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天空裡飄著一場落不盡的雪,屬於夏日的雪。
夏日的雪是殷紅血色,自白茫茫的天際拋擲而落,紛飛旋舞,比子夜貓的步履還要輕柔。
飄飛不盡的雪,屯稍凝結成不見苔原的冰層,隱藏所有夏季的鮮明華美。然而他,依舊是一株筆直挺立拒絕凋零的向日葵,焦慮地等待雪霽後炎炎的初陽,等待著雪釋冰融,嘩然水聲再次爆裂。
范可名僵坐在「原詩」咖啡座裡,許久,一直維持著一種低頭苦思的姿勢。蛋黃色微弱的燈芒打在他右邊臉,半陰半陽,分外青森幽冷。
「怎麼了?」楊茉兒輕聲問。
范可名稍稍抬起了眼,隨即又陷入另一陣寂寥。他畢竟是個密藏心事的男人,所有的喜怒逕自在心中翻滾,一張原本表情不多的臉是很好的防滲防漏的包裝紙,不叫心情洩露半分。
「沒事,嗯,沒事。」范可名不在意地回答著。
但是一定有事。方才他口袋裡的呼叫器咿嗚直喚,他不過離座卅秒打了電話,一回頭表情便極為陰森。她跟他在一起許久,察顏觀色的細密工夫成為特有的本能。
再問都是白問。她還不明白嗎?虛擲一年多的光陰,換得心情如風中白幡。
「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我們——」
「晚上跟黃他們的聚會,取消好吧,我家裡發生一點事。」
他的語氣如此,斬釘截鐵。楊茉兒像一隻嗅覺敏銳的獵犬,立刻嗅出他眼中的一絲煩憂。她沒想問,知道沒有改變的可能。悵然望著身側長長的落地窗,天色已然墨黑,她只看見昏暗光影下自己費盡心機的一身打扮,豔紅的套裝似乎要淌出鮮血來。而他連說一聲對不起都不肯。
楊茉兒率先起身,很久以來問不出答案的鬱結漸漸在胸中腫脹,成為四處衝撞的怨氣。她重重推開門,對著迎面一陣涼風,徐徐嘆了口氣,暫時把姿態依舊僵硬的范可名遺忘在咖啡廳裡。
「要報案嗎?」
范可名一進客廳便問,亮晃晃的大廳裡坐滿了靜候他的、神情疲憊的一家人,表情或多或少有些癡呆。
「報案了。等你回來,人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他的妻子菊英背過臉,用嗚咽的語調嘟噥著。妹妹范可晴坐在她身邊,一隻手搭扶著嫂子抽搐的肩膀。
他的母親睨著眼看著菊英,夾帶不耐煩的輕蔑神情。她年輕時猶是個任勞任怨,勤幹苦幹的女人,上了六十歲之後,人變得懶了,整天懨懨躺在房裡,性情中卻添了一種糊塗的厲害。眼神掃過時,辣辣兇氣一齊噴出。
「四處,找過了吧。」
范可名做事,總是氣定神閒,一副似乎即使在亂軍陣中,他也能有指揮若定的神氣。范可晴暗暗佩服他這一點。
「找過了,找過了——」他母親接嘴說:「你不知道我們找得多辛苦,一下午幾乎走遍了整個中山區,街頭巷尾全都找遍,不見半個人影。阿道那個孩子那麼憨直老實,不知會給人騙到哪裡去!如果菊英發現得早一點,也許還不會走太遠,現在可怎麼好,誰來負責他的安危?誰……」
一道眼神又掃過去,跟可晴的冰冷眼睛接個正著。
「媽,念也沒有用。找才是實在的。」可晴低聲說。
菊英這才正過臉,一眶淚水潸潸掉下,用沙啞的聲音囫圇地說:「我,做事累了,太累了一點,所以——睡個午覺,睡久了一醒,可道不知跑到哪裡去——」
「做事太累?用洗衣機洗衣服也會累麼,以後我幫你!」
