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轉的現代童年

今年就讀國小一年級的王美辰，是個安靜內向的小女孩。但她短短六年多的稚弱人生中，其實已幾經變動：三年幼稚園不說，她共計前後換過老、中、青三個年紀不等的保母，中間又在奶奶家寄養半年，還曾在托兒所待過一個月；目前她放學後由安親班老師照顧，直到晚上七點，夜幕低垂了，才跟著下班後匆匆趕來的媽媽，回自己家。

兩歲半的李偉揚，也曾一度滄桑。半年前，一向寵愛他的保母要去保險公司上班，於是他被媽媽轉送到托嬰中心，中間經過漫長一整月的哭鬧和晚上做惡夢。沒想到就在他剛開始適應時，托嬰中心突然宣布關門，偉揚只好又轉往另一個保母家。最近這位保母也透露「不想帶了」的意思，還是媽媽說盡好話才暫且留下，但能留多久呢？媽媽根本不敢多想。

兩歲多的孩子，似乎可以脫離保母的呵護，但真要上幼稚園又嫌太小。街坊林立的托嬰中心和托兒所，就成了過渡性選擇。（薛繼光）

孩子跟著大人轉？

美辰和偉揚並不是特例。放眼望去，大街小巷裡充斥著托嬰中心、托兒所、安親班，各縣市社會局培訓出來的保母更是供不應求。然而，這些替代的托育者，真能提供如母親般的安穩懷抱嗎？從許多孩子如走馬燈般流轉的現象看來，答案顯然不樂觀。

「每次演講，一定都有媽媽們問：『我是不是乾脆辭掉工作，專心回家帶孩子算了？』」著名的親子教育專家游乾桂看過太多母親的掙扎。

掙扎歸掙扎，但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統計，全台灣地區家有未滿六歲子女的婦女，其勞動參與率近三年來一直呈穩定上升趨勢，目前已達百分之四十五．七三；換句話說，近兩百萬名學齡前兒童中，有不少孩子必須在親戚、保母、托嬰中心的照顧下成長；甚且三、四歲進了幼稚園後，下課後仍要到「別人家」去等媽媽來接。

零到六歲，是孩子人格的養成期，最需要安定的環境，但因媽媽上班而被託付出去的孩子，卻往往必須飽嘗分離、變動，與不斷適應之苦。

「現在是個高速變動的社會，每個人的意念都轉得很快：父母的工作會變，居住地點會變，甚至婚姻關係會變；同樣的情形也可能發生在那個『帶孩子』的人身上。大人一旦變動，孩子別無選擇，只能跟著變了」，目前正在研究兒童托育政策的台大社會系副教授馮燕感嘆，以前那種世代務農，世居當地，還有龐大家族互為奧援的安適時代，已經無處尋覓了。

大清早，身為職業婦女的媽媽三兩下梳洗完畢，就抱起孩子往保母家奔去。這時襁褓中的寶貝還沒睜眼呢。（薛繼光）

「換人帶」的一千種理由

進一步分析，現代孩子的托育變動，除了搬家、出國、孩子大了上幼稚園等等客觀環境上的自然變動外，許多情況下，卻是家長——絕大部分是母親——的主觀選擇。譬如不滿意托育者「把孩子帶成這樣」，而堅持要另換一個「好一點的」，就是一個常見的理由。

何謂「好一點的」，有時全靠家長自由心證：有的是心疼自己孩子被托育者家中其他的大孩子「欺負」；有的是擔心孩子的發育似乎有點遲緩；知識分子型的母親，則有因為不滿意保母太少放故事及美語錄音帶給孩子聽，而決定另請高明的……。

「家長的要求，有時候真是保母想都沒想到的」，常過二十多年專職保母的台北市保母協會理事長蔣文蘭指出，還有些時候，保母稍微出點問題，家長就忙不迭地將孩子帶走，也讓保母備生挫折。

今年四歲半的陳萍，滿月後就被送到保母家。沒想到三個月大時，陳萍突然開始不明原因地拉肚子，情況相當嚴重。雖然保母盡心地照顧陳萍，然而事情傳到老人家耳裡，還是被奶奶以「這麼粗心，奶嘴都沒好好消毒」為理由而將孩子帶回。

對於這點，媽媽們其實也同樣惶惑：「要將孩子留在一個不怎麼令人滿意的托育環境中，還是冒險換一個環境試試？怎麼樣才對孩子最好？有誰能告訴我們？」有一雙稚齡子女，也曾為兒子幾經「轉手」傷透腦筋的中國時報記者林照真質疑。

家長炒保母魷魚的固然不少，另一方面，保母狠下心來「不帶了」的情形，也層出不窮。

為瞭解決棘手的托育問題，台北市政府社會局正積極培訓專業保母，預計今年可培養七百多名。圖為信誼基金會開辦的保母訓練班一景。（薛繼光）

大人不投緣，孩子遭殃

深知保母生涯甘苦的蔣文蘭解釋，保母工作是一份感情工作，維繫感情的關鍵，其實繫在家長身上。然而有些家長不尊重保母的作息，常常拖延到很晚才來接孩子；還有些家長太小氣，該調薪和發年終獎金時都毫無表示，默不吭聲，「如果保母帶滿一年後說不要帶了，可能就是在暗示家長『該調薪嘍』！」蔣文蘭透露。

