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居西班牙多年的畫家梁君午,最愛畫人物,尤其是女人。他的作品細膩、唯美,呈現一種如夢似幻的情境,使觀賞者心靈清澈如洗。最近他回國舉行畫展,頗獲好評。
「素描完美無疵,比例精確,畫面安排適當,對色彩與光線運用高超。」這是西班牙「五日報」對梁君午畫作的評論。
專攻油畫的梁君午卻說:「我雖然從小喜歡畫畫,但在去西班牙學畫之前,只畫過水彩、蠟筆及鉛筆書,從來沒看過炭筆,更沒見過油畫顏料。」
原籍山東,出生在四川成都,在台灣長大的梁君午,十二歲時曾以一幅畫參加一項國際兒童繪畫比賽,得了第二名。他自此對繪畫興趣更濃,但並沒有想到要做一位畫家,只一心準備讀建築,希望把繪畫基礎運用到繪製工程設計圖上。
然而事與願違,大專聯考他考上的是台北工專紡織染畫科。他維持經常作畫的習慣,用水彩、蠟筆或顏色鉛筆寫生及臨摹,可是除了在學校裏上美術課,他從未私下拜師學畫。

圖2:今年六月梁君午全家返國,在台北拍的一張全家福。(楊永山)
一次特別的機緣,改變一生的命運
服兵役時,梁君午託親友把西洋名畫的複製品寄到軍中,閒暇時就用顏色鉛筆細細描摹,一年間完成六、七幅,成品與原作肖似的程度,總引來許多驚訝與讚嘆。
他服的是憲兵役,有段時間派駐在天母,而天母一帶當時多為美軍的住宅,美軍協防司令肯特納也住在那兒。有年過聖誕節,肯特納為答謝附近駐在憲兵對維護當地治安的盡忠職守,特送了一批精美的糖果餅乾給他們。
年輕的憲兵弟兄手中餘錢不多,買不起貴重的禮物回贈,就公推梁君午畫幅畫送給肯特納。肯氏見畫十分欣賞,一直掛在客廳裡。
退伍後梁君午到一家紡織工廠當染整助理工程師,轟隆轟隆的機器聲與每日例行的工作,多少淹沒了他的創作欲,但心中對藝術的嚮往卻並未褪色。
工作一年多以後,有天晚上他接到一個改變他一生的電話。
原來當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先生,有回到肯特納家中做客,見到梁君午的那幅畫,非常欣賞,以為是名家作品,肯氏笑答:「這是你們憲兵弟兄畫的。」經國先生意外又驕傲,回去之後便設法聯絡到梁君午。
十分愛才的經國先生與梁君午面談時,赫然發現梁從未正式學過畫,僅憑自己摸索畫出了那樣的水準,認為他很有天份,就殷殷鼓勵他往藝術方面發展,並表示願意幫忙他申請獎學金出國深造。
梁君午仔細考慮後,認為這正是他往自己興趣上發展的好機會,便放棄工作,申請到西班牙的獎學金,前去學畫。
當時他廿五歲,只憑一股對藝術的熱誠,隻身前往馬德里。到了以後才發現面臨兩個困難:第一,在台北學了一個月的速成西班牙語,絲毫施展不開,既聽不懂又說不出口;第二,那份西班牙政府提供的獎學金,雖然供給吃、住及註冊費用,但梁君午想進的學校——馬德里聖法南度高級藝術學院——要求嚴格,一定要通過每年六月舉行的素描考試才能入學,而他以為只需配合開學日期,到達時已是九月。
於是他每天上午去學語文,下午到一所美術工藝學校選修素描課程,準備來年考試。

圖3.為「漣漪」。(楊永山)
第一回上素描課,終生難忘
第一天上素描課的情形,梁君午終生難忘。老師看到一張新面孔,便問他幾句話,他聽不懂,頓時不知所措。透過一位會說英語的同學幫忙翻譯,老師知道他沒畫過石膏像,便要同學帶他去買小張畫紙和炭條,然後安排他坐在前面的小板凳上從頭學起,畫那些掛在牆上的局部石膏像:半個頭、或是一隻手、一個鼻子。
眼見其他人都在教室另一邊畫很大的石膏像,他深感挫折,手裏緊握炭筆,壓抑住內心激憤畫將起來。大約過了半小時,老師走到他身後,發現他畫得不錯,便拍拍他的肩膀說:「孩子,再去買張大紙,到那邊要同學讓個位子給你。」
梁君午很高興自己到底有點能力,也因此明瞭自己缺乏正規的繪畫訓練,所以往後很勤奮地學習,常常最後一個離開教室。
有天傍晚,同學大部份都走了,一位陌生的白髮教授走進畫室,看到他的畫,便問他想不想晚上繼續學畫。原來這位教授正是聖法南度高級藝術學院素描科的國家講座莫索,晚上在此兼課。此後梁君午晚上也留下來畫,每天花六到八小時練習。有空時則去柏拉多博物館,揣摹哥雅等大師的作品。
這樣準備了半年多,梁君午去參加聖法南度藝術學院的入學素描考試。結果六百六十個考生錄取廿三人,梁君午是其中之一。