「媽,你怎麼說這種話——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誰知道你有那個意思沒?」菊英那紅腫如金魚泡眼的眼皮,不知怎地叫范老太太看了怒火焚身,發了一頓她從沒發過的大脾氣。老太太覺得今天她是忍夠了,因為平常懶得開口才被人欺:「你嫌我們可道平常要你照顧所以才故意讓他走失的對不對,對,對,可道走失了你反而高興對不——」
「媽,你怎麼這麼說?大嫂看可道走失了也頂心急,找大半天了——」
范可晴,這個年屆卅,自視甚高的未出閣女兒,發揮了她在公司公關經理的卓越能力——打圓場。母親是自己的,什麼脾氣她再明白不過?稍稍得罪了沒關係,反正是母女,至於像嫂子這種溫良敦厚又帶點傻勁、心思糾結的女人,再激她恐怕就受不了。
范可名在這場女人們的爭戰中正襟危坐下來,把自己安頓在沙發的另一角,慢條斯理地脫下襪子,塞進鞋裡。
范可道當然走失過,只是沒走得這麼遠、這麼久。
他像一株焦急尋找陽光的向日葵,只要撫觸到陽光,吸收那渴望中的溫度,范可道就感覺到自己在爆發、在成長。像一棵新竄出泥土的幼苗,努力長成一棵向日葵。當然,像什麼植物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正如,范可道這三個字對他沒有意義。他用不著。他可以是一隻在泥水裡翻滾的狗、一隻跳上屋簷的貓、一個完全不認識世界而興致勃勃的嬰兒。
范可道沿著不知名的路走。陽光白茫茫地灑他滿頭滿臉。他表情愉悅地伸出了舌頭,仰臉品嘗陽光的滋味。他手舞足蹈,偌大的個兒咔嚓咔嚓地踩在紅磚道上,又飛奔穿越馬路,被兩三輛臨時煞車的汽車司機探頭罵:幹你娘!但范可道依然很快樂,快樂得嚇走一群甫放學出校門的小朋友。
幾個小朋友撿起工地旁的石頭丟他。通,通,有的正打在他的胸膛上。瘋子,瘋子,神經病!
小男生小女生大聲地叫嚷。
范可道很高興,竟然有這麼幾個小動物跟他玩。他彎下胖胖的身子,撿起一塊石頭準備丟出去——
小朋友們推的推擠的擠一哄而散。
唔,唔。范可道用力丟出石頭,只落在腳旁。小朋友們轉驚為喜,又大聲嘩笑。
白癡白癡,你幾歲,連石頭也不會丟——
幾歲?菊英教過,是三個指頭,三個指頭就對了,可道幾歲就是三個指頭。
哇,三歲,真是白癡耶。
可道跟著呵呵笑了。
但是,范可道今年是卅歲。
向晚的陽光很溫柔,膩膩貼在肌膚上,有點癢。范可道身上的汗衫沾滿了他長途跋涉的汗珠,風一涼,他就感到一股沁心的涼爽,像一個正待溶化的霜淇淋。
他朝小朋友使勁揮揮手,含著笑,無比輕鬆地邁步前去。天空中突然飄著粉紅粉藍的花朵,覆蓋一地。
廖菊英在丈夫依舊打著鼾,天空還是一抹黝黝淡藍的時候便悄悄起身。
她捻亮了梳妝台的微光,對著鏡子梳理擱在肩上的發。鏡面誠實地反射出自己的影像:白皙、微胖,兩隻昨夜哭過頭的眼睛依然腫脹無神。幾年來一成不變的家庭工作除了使她的腰圍增加四吋外,還送給她一個怎麼按摩也消不掉的雙下巴。或許該跟可晴去學瑜伽,她對自己說。
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孩子,有孩子的話,這目前猶然差強人意的身材又不知道會如何走樣。但是那沒有關係,她真的想要一個孩子,讓小生命在自己膨脹的小腹裡亂踢。她沒有領略過那種痛楚,但自少女時代起她便被教導,為了新生命,任何椎心刺痛都將轉化成綿綿喜悅。因為「母親」在她心中肯定是這世界上最平凡且最偉大的神聖職位。
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像范可道?
