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沒有新鮮事。
中國歷史上的大城市一樣有今天台北市面臨的公共安全、垃圾何處去與汙水處理的問題,也一樣需要綠地、公園等休閒設施。古人並沒有今天的科技管理知識,但翻看過去城市的歷史,是否也有一些值得二十世紀人仿效的地方?
根據台北市政府主計處做過的市民對市政建設意向調查,公園、綠地等公共休閒設施缺乏、公共安全堪慮,都是市民最不滿意的事。
而垃圾何處去?淡水河水清何日?也是市民關心的問題。至於市內違規停車、人行道擺滿攤販,與違章建築充斥,造成市容破壞,行走不便,更令許多台北人苦惱。
以前主持市政的人又怎麼處理這些問題?

春秋戰國時代齊國臨淄城遺址,已經設計有排水道。圖中磚塊間隔堆疊處是過濾汙物、避免阻塞水道用的。(張良綱)
不准州官放火
台中衛爾康餐廳大火燒死了六十幾人,喚醒了台北人的回憶,近幾年台北包括三溫暖、KTV不斷傳出大火,造成的嚴重傷亡比率,是紐約市的一百五十七倍,倫敦的六十倍。公共安全管理制度與救災能力薄弱程度,被剛上任的都市發展局長張景森形容為「慘不忍睹」。
中國城市史上,消防組織較健全的是宋朝,因為宋朝城市裡就像今天的台灣都市,商業區住宅區打成一片,道路縮小到五十步距離以下,大街小巷,屋宇相連,人口成份複雜,街巷建築密集,萬一失火容易延燒,防火就成為城市公共事業中不可缺的一環。
朝廷因此建立了一整套防火救災制度,《楓窗小牘》中記載,汴京每坊三百步有軍巡舖,又於高處有望火樓,上有人探望,下有屯軍百人及索梯之類工具,每遇事發撲救,須臾便滅。
汴京火禁甚嚴,甚至規定入夜就須滅燭,士庶家若有醮祭者,必須先報告。宋仁宗年間,樞密使狄青有一晚醮祭,忘了先報備,中夜就有探子馳廂主(類似今天里長)處報告,又報開封知府。雖然等到廂主、判官趕到,火已熄滅很久,但事後官場中頗多議論,迫使狄青自請調離京城。雖然今天不可能要人們入夜後不准生火煮炊,但汴京對公共安全的重視,顯然絕非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

園林是傳統中國城市裡重要的組成部分。圖為頤和園。(張良綱)
秦朝的下水道
近來德國「明鏡週刊」引用國內環保人士指出我們「住在豬舍裡」的文章刊出後,另一位環保人士譏笑道,我們其實還不如豬,因為台灣許多養豬場都裝設了衛生下水道;台北市衛生下水道的普及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家家戶戶的汙水排放並未有專門的管線運送至處理廠。
此事若讓老祖先知道了,不知會不會覺得後代子孫丟了他們的臉?
