄,裝神做鬼地自娛一番;有些牽著繩索、騎在牛背上,在日暮黃昏,將一種悠閒自得的歸途剪影貼在天地間雲霧上……,在我們逐漸失去一個自然而寧謐的生長環境的今天,攝影家陳石岸的這些往昔追念,好像又帶領我們歸返古早又古遠的記憶中之家鄉,那麼親和、溫馨,讓我們又體會一次單純的可貴,再呼吸一次本質的芳香。
當了卅多年小學教員的陳石岸先生,把攝影當成他追求「真」與「善」最理想的表達工具。由於愛照像,他放棄了好幾次升任為主任與校長的機會,因為一旦當上了主管級職位,他的精力與時間必須耗費在行政校務上,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全力投注於自己的喜好。有了這一層基本的堅持,加上妻伴的支持與鼓勵,陳石岸的攝影背景是較為坦然、順意的。知足與淡泊、實際而勤謹,陳石岸的性格很自然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上。

催歸/台中市郊/1968。(陳石岸)
消逝的風情
民國十九年出生於台中市,陳石岸對攝影發生興趣是在十八、九歲左右,他的一位親戚在鎮上開設「寫真館」,他時常去幫忙洗放相片,慢慢地也借用店裡的機器自己嘗試著拍照。光復前,市面上攝影的主要材料來源是日本「小西六寫真工業株式會社」出品的櫻花牌軟片相紙,陳石岸記得當時省吃節用,在路邊攤上買到一些流失品,就興致沖沖的開啟了影像摸索之門。
民國卅七年,他由台中農業學校轉考台中普通師範專科,決定選擇「教職」為日後的終身事業。畢業後他先後在霧峰的「四德」,台中的「大里」、「光復」等國小任教達卅五年之久。
民國四十二年,他自己買了一台伸縮蛇腹的相機,又結識了許清波、謝震乾等攝影同好,開始對「寫實」攝影有了共通的專注話題。
陳石岸說,早年他經常與台中的攝影前輩陳耿彬、林權助一齊出遊獵影,陳、林二人都當過報社的攝影記者,比他年長十歲,在技術與觀念上,亦師亦友地給了他不少啟發。陳耿彬常告訴他,要多拍逐漸消逝的人間風物,留下珍貴的生活紀錄。陳石岸有一些介於沙龍與寫實的溫雅作品,多少受了陳耿彬的指引與影響。
陳石岸回憶起當年一塊出遊時,常常拍到同一角度與題材的照片,他們會放大出來互道長短,藉以交流與改進。他認為這一種競爭與鼓勵,是攝影帶來的一份因緣與收穫,而友情的存留,則有賴平常與開闊的心胸去維繫。