廖菊英給這突襲而來的想法逼出滿頸冷汗。哦不,她婆婆堅稱范可道出生時就聰明伶俐,是因為發高燒庸醫治療不好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初她嫁過來的時候,婆婆殷殷切切地這麼說。那年她行將卅,母親對她婚姻幸福的期待也幾乎成了槁木死灰。她相貌平平,高職畢業在小商店當會計,從早忙到晚還要替老闆管小孩洗碗碟,薪水不到一萬塊,倒不如嫁給大學畢業在電腦公司上班的范可名,做個現成的少奶奶。
她忽然迫切地想要一個孩子。從鏡面上她偷覷熟睡的丈夫,翻個身,微微磨著牙,睡得很熟,不可能瞭解她的心事。更糟的是,將近半年的時間,他已經失去摟她抱她的興致。每晚他在她假寐中回來,盥洗好便離她遠遠地反側睡去,叫她心頭一盆滾燙的情愛都結成僵冷的冰塊。
廖菊英穿好洋裝出門,在附近街巷又繞了幾趟,又換了幾班公車沒頭沒腦地到處亂走,希望在街道上發現范可道的影子,畢竟人是因她疏忽而丟掉的;一夕之間,丈夫、婆婆彷彿全把她當罪魁禍首,她成了最重要的人物。
如果她的小孩像范可道呢?六月的暑氣蒸騰燠熱,淋得她一身汗漬,她呆坐公車上,茫茫然想起這個驚心動魄的問題。
她想,她還是會做個好母親,就像她只有在照顧范可道時,油然感覺自己是多麼好的媳婦,多麼好的妻子。
第二天,范可道的照片真的上了報紙,篇幅雖小,但是看見的人絕不會不知道有個高約一七○公分體胖智能障礙卅歲身穿藍色襯衫白短褲的大男人走失,而這個人就是他范可名的弟弟。范可名只要看見辦公室的小姐們翻閱報紙,就感覺到這棟廿層樓高的玻璃巨廈開始龜裂破敗翻覆。
甚至在午睡時間,那一幕畫面像爬藤一般包圍著他的思考空間。半年前那個星期六下午,他午睡方醒,想洗把臉出去,浴室裡傳出琤琤琮琮的水聲,洩露著詭秘的音韻……廖菊英,他的妻子,和他那幾近不省人事的弟弟,一場原始又曖昧獸性關係……
他看到什麼?也許他什麼也沒看到。但是狹窄的浴室裡,廖菊英白色襯衫沾滿了汗漬和水珠,她豐圓的胸若隱若現,散發著一種成熟女人的誘惑企圖,他在夾縫中偷覷許久,在他意想中的事發生了。范可道緩緩伸出肥短的五指攫住廖菊英的乳房,粗暴任性地剝開她的衣衫,扯下一顆鈕釦,啪啦一聲落在浴缸裡。廖菊英猶疑一秒鐘,徐徐拍開他的手,繼續著隔兩天幫他洗一次澡的工作。范可道赤裸的身體泡在水裡,肌膚因終年不見陽光而特別白皙,像一條肥白的蛆,莫可言喻的一陣惡心自他心頭浮起。
睡得更沉更熟以後,廖菊英和范可道更加猖狂地在他腦海擅自活動起來。他們竟然在一所布滿蒸氣的華麗浴室裡翻雲覆雨?癡呆的范可道忽而變作一個動作敏捷的男人,他們的軀體上布滿黑色汙泥般的汗水,像細流一樣湧出,即使他靜坐在一旁不露聲色地公然窺視,也沾汙了他潔淨的淺藍色襯衫……
直到楊茉兒來電話吵醒他,他才驚覺。
「可名,你今天下班後到哪裡?」楊茉兒的聲調如流水晃漾:「昨天的事,嗯,算了,不跟你生氣。但是你要告訴我為什麼哦。今天晚上,要不要過來?小莉今天回南部去,不會在……」
「我弟弟發生了一場小車禍,不礙事」,范可名常常嘆服自己的聰明:「但是我得回家看看他才去找你,好嗎?」楊茉兒自然不知道,道貌岸然的范可名有個幾近白癡的弟弟。
楊茉兒甜甜地說聲好。他則繼續因一上午心不在焉而弄得他七葷八素的工作。他瞭解自己是多麼堅毅的男人,家裡那麼重大的變故,根本不會將他擊垮。
在他鎮定工作的同時,他的妻子廖菊英和范老太太在狹窄的廚房裡,為晚餐的湯,煮豆腐蛋花還是南瓜金菇展開一場冷戰。