今天考古學家在許多秦漢隋唐的大中小型城市遺址中,發現普遍都有下水道遺跡,雖然沒有現代鋼筋水泥材料,管道都以陶土製成,但陶管逐節串連貫通,顯然當時城市的排水已頗嚴密。
蔣夢麟先生曾經形容北京的下水道系統,是舊日的一項偉大工程成就,「用以排泄市內汙水的地下溝渠很像現代行走地道車的隧道,到了清朝末年,所有這些下水道都淤塞了,但每年檢查下水道一次的制度卻維持到清朝末年,過去檢查人員必須入下水道,從這一頭查到另一頭,看看有沒有需要修補的地方。」
研究中國傳統城市的大陸學者指出,元朝興建大都(北京)之前,首先在地下順著地形的坡度,舖設下水道,裝置了排水措施,其次才在地面上根據分區佈局原則,進行設計。
即使沒有鋪設衛生下水道,城市裡有兩百五十三條溝渠讓汙水排出的宋朝首都汴京(開封),為了防止老百姓將垃圾倒入溝內堵塞流水,開封府派人專門巡邏督察。宋朝的「六法全書」《刑統》規定,把穢汙倒入排水溝者,要「杖六十」,管理水溝者若不加以禁止,與丟垃圾者同罪。

大量的汽車,嚴重的空氣汙染,今天城市問題更複雜。圖為上海。(張良綱)
汴京「清水專案」
事實上,汴京除了保持排水溝清潔,因城內河道縱橫,常有決口之險,易造成水災泛濫,於是對侵佔溝渠、設置障礙物者,朝廷或直接干預,或令開封府監督進行拆除。
仁宗時,對於興建違章建築阻礙排水的官僚貴族,開封府還可以直接向朝廷彈劾。比如有個官大勢大的家族,靠近惠民河築園榭,造成河塞,鐵面無私的包青天就將它全部拆毀,還下令若有人再敢侵佔河川地,立刻上奏彈劾。「正因為有了較好的排水管理制度,並能認真執行,所以京師雖屢遇大水,都能化險為夷」,《宋代東京研究》一書作者周寶珠指出。
汴河也因此保障了汴京在五代、宋朝的繁榮。美術史教授蔣勳在提到描寫汴京生活的清明上河圖時就說:「今天看清明上河圖,可以感覺到北宋徽宗年代對首都上河的重視,皇帝請畫工調查漕運和兩岸商店與人民的生活,將其描繪成圖像,每次看圖都令人想進一步再次了解我們居住城市河流與我們的關係。」
許多城市都在大河畔興起,如果城市是身體,河流就是血管,可惜今天在台北已經無法感覺與水的密切關連。但台北成為一個重要城市,是因為有一條重要的河流——淡水河,「現在堤防將河流封死,加上污染,已經感覺不到它曾經以其血液不斷撫育這個城市……」蔣勳感嘆。
城、鄉互惠
有美麗的河流,也需要乾淨的地面。《馬可孛羅遊記》中記載,有各地外國人來往的元代大都城:應知城內不許埋葬遺骸,不論是有偶像的教徒或基督教徒、回教徒、他教之人,亦運屍於城外,由是城內能保衛生。
五代後周世宗擴建汴京,也規定新城不准埋葬和設置色情場所,目的除了保持新建城市的整潔、秩序,也希望城市留有發展餘地。戰國時代秦國就規定過,隨便丟棄垃圾,必須接受處罰。
至於讓今天台灣許多城市頭痛的垃圾問題,由於城外仍保留許多農村景緻,加上過去不易分解的垃圾畢竟比今日少,因此城市雖然持續發展,城市的汙穢物,由城郊土地取得當肥料,農作物產量因此更高,這幾乎是自古城鄉互相配合、兩相受益的定律。
《中國古建築與都市》書中指出,中國城市裡的汙物處理,通常是由私人經營的手推車負責,他們在晚間逐戶從廁所收糞便,然後運到城外周圍的農場,作為堆肥用的肥料。可惜今天垃圾問題比過去複雜,農業又逐步瓦解,農地因為都市土地被炒作,也跟著水漲船高。鄉村都想變都市,垃圾處理不但不可能再有城、鄉互惠的可能,各縣市不為垃圾展開大戰已屬萬幸。
周世宗拆違建
根據主計處估計,台灣攤販總從業員高達卅七萬人,台北市攤販的數量已經到達每兩家正規商店,就有一家攤販。主計處更發現,去年攤販平均營業額達一百一十八萬,不只造成不公平競爭,政府也損失許多稅收。
由於商業的發達,五代以後的城市,可以說和今天台灣一樣,到處都是地攤,兩旁做生意的把京城的大街越擺越小。
宋真宗時就曾為街巷狹隘,命謝德權將道路恢復原狀。謝德權受命後,先拆毀貴要的邸舍,一時議論紛紛,真宗只得下詔制止。謝德權上書指出,今天都是些權豪侵街建屋,造邸店收取租費,不拆,落百姓口實。真宗只好允許他的請求,先從權豪下手,規定了街和巷的寬度,登記簿籍,甚至在馬路上樹立「表柱」。
