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華民國台灣,最古老的都市不過三百年歷史,其他的大都市,如上海、阿姆斯特丹、柏林等,都不過是數百年之城。但是最近在大陸山東,一個考古學的老遺址卻挖出中國迄今發現最大的古城。
給一個想像空間:四千多年前的中國古城今天究竟是何模樣?斷垣殘壁?一片廢墟?比這些都更合乎「事實」的說法是,它是一個個小土堆。
小土堆!沒錯。在一片麥田裡頭,隆起一畦畦土堆,考古學家走了一圈,在紙上畫出西城、南門、北城,信誓旦旦地說,這可能是夏代最大的城址了。
經過丈量,它是一個不規則的長方形,東西約長四百三十、南北長五百四十公尺,全城面積達廿萬平方公尺,考古學家還找到殘留的城牆,高六、七公尺,這片土牆已距今四千年了。
這些都是山東最著名的考古聖地——城子崖遺址的現場見證。

城子崖所在的龍山鎮,位於通往濟南的主要道路上,道路左邊的工地,是一個才剛破土的遺址博物館。(張良綱)
找出夏代第一座土城
城子崖遺址位於濟南往青島的幹道——濟青公路邊,一九三○年代時就因挖出蛋殼黑陶片,而成國際注目的史前遺址;六十年後,又因為找出相當夏代第一座古城而聲名大噪。
城子崖遺址是兩岸考古界少數的「共同資產」之一。一九三○年代我國考古學初萌芽時,這兒就已進行挖掘。當時參與工作的主要成員,便是後來在台灣中央研究院成立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幾位先生,如李濟、董作賓等人,當年所挖掘出的許多器物,如今還都存在台北史語所的標本室中。
因此,「台灣學者只要到城子崖,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中研院史語所副研究員劉益昌說。
城子崖也因為六十年前我國考古界「第一次用自己的人力、經驗進行發掘,而且找出重要考古成果」,而有「中國考古聖地」之稱。

城子崖遺址設有工作站,挖掘工作仍在進行。圖中壕溝愈挖愈深,可見堆積文化層的厚度。
兩岸共有的「考古資產」
城子遺址固然重要,但是先人沒有立下任何告示牌,被埋沒了四千年的城市又是如何發現的?
「當年考古前輩吳金鼎到山東來,本為勘察春秋時齊國的古城遺址,看到遠方山頭一個小土堆,便推測這也是個遺址所在,仔細一探,果然出土了重要文物」,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張學海說。
如今到城子崖的訪客,除了可以在遺址現場感受到滿地碎陶片的「歷史感」外,還可以在山東省博物館、考古所等文物單位,看到龍山時期的出土器物。
城子崖現場還建了間水泥房,將挖出來的城牆保留下來,考古人員準備等到財力許可,仿照陝西省西安的半坡村,蓋個史前博物館。
在「準博物館」中,張學海一再解釋如何看古城牆。
「看!這些個柱洞分別是從用石頭、棍子打,再發展成兩片木板夾起泥土的『板築』……,中國人傳統土木的建築方法,在四千年前,已經發展到一定的水平了」,他揮著手指比劃著。
經歷了六十年,如今城子崖又重新開挖,而且將前人的研究翻了案。它為何開挖?又翻了什麼案?

城子崖邊的這戶人家,「不幸」碰到遺址,很快就得遷居,戶長說:「我們會『顧全大局』,只希望不要讓咱太吃虧。」。
推翻中華民族西來說
歷史教科書上,龍山與發掘於河南澠池縣的仰韶常被相提並論。這兩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一發現黑陶,一出現彩陶,將中國遠古人類,一下從「茹毛飲血」的採集、漁獵時代,拉到有農業的「文明起源的開端」。
仰韶發現的彩陶,特徵是打磨得非常光亮,表面上繪以紅、黑、白等顏色,取材於大自然的紋飾,造型優美。龍山發現的黑陶,素面打磨得更細緻,外表漆黑黝亮,陶胎薄如蛋殼,被認為是遠古工藝的上乘作品。
能製造出這類器物的遠古人類,「文明」程度當然不會太差。
對中國人來說,龍山文化的發現,還有另一層意義。由於彩陶的形制及紋飾與西亞諸文明類似,仰韶發現後,中國文明一度被懷疑由西方而來;而形制及製作方式都跟西方截然不同的龍山黑陶的出現,則徹底打破這種說法。
三○年代的挖掘,除找到新石器時代的重要文明外,還證實當時人已圍起城牆,有了聚落。
那時的發掘報告指出,遺址內有兩個文化層,上層發現的陶器有文字,另有青銅器出土,時代似為周代;下層則完全為石器文化,所出黑陶及粉黃陶,形制富創意,技術精良,應該是「上古史一個很重要的階段」。
當時學者曾提出這片城牆很可能是龍山時期的看法,但許多人卻持反對態度,認為如此推論太過大膽,中國文明不可能在如此「古代」就有這般技術。
六十年來,城子崖下層城牆到底起於何時,考古學家一直沒有定論,一般只同意晚於仰韶時期(距今四千至六千年間)。