除了拖延型、小氣型外，有些家長太會計較，寒暑假幼稚園放假時，孩子被送回鄉下阿媽家，就彷彿理所當然的不付錢，讓保母「被迫失業」兩、三個月；有些家長則太囉唆，不斷挑剔，甚至三不五時闖來「察看」一下。凡此種種，都會讓保母覺得「氣在心裡口難開」、「帶得沒意思」，一旦有了更好的工作機會，她們難免選擇放棄帶孩子。

才剛結束一家托嬰中心的傅文慧，則有另一番的苦衷。多年不孕的她，一直極愛小孩，半年前，她經由一位托嬰家長的介紹，領養了一個男孩，沒想到這孩子體弱多病，常被其他孩子傳染感冒，或是被吵到受驚嚇。在先生多次嚴重抗議後，為了避免家庭危機，她只好冒著被家長大罵「這麼沒有職業道德」的罪名，收手不做了。

「想到帶了好久的十來個孩子馬上要流散四方，我比誰都難過」，傅文慧說：「但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有孩子的保母同業，只要發現托來的孩子稍微難帶點，會影響到家庭，就急著推辭。」

托育變動，大人的理由樣樣聽起來合情合理，可憐事件中的小小主角，卻難有置喙餘地；在新環境中會有什麼遭遇，也是他們稚弱的人生經驗所無從想像的。

請個菲傭帶孩子，可以讓孩子在自己家裡安心長大；不過菲傭的習性、語言和流動率等變數，還是要多加考慮。（薛繼光）

「我要以前的媽媽！」

根據蔣文蘭觀察，「抗拒」，「畏縮」和「攻擊」，是一個孩子面臨新環境時的最普遍反應；而這些反應說穿了，都根源於深深的不安全感。

對保母來說，每次接手一個新孩子，就免不了要面對一陣動盪期，有些孩子一進新保母家的巷子就開始驚惶哭鬧，不是緊箍著媽媽的脖子不放，就是對新保母拳打腳踢，嘴裡還會喊著「我討厭你，我不要去你們家！」。

「有些孩子一連好幾天都抽噎著，一進門就躲進角落裡，還把奶嘴當護身符一樣拚命吸吮著；有的則一進門就來勢洶洶，推別的孩子，抓別的孩子，好像要先警告別人『我不是好惹的』！」蔣文蘭提起來是又好氣又好笑。

或許是因為大一點的孩子才會顯露他們的不安吧，有些家長以為在孩子未滿七、八個月、還不會「認人」前更換托育者，應該沒什麼關係；不過友緣基金會主任黃倫芬卻認為，小嬰兒雖然拙於表達，但他們的感覺其實十分敏銳。

國外則有研究顯示，剛出生三天的嬰兒，就可以認出不同的說話聲音，還會顯現出對母親（或一直照顧他的人）的聲音和氣味的偏愛。這時若發生托育變動，即使孩子太小，還不懂得驚慌害怕，但也就無從建立對外在世界的信賴感。

當然，一個孩子一個性格，有些孩子歷經變動，卻總能在短時間內適應新環境，有些孩子的過程卻特別崎嶇艱辛。

流轉的童年會帶給孩子什麼樣的影響？這是許多父母心頭的疑問。（薛繼光）

孩子也累，大人也累！

在保險經紀公司上班的謝麗惠，曾幫弟弟帶過孩子。這個姪女在三歲前就換過三、四個保母，最後沒辦法了，送來給姑姑帶。但當時謝麗惠的孩子也還小，中午孩子放學回來後，她又得把姪女轉給自己媽媽帶。

照理說，姑姑奶奶都是至親，小女孩應該容易適應才對，無奈這個從小已被轉來換去弄得安全感盡失的孩子，每天早上從媽媽手上換到姑姑手上就要大哭一頓，好不容易一個上午和姑姑親起來了，中午從姑姑手上換到奶奶手上又要大哭一頓；晚上媽媽來接，居然又黏著奶奶不放，最後總要以大哭大鬧收尾。

「她的心理我們都知道——她就是怕眼前這個照顧者一轉身就會消失不見，像以前那些保母一樣」，謝麗惠也很心疼，但像這樣「一天哭三次，一次一個鐘頭，整整持續半年」的哭法，至今仍令她不可思議。所幸後來終於找到一個好保母，小女孩才逐漸安定下來。

「托育中途換手，實在是孩子也累，大人也累」，謝麗惠以自己的姪女為例子，每個人各有一套帶孩子的方式，要接手別人帶過的孩子並非易事。可惜大人往往輕忽這點，結果在經過一兩次不以為意的變動後，竟把無辜孩子推向了「不斷換保母」的惡性循環中。