不過解決老百姓在街道上違建較成功的,卻是五代後周世宗。尤其汴京在成為宋朝首都前,因為位於大運河與黃河相交處,大量漕運在此轉運,人口增加很快,城市居住擁擠。為了適應居住與商業發展的需要,周世宗擴建汴京城,同時大刀闊斧地將大梁舊城中侵佔街衢、蓋違建,以致大車無法通行的街道拓寬。
由於城裡居民侵街為舍已很嚴重,街道狹窄,必須強制拆遷,就和今天政府拆違建一樣,周世宗的都市更新也招致抗爭,即使大權在握,改造都市,明君仍須步步為營。他的策略是先安撫天下人說:改建京城對百姓生活影響確實不小,怨謗之聲,我願全部承擔,都市改建之後,所有人都會受利。
世宗倒不是說說便罷,為了減少民怨,接下來他就規定城內街道寬五十步者,兩邊人戶,可以在五步內種樹、掘井,和修蓋涼棚;三十步以下至廿五步者,則在三步內進行綠化。他在疏濬汴河後,為防止河川地再次被佔用,也准許京城居民環汴河栽榆柳、起台榭,增進都會景觀。
家家都種樹
《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作者楊寬指出,允許兩邊人戶各自佔有街道十分之一,在門前種樹、掘井、蓋涼棚,此舉同時可以使街道綠化、便於用水,樹與井也可以用作街道的標記,用來防止住戶侵佔街道。
防範老百姓違規佔用道路、河川地,又達到綠化效果,果真一舉兩得。不過,規定老百姓種樹,不是周世宗的創舉,綠化最成功的城市也不是汴京。
東漢時代王莽就規定,「城郭中宅不樹藝者為不毛,出三夫之布。」意思是城市民宅內一定要種樹,否則將受到懲罰。
四川成都在經宋末、明末兩次戰亂後,清朝乾隆年間四川總督李世傑重修城垣,在重新規劃的街坊完工後,命人在內外城隅遍種芙蓉,還間植桃柳,讓整個成都「蔥蔥鬱鬱,蔚為茂林,匪惟春秋佳日,望若畫圖。」
漢學家李約瑟在《中國之科學與文明》書中曾提到,中國北京由高處望去,很少看得見突出樹叢之上的屋頂。當時北京人口密度比許多歐洲城市都高,但是因為樹木眾多,城市仍保有花園的性質,很難讓人相信城中的樹比城外更多,「從這些優點上看來,北京像一個樹林,只有最重要的屋頂可在樹頂上看出來。這意味人口的密度達到高水準,然而仍保存一種幽隱的感覺。」
你住綠色園林,我住水泥森林
蔣夢麟先生在《西潮》書中也提到,「根據由來已久的皇家規定,北京城裡只准種樹,不准砍樹,年代一久,大家已經忘了這個規矩,卻在無形中養成愛護樹木的好習慣」,他認為,這個例子說明瞭制度本身雖被遺忘,制度的精神卻已深植人心。
除了種樹,中國私人園林在城市中扮演的角色也很重要。周寶珠指出,園林不只是社會上層人物的生活場所,更是市民文化的重要舞台。明代以後,在江南城市中,一般市民在狹小的空間一樣追求園林的情致,也使園林長久來美化與保護了中國城市環境。
至於今天的台北市,已開闢的公園綠地面積,包括陽明山國家公園與木柵山區,和巴黎相較之下,台北土地面積是巴黎的兩倍多,平均每個人分到的綠地二.四七平方公尺,只有巴黎人的五分之一不到,別說無法與歐美城市相比,也落後大部分的亞洲城市。
前任台北市長黃大洲為了一改台北「水泥森林」的稱號,鼓勵大家種樹,有一陣子可以見到許多公共建物上到處長滿爬牆虎。可惜台北空氣污染嚴重、許多行道樹又老是遭到路邊商家虐待,樹根又淺,去年幾個颱風下來,台北市就更灰撲撲了。
今天台北情侶約會、朋友聚首,往往只能躲到公共安全設施不佳的KTV、MTV去高歌一曲。因為公園、綠地等休閒設施缺乏,人行道上違規停車,情侶散步連手拉手都沒辦法。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可能現代台北市政官員沒有人記得孔子說過「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治城要與治國一樣,緊張、勞苦的生活中,必須要有休閒娛樂,城市裡就需保留多一點的休閒空間。
過去官方圍建城池,城中常常保留大量的農田、園圃、山林、川泉,不僅使圍城威脅減少,大片空地——不是準備作為建地,而是配合水源,開闢為公園、遊覽勝地,常常成為百姓同樂之處。長安城在城南就設有芙蓉園、曲江池,是民間與皇家同樂的地方。山東濟南的大明湖更讓劉鶚完成了《老殘遊記》。
《東京夢華錄》裡形容清明節的汴京,每逢節日「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庭,抵暮而歸。」