范可道在建築工地裡舒坦地睡了一覺。昨天晚上他同兩條野狗比賽,爭奪工人們保麗龍餐盒裡的剩飯剩菜,日頭才剛下山,剩飯還烘烘暖暖,透著溫潤的餘香。至少因為饑餓,范可道吃得痛快極了。
被刺眼的陽光和工人踩鷹架咔嚓咔嚓的聲音吵醒。他又頓然有一種向日葵的感覺。於是他用力伸開雙手朝天空大聲呼喚,他的手,像兩片新生的綠葉,在燦爛的朝陽下迅速滋長。
少年仔,你在這裡幹啥?幫我們搬磚頭可好嗎?
唔。唔。向日葵綠油油的新葉向工人們搖擺。
嘻,是個傻子呢。
胃裡的空虛使范可道突然委靡下來。卅年來他最記得一種動作,那便是在饑餓時索取母親的乳頭。母親只是不特定的人,一個平常親近他供給他一切的人。他睜著圓眼睛盯工人們的麵包,在他尚未伸手去取以前,他們便分給他一塊。填飽肚子以後,他很得意地伸手捕捉風,風從指間嘶嘶跑過,他又有快樂的感覺,像向日葵,用紮實的根吸飽了甜美的清水。
范可道在工人們的嬉耍教導下,花了大半天時間,學習搬運近距離的磚塊,一塊,兩塊,慢慢地他做得越多越好,為了嘉賞他,工人們各分出些許的午餐和晚餐。衣衫給汗水濡濕了又乾,他們教他用水龍頭痛快地洗澡。
范可道覺得還不夠,在附近的大水溝裡還淌了一淌。他看過魚,它們張著翅膀在澄藍的水中「飛」,五顏六色,那種美麗叫他又羨又妒。他也打開翅膀,但不能飛得很順利,他憤怒地坐在大溝裡咆哮。郊區的夜很靜,只偶爾有些汽車快速通過的聲音,對這些路過者而言,他的嚴重抗議只是夏夜裡咯咯的蛙鳴。
廖菊英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化妝品。這是范可道失蹤的第七天早晨。沒有一點消息,范可晴在母親突發異想的建議下第三次打電話給附近所有的警察局,然後看見嫂子提著兩大皮箱行李從房間走出。
「你,你幹什麼?」
廖菊英老早打好腹稿,用剩餘的一點點冷靜陳述她痛定思痛下的抉擇:
「小妹啊!我,我決定了,我要離婚,一定一定要離婚。可道是在我照顧不周下才走失的,我對不起你們范家的人——」
「大嫂,你坐下來好好說,我知道你平常照顧可道辛苦得不得了,你不要怪自己,我們很感激你……」
「是啊」,廖菊英發現有人知道她的辛苦,淚水衝閘而出,心裡的糖醋醬油一起傾倒出來:「小妹,你想想看,我平常這樣疼可道,沒一點兒虧待他,要幫他洗澡,餵他吃東西,大部分時候還要跟他後頭處理他弄亂的東西,不知道教了他多久,他高興起來還會隨地便溺。為了可道,到現在我還沒法子生個自己的孩子,所以你大哥的心都沒法繫在家裡,我想他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對我冷冷漠漠不搭不理……」
范可晴隱隱約約知道廖菊英的心事。畢竟是自己的大哥,為了家庭和諧她必須全力掩藏大哥的不仁或不義,隨口就謅:
「大嫂,你知道哥哥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他每個月的薪水大部分還是原原本本交回你手裡,不要瞎猜嘛。可道失蹤了,他近幾天心情也不好……」
以沒有孩子為理由來解釋丈夫的外遇?多麼荒謬的推理。范可晴為廖菊英的憨直心中暗暗冷笑一聲,頓然她又開始同情起廖菊英來;簡單的小女人,為了婚姻竟然如此不擇手段的犧牲,不夠精細的腦袋永遠沒法計算投資報酬率的問題。