農村學童/台中市郊/1959。(陳石岸)
人的況味
陳石岸喜歡把鏡頭瞄準農忙或休閒中的庶民生態,他的目標不是孩童就是老人,跟五、六○年代的攝影家一樣,年輕人很少出現在他們的觀景器裡。推究起原因,一是年輕人都出外工作了,不易見到;二來年輕人的行為與情緒比較約束,不如老翁幼孺那麼自然坦率,也較難訴求「情感」直述的表相;此外,前者對照像機普遍有一種尷尬、設防或排拒的反應,存疑心大,不如後者那麼容易接近。當然,更重要的是,當時的攝影思潮與意識,較缺乏一種社會探訪、人性深究的觀念,因此在攝影題材選擇上,容易偏向自己熟悉、溝通容易而較泛論式的片面獵影上,欠缺嚴肅的在一個確定的意念與取材中累積它的厚實力量,這本是中外許多業餘攝影家共有的現象。
陳石岸的攝影理念與工作態度,似乎很接近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哲學:用一種傾聽的、注視的態度去表達抑制之美。「農村學童」(一九五九年)、「河邊玩童」(一九五九年)、「催歸」(一九六八年)及「春耕」(一九六六年)等作品中,我們看到陳石岸用一種謙抑的寫實者風範,安靜地捕捉童年生活中平凡卻動人的一瞥。真實中蘊含著些許詩意,人很自然、寫意地融入一個廣闊的包容空間。「春耕」娷眾獢B隨意的取景以及空間的留置,「河邊玩童」媃F巧、怡然的構圖與氛圍,使我們看到了孩童生活的細微動作,他並不直接挑動觀者的感情,卻能令人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沉思回味的餘韻。這種不經意的、抑制的態度,正是藝術的極致境界。
「放牛的老翁」(一九六○年)、「爺爺講故事」(一九六七年)中,我們覺察到老長輩當時慣用的煙桿與煙草袋,是如何陪伴他們度過晚年。小津曾說過:「性格究竟是什麼呢?簡單的說,就是人的況味。如果你不能夠傳達人的況味,你的工作等於白搭,這是一切藝術的目的。在一部電影中,有感情而無人的況味,是一種缺陷。光是擅於做表情是不夠的,臉部的肌肉控制自如,裝出欣喜或悲傷的表情是不行的,那太簡單了,它往往是表現人的況味的障礙,它需要被壓制,如何去壓製表情,如何從此一壓制中表現人的況味,乃是導演的職責所在。」他雖然談的是電影,但用在「影像」創作的自覺上,一樣受用。攝影家的職責,也是以冷靜的觀察與等待,避開刻意與煽情的心機,才能捕捉到人的況味。在放牛的老翁、講故事的爺爺、散步的長者等身上,我們也感覺到一些平凡的個體中,人的氣質與況味罷。
「散步」(一九六五年)這幅作品最能表現出小津所謂的「人間況味」。主題是新店碧潭堤岸上的兩位散步老人,以一種恬澹、自若的神態與裝扮前行,容顏中各有其歲月痕跡的淡然神色。他們背後有好幾組事件進行著:一對做著木工的父子、一群倚岸聊天的家人、兩個行走在堤上的孩童、一個蹲著玩耍的女孩以及幾個遠處的模糊身影。斜割圖面的堤岸延伸既增加了畫面的立體景深,也巧妙地劃分了兩岸的景觀,堤岸外的遠山、樹叢、河水與草原,拓展了寬廣的視野景觀,陳石岸站在吊橋頭取景,俯攝視角與決定瞬間的運用,適切地包容了完美的構成因子,人物各以互異的形態均衡分佈四周,由近而遠,由大而小,再加上構圖的幾何線條,豐富而不凌亂,生動地描繪了六○年代庶民休閒的情境。堤岸上白色的字跡與箭頭指標,突兀、即興地增加了引人思索的「視點」趣味。當我們看到一張好的照片,心中總有一些戚然,因為堶悸漱H物、景況已經走了,他們如今不在,整張照片流露了陳石岸篤實與懷舊的生活感念。

玩童群像 /台中市城隍廟/1967。(陳石岸)
幽默與傷懷
溫馨之外,童心與幽默感也經常出現在陳石岸的作品中。「快樂的幼稚班遠足」(一九五九年)是他帶著學童北上旅遊時在圓山動物園順道攝取的。大象林旺、幼齡學童與照相師的手勢連成一條有趣的視線,加上圍觀者的表情姿態,自然、活潑地表現了一幅「留念」之外的觀察心境。
「自拍器」(一九六八年)則表現了攝影家的睿智與幽默。偶發的事件、巧妙的構成、靈活的光影,新穎的觀點,令讀者發出會心一笑。我們會發笑,是因為看到這五位西裝革履的男士正襟做樣的背後,他們的神經好像被一部小小的、無主的自動定時照相機控制著。較少人用這樣的角度去組合照相機與人的關係,當主客的關係異位,便產生荒謬與可笑的情境。
在黑白攝影的過程中,陳石岸極重視暗房中的「勞動」。他認為拍照是過程,放大才是結果,暗房作業的「樂趣」應該自己享受,而不要讓與別人,即使勞累,也是一種汗水耕耘的獲取,這樣子產生的作品,才是「自己的」。他說:「你要知道如何放大,才知道如何去拍。如果有所謂的成就感,那是因為通過拍照與放大兩個步驟,使自己的意象重現。」這些對攝影整體上的認知及參與,無疑是訓練一個創作者成長的不二法則。
近年來,陳石岸在學校的視聽室負責教學錄影帶製作,因長期的視力操勞與光線刺激,導至視神經網膜剝離,視線已大不如前,在今年退休之後,他也改用大型相機拍攝畫質細膩的彩色照了。
回首六○年代的影像紀錄,陳石岸提供我們一些難以忘懷的美好斷片……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曾經與這些調皮、快樂的頑童為伍,與那些溫雅,寬厚的長者相伴……看著這些消逝的風情,那曾經朗朗上口的兒歌:「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以及午後陋巷隱隱傳出的空中嚎唱「……鼓打四更月正濃,心猿意馬歸故蹤……」,似乎猶在耳間迴繞。影像的追尋,往昔的蹤跡,的確帶給我們無盡的傷懷與感念呵。

河邊玩童 /台中市郊/1959。(陳石岸)

祖父向孫兒們訴說著故事 1967。(陳石岸)

散步/新店碧潭/1965。(陳石岸)

放牛的老翁/台中市郊/1960。(陳石岸)

春耕/溪頭/1966。(陳石岸)

自拍器/南投中興新村/1968。(陳石岸)

快樂的幼稚班遠足/圓山動物園/1959。(陳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