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七十八年三月十六日晚上,國立藝術學院的傳統藝術中心,擠滿了來自各地的賓客,為民族藝師李祥石老師送行……。
晚上七時許,當繁華的夜色悄悄地籠罩整個台北都會,位在嘉興街的傳統藝術中心也點起了盞盞暈黃的燈籠,和風吹過、輕搖紙燈的裙擺,似乎也在不捨這離別的夜晚。
尤其是與李祥石老師相處了一年的子弟,更抓住了機會,央求李老師再教唱一折戲。即將返大陸與家小相聚的李老師也興致不減,清了清喉嚨,用他濃重的泉州口音,帶領大家進入了梨園戲的世界。

多少梨園舊事,都付笑談中——李老師為子弟們講述他的戲劇生涯。(王煒昶)
弟子演出「謝師戲」
為了感謝老師的教誨,謝淑玲、黃瑤慧及周玉蘭三位女弟子還特別演出了一折「桃花搭渡」。謝淑玲說:「這一折戲是李老師教的,為了替他送行,特地排演了一個禮拜,讓老師欣賞。」
當然,當天的演出沒有在國家劇院演出來得正式和精彩,但看在李祥石老師的眼裡,則是倍感溫馨。平日為演出的子弟司南鼓的老師,今天終於可以閒坐一旁,純粹觀賞子弟們的唱腔與身段。
從學員們對梨園戲的一無所知,到能夠按板眼節奏欣賞南管音樂與戲曲的情趣;平日活潑好動的學員,在戲裡變成溫柔婉約的姑娘,這中間的訓練與體會,是外人難以理解的。
而當南管戲演出計畫暫告一段落後,和李老師不在的這一段時間中,為了不讓民族的薪火中斷,大家決定結合「民族研習營」的夥伴,每一個月聚會一次,由學員們輪流發表個人的田野調查及研究範疇。目前已舉辦過的有江武昌的「台灣的儡傀戲研究」,謝淑玲的「大陸的梨園戲近況」,陳靜琪的「台灣民間演劇活動——以台南鹽分地帶為例」……等。
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學戲的子弟都是年輕人,她們怎麼會愛上南管的呢?

閩南名劇「陳三五娘」中的「賞燈」一折。(王煒昶)
梨園唱腔,馬虎不得
南管戲,又稱梨園戲。它是流行於閩南一帶的民間劇種,唱腔為泉州口音,以現存的資料來看,南管戲與宋元戲曲的關係深厚,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劇種之一。
對於民間戲曲研究頗深的邱坤良說:「南管戲的唱腔,講求語言旋律與音樂旋律的配合。它的唱法一字多腔,字頭、字腹及字尾的銜接、分別極為嚴格,唱出來的曲調講求勁道,聲音不能顫動。」
再加上基本的卅六式身段,表演方式為「舉手到目眉、分手到肚臍、舉指到鼻尖、拱手到下顎」以及「進三步、退三步、三步到台前」的基本規範,其身段又能隨著劇情的變化而加以融合。
面對這麼嚴苛的表演方式,再加上社會的變遷,傳統的梨園戲也面臨了失傳的危機,而李祥石,這位為梨園戲奉獻了大半輩子的前輩,也就更彌足珍貴。正是因為他的熱誠,感動了一些年輕人,進而深入去研習。

李祥石的得意門生——吳素霞,在「白兔記」一戲中的造型。(王煒昶)
凌晨起床練腳步
一代宗師李祥石是如何進入梨園戲的世界呢?這要追溯到民國八年前。李祥石八歲那年:「有一個親戚組了一個『七子班』(小梨園戲班,團員年齡均在十六歲以下),因為缺了一個角色,而我本身又有興趣,所以就到戲班學戲。」
當時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練一個小時的腳步(身段),八點正式練習一直到下午五點,中間休息一個小時,晚上八點再練到十一點。就這樣周而復始三年四個月的學徒訓練,讓專攻生角的李祥石能夠挑大樑,也受到了班主的器重與讚賞。
十六歲那年,因工作需要學了「九甲戲」(與梨園戲相似但曲調較熱鬧)。兩年後,因九甲戲班的小旦去世,李祥石因而有機會學習旦角的唱腔、身段。
也在這一年,他參加了大梨園戲班的演出。廿五歲那年,不僅參加前場的演出,也學習後場的器樂演奏——南鼓。在梨園戲中,南鼓是戲劇演出的指揮,不僅節制板眼,領導整個後場,更可配合演員的身段動作,烘托出戲劇的氣氛。