梁君午的作品充滿夢幻之美。圖1:「嚮往的夢幻。(楊永山)
一心努力學畫,省吃儉用不以為苦
「做學生時,物質生活很苦,為了節省一點車費買顏料,每天從住宿的地方走四十五分鐘到學校,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累。即使在冰天雪地中步行,也覺得頗有情調。」
省吃儉用,他第一年存下二百卅元美金,加上暑假去英國農莊打工一個月賺的錢,讓他走遍西歐及義大利、葡萄牙兩個南歐國家。除了見識各地博物館的藏畫,更認清畫家在成名前必須經歷的磨練與寂寞。特別是在世界藝術之都巴黎,他多次親眼看到背著畫幅的青年求見畫廊經理遭拒,而被逐出的情形。這一方面堅定他要把畫學好以出人頭地的意念,同時也使他對日後或會碰上的挫折有了心理準備。
經過五年的學院訓練,他無論在繪畫理論或技巧方面,均有所獲。以解剖一科為例,學科部份要辨認、背誦人體肌肉、骨骼的位置與名稱,術科部份則須精確地畫出模特兒身體的各個部位。在油畫方面,梁君午因啟蒙師為西班牙新寫實主義之父羅培茲,而得到許多良好的啟發與教導。一九七三年他以優異成績畢業,得到繪畫教授文憑。

圖2:「親情」。
平順的環境,缺少刺激進步的動力
他在畢業後回國,和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並在淡江文理學院教素描及藝術史。第二年他在歷史博物館舉行了一次相當成功的個展。
成家又立業,應當是躊躇志滿之時,可是梁君午覺得,平穩順遂的環境,似乎缺少刺激進步的動力。同時他有心進軍世界畫壇,以國內為起點,似乎不太容易。因此他決定再去西班牙,以那兒為據點,設法建立自己在國際畫壇的地位。於是一九七五年帶著妻兒又到了馬德里。
那個時期他的畫風屬於超現實主義,以繪畫批評事物。基本的表現手法是,把一些無關的形象並置或結合,有意以扭曲、變形來闡明主題人物的心境,或畫家自己的思想。譬如畫一個年老的女人,可能用火雞頭取代老女人的頭,以火雞頭的皺褶來表現雞皮鶴髮的效果,或造成其他聯想。
梁君午漸漸覺得,超現實主義繪畫由於怪異、誇張,常予人一種立即的震撼及強烈的壓迫感,但這種刺激是直接而短暫的,並未留下讓人回味的餘地。他開始向往感性、含蓄的意境,希望能觸動觀賞者的心靈,而不是一味跟隨流風。
回到西班牙的頭兩年,他一直在嘗試尋找自己的風格,「那大概是我這一生最苦的時候,沒有收入,積蓄慢慢用盡,在有家有眷之後,心中禁不住發慌。頭幾個月借朋友的房子住,沒有冰箱,而市場星期六、日不開門,買不到食物,那兩天只好靠耐貯的鹹肉、火腿過日子。」

圖3:「慈愛。(楊永山)
現代人緊繃的心靈需要紓解
心中有壓力,他藉獨自漫步來思考和紓解。走在馬德里街上,看到漢堡、可樂充斥,他深感現代人的生活日趨刻板、機械化,物質文明的充分發展,相對造成人類精神層面的貧乏。走進博物館,則見到處懸掛著極端抽象的作品,令觀賞者視而不解,更談不上引起共鳴。這都強化他走唯美路線的決心。
有次他和太太開車到山上一個小鎮散心,看到一堆礦石在陽光下閃爍,不停地變化色彩。「我完全被迷住了。並且想到可以把大自然裏的景像和人物融合,追求其中的和諧美,一定可以令觀畫者的心情得到紓解,觸動人們心靈深處對美的嚮往。……」
梁君午開始畫精美的人物畫,尤其愛畫美女。他說:「人物一直是我喜歡的主題。從前我男女都畫,取角有正面、背面,而近幾年愈來愈偏愛表現女性柔和、含蓄之美,特別是背、頸項、到挽起頭髮時的那道曲線,實在令人著迷。」
別出心裁地以背影入畫,還能造成特別引人入勝的效果。觀畫人的想像不會受到畫中具象的臉孔及面部表情的侷限,而可因其背影所給的暗示,湧出無限聯想。梁君午說,一張臉畫得再怎麼美,也把話明明白白地說盡了;背影的美則是細水長流、餘味無窮的美。