受到經濟浪潮的沖擊,這幾年,龍山鎮修房築路等建設從未停過。(張良綱)
六十年懸案
從一九八九年後開始挖掘的結果證實,城子崖其實有三個時期的人住過:分別是距今四千到四千六百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人類——龍山文化人;晚於龍山的夏代人(山東考古學界稱為「岳石時期」,距今三千九百到三千年);以及西周晚期一直延續到春秋晚期時人類(距今二千八百到二千五百年)。這其中最有意義的是——認出相當於夏代,即「岳石時期」的城牆。
這回找出岳石時期的城牆,就上古史的還原來說,具有重大意義。「這是大陸的黃河及長江流域上,夏代城址的第一處出土,城址範圍這麼大,出土器物又如此『有氣魄』,顯然是當時人的重要聚所」,張學海說。
張學海指出,三○年代發掘出來的龍山時期城牆,其實不是龍山,而是較晚的岳石時期的城牆。龍山城被壓在岳石堆積層的下方,上頭還有西周的城牆。
因此,城子崖的城址,不僅確定三○年代考古學者提出「已有龍山城」的發現,還將其結果往上推衍,證實城子崖之處還有夏代人的足跡,「城子崖成了全大陸第一座從龍山延續到夏、周時代的古城。」張學海說。
張學海等人的翻案成果,說起來有些深奧,其實卻似乎不難懂;拿個簡單的比方來說,當初挖到的本來以為是祖父時代(龍山時期)的城址,結果發現不過是父親時代(岳石時期)的作品,不但如此,還把兒子(周)的東西翻出來了。

龍山鎮立了一尊「」,作為城鎮的標記。
夏代城址重見天日
河南安陽殷墟發掘之後,我國可信的歷史可推到商朝,但古文獻,如史記中尚有三皇五帝及三代的記載,龍山時期到底與這些遠古王朝有沒有關係?如果有關係,又是這些時期的那一段?
張學海表示,大陸曾在陝西姜寨發現過古城址(屬仰韶文化,距今六千多年),但城址的面積只有兩萬多平方公尺,經估計,推測這個城址可容納五百多人。如今城子崖城址的面積,比姜寨大了近十倍。從城址面積及文化內涵推測,城子崖住的人口可能不下五千人,足見當時的文明,已有頗大進展。
這跟現代都市動輒上百萬、千萬相比,簡直不算一回事,然而一個沒水、沒電,也無交通及垃圾,污水處理的年代,要讓這麼多人住在一起,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台大考古系教授黃士強便據此推測,「當年的王權應有相當程度的發展。」

北大考古系畢業的張學海所長原本是浙江人,到了山東大半輩子,已成道道地地的「山東王」。(張良綱)
商人的先祖在龍山?
距今四千多年的夏代,是一個什麼時代呢?城市已經出現?國家是否已經形成?當時的城市、國家跟我們現在理解的,又有何不同?
四十年來,大陸考古學者盡力在尋找夏代及與其上下連接的新石器時代,和商周等時期的關係,但從目前的一些考古資料來看,大家對「三代」中夏代的認識,其實還很模糊。
考古學家張光直曾指出,從目前出土材料看來,中國文明的開始,並不是傳統相信的「華夏中心說」——以今日河南為據點的中原族群(即夏族)向外征討擴展四方的東夷、南蠻、北狄、西羌等族,而形成大一統的局面。
張光直認為,「中原」族群其實跟其他分散各地各族一樣,力量同等,只不過後來地勢險要的中原,成為各家必爭之地,像個「磁鐵」一樣,將其他部族吸納進來,形成統一局面,這便是民族融合的過程。
因此,以一個時間,而非朝代的概念來看,在夏代階段,其實正是一個已具國家雛型的「方國」並起的時代。傳說中,商人的先祖住在河南、山東一帶,有人認為,山東龍山文化晚期的人——即古文獻中記載的東夷族,其文化跟商人先祖的文化可連接起來,很可能殷商文化從此開始奠基。
「山東龍山文化,與安陽出土的商人頭骨都有拔牙的現象,這些習俗很可能與統治者的宗教生活有關,顯示殷商的統治者很可能來自東方的一個政治集團」,張光直推測。
「山東王」張學海則認為,從城子崖的出土器物來看,此處跟夏文化的關係顯然不大,除非是夏王朝曾遷都,否則,它應該是夏代方國的其中之一,也很可能是商朝領袖的先祖,「這些都是亟待了解的重要問題」,他說。