白紙黑字的劇本,透過李祥石的詮釋,便鮮活了起來。(王煒昶)
飄洋渡海,南管結緣
廿八歲那年,應當地的僑社之邀赴菲律賓演戲,不料因中日戰爭爆發,李祥石只好待在當地,直到抗戰勝利才返回泉州故鄉。民國卅八年初,李祥石再度赴菲演出,誰知戰事又起,大陸淪為共產黨統治。李祥石老師從此與家鄉的妻小苦度了兩地相思的漫長歲月……。
台灣的南管戲活動雖然也有百年的歷史,由於各種因素,沈寂了一段時日。民國五十一年,台南南聲社有鑑於台灣梨園戲的人才缺乏,因此率團至菲律賓演出,同時向當地的戲先生討教。
當時李祥石猶有工作在身,但他本著對戲曲的熱愛竟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義務指導這些遠道而來的同胞。這是李祥石與台灣南管社團的第一次接觸。
也由於這樣的機緣,民國五十二年,一些熱心人士遠赴菲律賓。聘請李祥石先生到台灣指導,對象是這批十三、四歲的梨園弟子。為了讓這些弟子能夠深入且完整的學得南管戲的精髓,李祥石老師找了他的好友徐祥先生共同指導。

李祥石在去年南聲社郎君祭中,和南管界的絃友話家常。(王煒昶)
十三金釵,承傳衣缽
經過了一年多的訓練,這批弟子學會了南管戲的基本卅六式,以及「十八棚頭」的名劇:諸如陳三五娘、留鞋記、雪梅教子、白兔記等……。數度在台北公演,並應菲律賓弦管界的邀請,赴菲演出。使大眾對原本生疏的南管戲有了初步的認識,也為人才日漸缺乏的梨園戲注入了生機。
這批女弟子被外界譽為「十三金釵」。其中,吳素霞更是繼承了李祥石的衣缽,在去年的南管戲演出計畫裡,協助他訓練學員們的唱腔與身段,並在國家劇院登台演出。
吳素霞出身於南管世家,「先天」的環境和「後天」的苦練,使她的表現光芒耀眼。她尤其擅演旦角,在「陳三五娘」一劇扮演五娘,唱腔的轉韻細膩,身段輕柔典雅,使台下的觀眾頻頻點頭讚賞。
能夠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除了勤學與苦練之外,吳素霞也表示:在唱腔方面,咬字、轉韻、拍子是表現好壞三大關鍵。而南管戲的身段緩慢優雅,尤其難體會。以「提手」為例,雖然是很簡單的動作,卻需要全身的勁道來配合。從腳部起、手臂、手指、甚至手指的關節、各部位都要使勁,「有些動作還需要用呼吸去調節,就像打太極拳一樣」,吳素霞笑著說。
至於去年加入梨園戲演出計畫的學員們,大都是初入社會或尚在求學的年輕學子,一開始對於南管戲是什麼?聽都沒聽過!
由於泉州話在台灣並不是那麼普遍,弟子們看到劇本實在是「莫宰羊」,李老師秉著當年指導「十三金釵」的心情,一字一句的教唱,這些梨園戲的新子弟也不負老師的教導,從「說不出口」練到在滿堂的喝彩聲中顯現了梨園戲的優雅與細緻。