南宋建都杭州後,西湖也由天然蓄水庫變成首都的風景區,帝王將相、地主富商將之當成安樂窩,上百萬市民和全國各地來到首都的流動人口以此為大公園。外國來華的使節、商人、僧侶,也無不到西湖遊覽和進香。歷代來亭台樓閣、寺廟精舍不斷修飾、充實,而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的遊人醉,卻把杭州做汴州」的風景佈局。
汴京瓦市、北平天橋
除了到公園散心,城中心更熱鬧,隋唐佛教寺院大規模興建後,不少寺院建有園林,常常成為都城中居民遊樂之處。唐代長安居民就以寺院道觀作為遊覽場所,既有名家書畫的佈置,又多園林盛景,更多栽名花,常是遊人會集之處,詩人吟詠之所。長安寺院更進一步設有表演歌舞和百戲的戲場。
北宋都市裡特殊的景緻之一,就是戲場或演藝場集中的「瓦市」,藝人常常就在街市的空隙地段表演,就像今天歐洲許多大都市的街頭表演,但更具規模。許多瓦市,最大可容數千人,由於瓦市的發展,民間藝人大為活躍,技藝也不斷提高,市人演說小說、講史和小唱,儲宮調、雜劇與雜班,傀儡戲、影戲和喬影戲、商謎,花樣繁多。
清末民初,北平天橋廣場上,也是東處一個棚,西處一個圈,平劇、大鼓、魔術、相聲、評書、西洋鏡,雖然都要花錢才准參觀,但並無票價,隨人給錢,不分包廂,一律平等。
問題不同,道理相通
確實政治、社會制度的不同,今天城市許多問題已經與過去大相逕庭,科技發展帶來的副作用,也讓問題更複雜,例如汽、機車在城市製造的空氣污染,大概過去的能君聖王也會覺得棘手。但和過去相比,我們畢竟也具備了更多解決難題的科技與管理方法,否則其他國家怎麼有資格嘲笑台北?
不論如何,人們在城市裡居住的許多基本需求往往是一樣的。台大歷史系教授徐泓說,從歷史上看,人類世界沒有太多完完全全新鮮的事,天下人都希望住得舒服,文化不同,原則相通,也都需要相同的設施與基本規範。由這點看來,台北人與長安人確實還有一點相似之處,不是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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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清明上河圖」裡顯示了貫穿開封城的汴河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故宮博物院提供);台北能成為重要城市,也因為有一條重要的河流淡水河,可是今日的淡水河污染嚴重、溢滿垃圾,人們也感覺不到與河流的密切關係了。(黃子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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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戰國時代齊國臨淄城遺址,已經設計有排水道。圖中磚塊間隔堆疊處是過濾污物、避免阻塞水道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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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林是傳統中國城市裡重要的組成部分。圖為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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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汽車,嚴重的空氣汙染,今天城市問題更複雜。圖為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