適時支援，莫留傷口

推究起來，流轉的童年，會對孩子一生留下什麼影響嗎？

這個答案，變數太多，會隨孩子的個性、變動的次數、和前後托育者的關係，以及和自己父母的親密程度等等因素而不同。

幸而，大體說來，「孩子是很現實的，是標準的『活在今天的』，何況他們了解必須順應大人的安排才能活得下去。只要妥善安排，好好溝通，大部分的孩子終會適應新環境的」，黃倫芬指出。

再說，一次積極成功的變動過程，說不定能讓孩子了解到，原來外面的世界也沒有那麼可怕，孩子會更篤定，更有自信。這未嘗不是意外收穫。

然而黃倫芬也指出，儘管多數孩子都能找出調適之道，但仍有少數孩子，會留下較難抹去的傷痕；甚至是等上了幼稚園或小學，在人際關係或學習上出現障礙，幾經探究，才追溯出來的。

陳萍就是一個過程較坎坷的例子。幾度在保母和安親班間轉換的她，半年前由於妹妹出生，不得不再次轉移陣地，跟著妹妹去新保母家。但或許是和新保母實在不投緣，一向溫順的她，這次卻開始發拗，哭鬧、尖叫、劇烈地眨眼睛，裝出怪聲怪調，甚至動手勒別人脖子……。媽媽雖然隱隱覺得怪異，但在手忙腳亂照顧新生兒的壓力下，氣急時還是忍不住一陣打罵。

「那個時候實在太忽略她了」，在雜誌界任職的媽媽如今回憶，仍不免遺憾。幸而一個月後陳萍換回去早先第三任的保母家，又進了一家基督教會辦的幼稚園。在老師的提醒下，媽媽開始正視陳萍的問題，花下很多心力企圖彌補：「現在只要萍萍想跟我說話，我一定『放下一切』聽她說；而且星期假日儘量帶她出去玩。」

如今陳萍雖然還有點畏縮不好動，但情況已在明顯好轉中。「在六歲人格定型以前，一切都來得及！」老師的話，天天在媽媽心中響著、激勵著。

「花蝴蝶」世代來臨？

從兒童發展心理學來看，黃倫芬指出，「一對一的依附關係」，是人生早期最重要的感情經驗，也是孩子建立對人生的信賴感和安全感的最重要階段；這個階段若是不能滿足或有缺憾，就無法順利建立下一階段的、「一對多」的正常同儕關係。現在「花蝴蝶式」的孩子不時可見，或許正是一個警訊。

「這些孩子儘管已經上學，照理說早過了依附期，然而由於他們缺乏安全感，還一味渴求著大人的關愛，因此每到一個新環境，他們就像花蝴蝶一樣穿梭著，努力討好每一個大人，對於同年齡的孩子反倒沒有興趣，沒有辦法發展良好的同儕關係」，黃倫芬解釋。

「花蝴蝶」式的孩子至少維持著伶俐乖巧的表象，至於流轉傷痕更粗礪些的，則可能一生擺脫不掉乖戾、冷漠或孤僻畏縮的性格。近年由於青少年反社會行為的快速增加，世界各國都開始探討原因，童年的早期經驗，已被確認對人生有著極關鍵的影響。「托育問題，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黃倫芬提醒。

當然，六歲以後，孩子年歲漸長，獨立性增加，適應變動的能力也增加；而且對絕大部分的正常孩子而言，依附關係逐漸被同儕關係取代，這時再換安親班之類的托育機構，就不是那麼困擾了。

只是，和大人一樣，「現代孩子要習慣和舊朋友說再見，要習慣在短時間內結交新朋友，也要習慣隨時準備再變動」，黃倫芬喟嘆。

推遠來看，有著流轉童年的這一代孩子，二十年後又會構成怎樣的世代？這樣的疑問，在孩子惶惑的眼神中，在父母的焦慮中，不斷提出，卻彷彿無解……。

〔圖片說明〕

P.75

「到底誰來照顧我？」面臨托育變動時，小小的孩子，可也會興起「不知何去何從」的感嘆嗎？

P.76

兩歲多的孩子，似乎可以脫離保母的呵護，但真要上幼稚園又嫌太小。街坊林立的托嬰中心和托兒所，就成了過渡性選擇。

P.77

大清早，身為職業婦女的媽媽三兩下梳洗完畢，就抱起孩子往保母家奔去。這時襁褓中的寶貝還沒睜眼呢。

P.78

為了解決棘手的托育問題，台北市政府社會局正積極培訓專業保母，預計今年可培養七百多名。圖為信誼基金會開辦的保母訓練班一景。

P.79

請個菲傭帶孩子，可以讓孩子在自己家裡安心長大；不過菲傭的習性、語言和流動率等變數，還是要多加考慮。

P.80

流轉的童年會帶給孩子什麼樣的影響？這是許多父母心頭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