依范可晴做公關的經驗,她說好說歹,總算把廖菊英的怒火澆熄。范老太太午睡剛醒,廖菊英抽噎的語音便刀槍一般插刺進她耳裡。她貼著隔音不佳的牆壁將媳婦與女兒的談話盡收耳底,直到廖菊英把原來的抉擇打了折,只說要回娘家休息幾天,她才憤憤由房裡跺出來:
「回娘家也不會給我招呼一聲,可有把我老太婆放在眼裡,哼,簡直不把我當人看,不把我當人看……」
然而,廖菊英回南部娘家還沒來得及跟父母哥嫂報告原由,隨即接獲范可名的電話:
「喂喂,菊英,有急事,趕快回來,沒你不成哪……」
公共電話沒幾秒鐘潰擢_了。畢竟他是需要我的,廖菊英對自己說,沒多久他會覺得沒我並不容易好好活下去。回去吧,回去吧。她心底許多隱形的精靈煽動著她無可遏抑的母性。
回去。廖菊英怒刀斬亂麻地做了個俐落明白的決定。回去跟可名說她堅持要一個孩子以維繫夫妻感情。她又把兩大箱行李興致高昂地提了回去。
范家三個神智清楚的中堅人物和她搭計程車到某個目的地。
「是這樣的,嫂子,我和哥來看過,因為那是個——浮屍,泡水泡了很久,看不清楚樣子,不敢認定是不是可道。早上告訴媽,她就哭得暈死過去。現在讓她吃了鎮靜劑,但是待會兒她還是不看屍體的好。等一下要你看清楚一點了。」
老太太閉目養神,臉色如白紙,手上拂著念珠。范可名靜坐一旁,眼神投射向車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
「如果真是可道,大嫂,你也不要太激動,這樣也許對可道好。」范可晴貼近菊英耳畔說:「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人,活著,唉,真是製造社會問題。我們也不能看著他一輩子的。」
廖菊英心中稍稍同意,但還是有罪惡感,不禁用胳臂拐了可晴一把:「小妹,別這麼說,我會很難過。」
布塊掀開的那一剎那,老太太站在三公尺外未睹廬山真面目便又抱著門把哭得死去活來,可名忙著扶她的身順她的氣,菊英一看到那連眼珠都泡水泡掉的頭部,泛著僵白,並且已經長出屍斑的肌膚,眼前昏黑一陣。
「再看一下,不會很久。」可晴別過臉,緊抓著她的胳臂。她再度聚集浮游在全身的力氣。
「啊——」
「是不是?」所有的在場者全聚精會神地注視她。她從未這麼重要地做個事件裁決者,因此有些臉紅。
「不是。范可道沒有這個痣,沒有。」她回過臉去問老太太:「媽,弟弟大腿內側根本沒有痣,對不對?」
范老太太楞著,根本想不起來。她真的老了,她想。幾年前她把照料范可道的職責交給媳婦,一下子便老了,把所有的瑣碎細節一起忘掉。她早從自己的記憶裡退休。
廖菊英有些得意。雖然當時范可名仍藉口有要事,穿著整齊正大光明地出門,廖菊英並沒有因而特別頹喪。她對著橫躺在沙發上的范可晴陳述那具浮屍的種種,極力強調那不是范可道。
「那我們只好繼續找。」
長期的精神折磨使范可晴覺得自己奄奄一息。但廖菊英依然訴說,後來並且揚言,不管范可道能不能回來,她決定養一個孩子,那是解決她婚姻糾結的最佳途徑。
「也許不錯。」范可晴虛弱地提出她可有可無的意見。然後,她竟然聽見這個日昨才告訴她婚姻給自己多少委屈不便的女人,大膽地問她:
「小妹,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
噢,當然有很多原因。范可道只是其中一個。她從來不肯把任何朋友帶回家,也怕被任何男友帶回家,使她在對方父母的戶口調查下感到近似裸裎的羞赧:你的哥哥們都在做什麼?