圖4.「結」。(楊永山)
主題具象,背景抽象
他具象地描畫人物,細膩到頭髮、衣褶的的光影變化,都特別以毛筆精細地表現。為突出主題,背景所採用的結晶礦石、浮雲、山洞等自然景觀,則予抽象處理。我們在他的畫中可看到翻滾捲動、如煙似霧的一片白茫,但不能確定那是不是雲層;或者看到背景四周深暗,中間透出一圈亮光,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山洞。
這抽象的背景和畫中人物呼應極佳,因為他筆下絕大多數的人物都是背朝外,面向畫中幽邃之處——也就是那迷濛虛幻的背景;而且人物和背景的色調十分和諧,呈現出寧靜、平和、清幽、甚至渺不可測的意境。
他的新風格:空靈背景與柔美人物的結合,吸引了畫壇人士的注意。從一九七七年在貝狄卡畫廊舉行個展後,聲譽即不斷上升;七八、七九年兩度參加馬德里一流的克萊斯雷畫廊所舉辦的畫展;自一九八○年起至今,在克萊斯雷畫廊舉行三次個展。梁君午已躋身於西班牙不到五十名的職業畫家之列。

具像的主題結合抽象的背景,是梁君午作品的特色之一。圖1:「憶」。(楊永山)
不否認現實,但超越了現實
西班牙的畫評家相當看好梁君午的作品,除稱道他的素描技巧純熟外,還說他的畫:「如一首連續不斷的詩,以具象的形體,來訴說抽象易碎而確實透明的感覺。」「人物穩穩地擺在沒有時空,也沒有地心吸力的地方。」「不否認現實,但超越了現實,淨化了現實。」
如此觸人心弦的畫,不以大筆揮灑、凝厚豔麗的色彩取勝,而以極為柔和細緻的畫面,誘人進入一個「夢幻、微醺的世界」。這種效果來自不厭其煩地重覆上色、擦拭,直到所需的顏色、層次、質感呈現出來為止。
作畫前,梁君午先混合蜂蜜、牛皮膠、蛋白,塗在未經處理的生畫布上,一方面增加畫布黏性,使油彩易於附著;另方面填滿畫布上經緯紋路間的縫隙,使顏料吸收均勻。
作畫時,他不用畫刀刮去多餘的油彩,而用綿布擦拭,在抹掉多餘顏料的同時,也把顏色擦散,跟四周其他顏色交融,呈現一種暈染、柔和的效果。
梁君午完成一幅畫所費的時間,從一周到一個月不等,除畫幅的大小外,和畫得順不順手也有關係。有時畫好一半以上,卻因「感覺不對」,或「似乎沒有靈氣」,而全予毀棄。

2:「生之夢」。(楊永山)
從頭到尾,每一道手續都精密處理
完成的作品,最後還有一道上膠的手續,就是把松脂溶於油質膠料,塗布在畫上,不但具有使油彩不褪色、變色的保護作用,還可使原來的色澤更為鮮明。梁君午作畫從頭到尾都十分用心,對上膠手續也是不厭其煩地仔細做好。他相信替自己的畫做好保護工作,也是畫家應有的職業道德。
梁君午生活起居十分規律,以繪畫為最主要的活動。畫家多半喜歡在自然光線下作畫,以免燈光影響到肉眼對顏色的判斷,所以他每天一早就起來,直畫到太陽下山為止。星期天是唯一的休息日,帶妻兒出去走走。除偶爾參加當地畫家的聚會,梁君午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他認為安定的家是支持他作畫的一股堅定力量,太太尤其是他的後盾,有時兒子和太太也充當他的模特兒。
梁太太則深恐自己和小孩會阻礙丈夫的發展,常鼓勵他四處走走逛逛或參觀遊覽,以開拓眼界。而梁君午認為家庭應是個整體,因此到目前為止,不管去那裡,他們都是全家一起行動。

圖3:「進步之後果」。(楊永山)
回國舉行畫展,頗獲藝壇人士佳評
八月中,梁君午在台北阿波羅畫廊展出題為「嚮往的夢幻」的廿幅作品,畫中的意境頗受欣賞。學美術出身的導演徐進良認為,梁君午畫中的時空是靜止的,不為喧譁所惑,不動如山,卻似乎偶爾傳來古剎的鐘聲,讓欣賞者的心靈清澈如洗。
藝評家戴維松說,肉欲與精神間的張力,在梁君午的繪畫結構和技法上,都有相當淋漓的表現。……一位真實、豐腴的女郎,處在一個虛無飄渺的背景裡,四周是無可名之的一片烏有,僅充斥著炫目耀眼的氣氛。
對於目前的成果,梁君午自認應歸功於兩點:一是機運好,能到西班牙學畫,能得到好老師的指導及畫廊的青睞;其次是建立了自己的風格。
他喜歡梵谷畫中的感情和色彩、哥雅晚年黑色時期的風格、倫布蘭特運用光線的技巧,但他不認為自己受到任何人的特殊影響:「我不要被歸於什麼流派,我就是Liang(他畫上的簽名)。」

圖4:「紅」。
尋求永無止境的進步與突破
梁君午以為,他不會因自己的畫在當前市場反應頗佳,而耽溺於一成不變的題材。他說:「我已經有房子、畫室,三、四年內全家的生活也不成問題,在沒有現實壓力的情況下,正可放手去畫。以後我的作品會不斷地尋求突破與變化,我不會以既有的成就為足。我會多看書、看畫、旅遊,以提昇學養,並提昇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