城子崖二次挖掘比較表(倪淑雲繪圖)(倪淑雲繪圖)
從土堡壘到城市
張學海認為,從龍山文化時期、相當於夏代的岳石時期、到周代,城子崖城址約持續一千年,「如果把這些時期串聯起來,弄清城址裡的人如何過活,那麼,在沒有文字記錄以前,中國史前史的問題,便可解決一大半」,他說。
除了城子崖,這幾年大陸考古界也發掘出許多從龍山到岳石時期的城址,如山東的丁公、田旺遺址等。
跟這些城址比較,城子崖的面積大,大型出土器物也多,「說起來,已脫離了早期城市以防衛為目的『土堡壘』性質,進展到以政治、經濟及文化為中心的『城市』了。就文明的進化來說,又到了另一階段」,張學海說。
城子崖的再開挖,為我們回答許多問題,然而還有許多問題還是找不到答案。例如,這個相當於夏代的城址,到底是誰的城址?如果城子崖只是一個「方國」?又是那個方國?跟商代早期的關係又如何?

各文明年代對照表。(張良綱)
中國城市為何建得晚?
此外,從世界文明史看來,在埃及、中亞、印度等地區,距今六、七千年的城址迭有發現,但多是泥磚或石頭城,像城子崖一樣以泥土為材料造成的城牆,並不常見。這當然跟地方素材有關,但中國城址為何出現這麼晚?是否還有許多更早的城址未曾發現,或許也是個有趣的問題。
黑陶出土、挖出了城牆,可以讓人相信這是一處「遠古時有許多人居住的地方」,但實際上,對城子崖——這座迄今為止夏代時期最大城址——的認識,還停留在一個粗淺的階段。
「如果真是都城,宮殿區目前還沒找到;人們生活的聚落也還沒開始挖;甚至墓葬區在那兒、是否有祭祀的遺址?也都還不知道」,張學海說,目前山東考古隊正加快腳步,努力挖掘,想要弄清楚它的真面貌,「再過幾年你們來,會給更多答案」,考古隊一位隊員說。
除了遠來的訪客,埋在城下的啞吧史料,說不定也在等待後來更多聰明的人類,來揭開它的千古之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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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子崖所在的龍山鎮,位於通往濟南的主要道路上,道路左邊的工地,是一個才剛破土的遺址博物館。
P.109
城子崖遺址設有工作站,挖掘工作仍在進行。圖中壕溝愈挖愈深,可見堆積文化層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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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子崖邊的這戶人家,「不幸」碰到遺址,很快就得遷居,戶長說:「我們會『顧全大局』,只希望不要讓咱太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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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經濟浪潮的沖擊,這幾年,龍山鎮修房築路等建設從未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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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鎮立了一尊「z」,作為城鎮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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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考古系畢業的張學海所長原本是浙江人,到了山東大半輩子,已成道道地地的「山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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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子崖二次挖掘比較表
各文明年代對照表
(倪淑雲繪圖)
P.115
麥田中隆起的房子,是城子崖預定博物館的一部分,外殼有了,現在只缺經費來企劃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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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博物館」內部,觀察一九三○、與九○年代挖的城牆遺蹟,可瞭解各代的文化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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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城子崖遺址並不孤單,多少人等著揭開它的千古秘密。

麥田中隆起的房子,是城子崖預定的博物館的一部分,外殼有了,現在只缺經費來企劃經營。(張良綱)

「準博物館」內部,觀察一九三○、與九○年代挖的城牆遺蹟,可瞭解各代的文化層。(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