為了她的人格尊嚴,她永遠學不會說謊,永遠害怕被拆穿。她是十足的現代女性,獨立能幹,不斷說服自己脫離心中的陰影。
然而她也徹底明白:范可道是遮蔽她未來幸福的龐大烏雲。
因為尋找陽光,范可道拖著饑餓疲憊的身子走出樹林,他開始驚慌,覺得自己有枯萎的可能。
他穿過寬大的省公路,姍姍漫步,陰涼的風吹著,脹滿他潤濕汙漬的藍色衣衫。時速將近一百的轎車機車以距他些微的距離剎剎劃過,有的發出長達十秒的喇叭聲,有的探頭罵一聲三字經,還有的吐了口痰問他:
少年仔,你是不是不要命?
沒有關係。范可道並不在意,他只是因為看不到陽光,吸收不到養分而慌亂,他很是困頓,乾脆在路中心的黃線上一骨碌坐下來。
忽而,有一點一滴冰冷而濕黏的東西瓢落下來。殷紅血色,不久便像一大把落葉一般飄降。
它們隨著懶散的節奏瓢落,貼在他的額上、頰上、手足上,每一次撫觸,像一記短短的親吻。
一場雪。一場六月暑夏的雪。遠遠近近殷紅紛飛,除了雪,范可道再看不到一切。
他仍然像一株向日葵,筆直站立,但是瑟縮。因為寒冷,所以他企圖卸下衣物,讓體溫直接對抗這一場晶瑩鮮紅的,六月雪。
呵呵。范可道用他最熟悉的語言呼喚這些從天降下的小東西。它們在他身軀上攀爬,給他新鮮的暢快感。他的身體又在茁長,不斷茁長,指向天空,呼呼突破雲端——
「是他嗎?」
戴著眼鏡的警員對范可名苦笑道:
「他在省公路上脫光衣服,對來往的車輛大吼大叫,最少造成半個小時的交通阻塞,我們才把他帶回來。他還不肯,對我們揮拳頭,我的眼鏡還被他打歪……以後家堶n注意一點,這種人像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危害社會——唉,我們看多了。」
「是,是——」范可名客氣地點著頭。他沒好氣地看著范可道,他是他的弟弟嗎?可道臃腫的臉上,依然有著和他相近的五官,因為這種血緣宿命,他要承擔他的重量一輩子?他到底有沒有自己可以選擇的東西?