薪傳的路既漫長,又寂寞?(王煒昶)
一字一句學,不負恩師教
李祥石是遠從菲國來台的藝師,難道是「遠來和尚會唸經」?我們不妨先來看看台灣梨園戲活動的遞嬗。
基本上,在傳統絃管界的觀念裡,梨園戲與南管音樂是兩碼子的事。南管音樂的耆宿對梨園戲,始終抱著不聞不問的態度。雖然因為時代的變遷,有些老一輩的絃友開始改變以往的觀念,而讓戲劇與音樂交流,可是仍有少數人不願去接近。因此,原本聲勢單薄的梨園戲就更顯得孤單了。
可喜的是,台南南聲社在社長林長倫領導之下,有感於南管戲失傳的惋惜,曾數度至菲律賓請李祥石指導。而鹿港的聚英社,也從民國六十八年起在鹿港民俗維護及地方發展委員會的補助下,與另一個南管社團雅正齋,共同吸收新的團員,訓練新一代的南管子弟,意圖恢復南管昔日的盛況;而南管戲也在聚英社社長王崑山的提倡下,再度重現於文風鼎盛的鹿港。
王崑山得意地說:「當時的演出預告一傳十、十傳百,把龍山寺擠得水洩不通。彷彿又讓人回到了鹿港的全盛時期。」而在孩提時代曾經看過梨園戲的人禁不住興奮的表情直說:「好久沒有看到故鄉的戲了。」

海峽兩岸梨園戲現況比較。(王煒昶)
重現南管戲昔日盛況
由於這一次的演出成功,間接鼓勵了南管界的絃友,參與梨園戲的演出。再加上政府提倡的文藝季、藝術季紛紛出籠,也助長了民間戲曲的發展。
民國七十年,由許常惠教授主持的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主辦了一項國際性的南管音樂研討會。南聲社也在與會其間演出了「朱弁傳」中的「花嬌報」,當時飾演公主的即是吳素霞。
回顧近幾十年來的南管戲活動,較具規模且有計畫實施的,可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是民國五十二年的「十三金釵」訓練時期,現今李祥石老師的傳人吳素霞女士既是其中之一。
第二,是民國六十八年至七十年左右,一連串的民俗活動崛起。如鹿港的民俗周、文藝季、民間劇場……等。鹿港聚英社的施瑞樓、施淑明、陳金燕,清水清雅樂府的黃珠玲,即是這一時期的子弟。
第三,是民國七十七年由邱坤良總策劃的南管戲曲演出計畫,吸收對象多為在學學生及少數社會青年。
除了這三個時期以外,其他的演出場合也是類似民間劇場及文化中心之類的演出。南管戲的維護與發揚猶如潮水般的起落,可惜潮落的時期總是比潮起的時期多。
以師資而言,「戲先生」已是寥寥可數。子弟方面,當年的「十三金釵」早已因經費無著及無固定組織而解散。目前只有吳素霞依然為南管戲的薪傳而努力。雖然現在有些年輕人投入,礙於現實生活著想「玩票」的較多,當一生志業的仍是寥寥可數。
難怪有人詢問李祥石當選民族藝師的感想時,他感嘆地回答:「沒人要學啦!」
薪傳再出發
如今,教育部頒布民族藝師也有半年多了,李祥石也從菲律賓回到台灣,準備將一身的絕技傾囊相授。雖然梨園戲的薪傳計畫尚在規劃階段,李祥石談到了他對民族藝師薪傳的期望:
「政府肯定我的藝術,我就要盡力做好薪傳的工作。傳承的條件很多,學生的訓練也要因各人性格上的差異而作適當的調配。最好是有一所學校,專門訓練梨園子弟,而年齡以國小或國中畢業以後再開始學較適合。以三年為一個訓練期,經過三年以後,這些入室弟子的技藝也較純熟,可以當『小老師』,指導下一屆的學員。如此,薪傳的路子才不會斷。」
民族藝師李祥石回來了!台灣的梨園戲也將邁入「第四時期」,南管戲的活動是否會像以往一樣,在喧鬧與沈寂之間迴旋?有了去年的演出計畫作基礎,這一次的薪傳計畫是否會更落實?
誠如李祥石所說的:「薪傳的計畫不能只當一個活動來辦,要確定能夠長久存在,這樣薪傳才有意義,經費的花費也才值得。」
面對他的期望,有關的主管機關與有識者,是否能確實負起民族藝術薪傳的策劃與實施?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