「你看,我們還幫他銬上手銬。」范可道渾圓的手臂侷促在銀亮的圓形金屬圈中,他睡得很香甜,或許正在做某種外人不能窺知的夢,眼珠在眼皮內輕輕打著轉。「你確定他不傷人嗎?」
站在范可名身後的廖菊英用力點點頭。
手一鬆,范可道悠悠轉醒。朦朦朧朧中看見廖菊英,他又記起母親的乳房,緊緊抓住廖菊英胸前的衣衫。
廖菊英推開他的手。背著他低聲哭泣起來,淚水順鼻沿滑下。她知道她又成了范家有用的人,要和范可道一起度過千篇一律的歲月。為了他甚至沒法義正辭嚴地跟范可名要求一個小孩,明天又將是暗黑不見天日的生命輪迴……。
范可道伸伸懶腰,緩緩走向前去,看見廖菊英哭得淒慘,便用沾著汙泥的胖手指,為廖菊英擦掉眼淚。
他又不自禁的笑了。從大門望去,嘿嘿,真的又下起了殷紅的雪。
一場似乎落不盡的,六月雪。紛飛旋舞,比子夜貓的步履還輕柔。
而他是永遠永遠筆直挺立的向日葵。
范可道呵呵笑了。
吳淡如,台灣省宜蘭縣人,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現就讀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曾任自由時報副刊編輯,並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灣省新聞處文藝獎。

(張敏儀)
評吳淡如「雪地裡的向日葵」
文.宋美
台灣的小說中不乏以女性為主角,或以女性所遭遇的問題為探討對象,一般稱為女性文學的作品。這些小說描寫正反、美惡、傳統現代的女性,多半涉及兩性關係、婚姻與家庭倫理等主題。近十年來,在國際潮流的激盪下,女性意識的抒發,也逐漸成為一個強勢走向。作家(至目前為止多為女性作家)開始認真地思索既有的性別倫理的公平與否;當代女性的處境;當代女性的形象與自我期許究竟為何。簡而言之,近十年來逐漸抬頭的女性意識文學有別於早期的女性文學。女性意識文學凸顯一種批判與抗議的心態,不再附和或頌揚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
女性意識文學的寫作自袁瓊瓊(短篇「自己的天空」)、李昂(「殺夫」、「暗夜」)、蕭颯(「走過從前」)、廖輝英(「落塵」)以來,已有初步的成績,縱或技巧未臻圓熟,說理或過於直接,但是女性意識躍然紙上。更年輕的一輩中,吳淡如以「雪地裡的向日葵」初試身手,表現出可喜的新意。
「雪地裡的向日葵」的題材,乍看之下,承襲了上述作家的窠臼:丈夫外遇與婆媳齟齬。但是,吳淡如求變的企圖甚為明顯。這則短篇除了描寫兩性壁壘分明、婆媳對峙不睦之外,作者加入了低智能的范可道,象徵受困於冷漠的原始生命力,也象徵父系文化所加諸女性的包袱。范可道悠游在他個人非理性的童騃世界中,是一株被剝奪陽光的向日葵,只能在恣意無拘的幻想領域堣~得抽展他「綠油油的新葉」。故事中其他的人物都和范可道息息相關,范母和菊英婆媳尤其被他所拖累。范母卸下了重擔,因為有了媳婦當替身。這樣的責任包袱代代相傳,成為為人母者(長嫂亦為母)的生存價值和命定的詛咒。吳淡如沒有歌頌女性的無私與犧牲,她抗議母性角色的無奈與悲苦。
「雪地裡的向日葵」最大的特點是,作者揉合虛幻與寫實的描述,使所刻劃的女性困境,超越「妾婦怨」的陳舊格局。范可道這個人物的塑造,無疑具有樞紐性的功用。透過范可道,作者不但能夠合理地點出其他人物的困窘(可名、可晴和楊茉兒也受波及),並且觸及較為大膽的性愛的影射。可道與菊英在浴室中的一景頗見創意。可道尋找母親的乳房,但似乎也象徵父系文化所設立的女性性愛禁忌(作者刻意描寫可名對浴室所見的憎厭)。如此,則可道一方面代表父系文化所強調的,女性責無旁貸的母性「天賦」;另一方面他所象徵的貧血的生命力(可名所言「一條肥白的蛆」),也可以被轉化,用來象徵處於曖昧狀態的原始性愛能力。
故事中無分男女皆不快樂。作者描繪無關性別的「暗黑不見天日的生命輪迴」。但是,雖然可道透過幻覺,是眾人物中唯一經驗「六月雪」的,這個典故所明指的「冤」,卻在菊英身上最為觸目驚心。她只緣落入一個婚姻的陷阱,卻要終生「哭得淒慘」地扮演父母,而可道卻能夠活得任性,像嬰兒般「呵呵笑了」。這種因為性別的命運差異,其中羅織了多少的冤屈。吳淡如以實幻交錯的手法,寫生命的遞嬗,尤其寫出女性生命裡的長冬暗夜。
附註:「雪地裡的向日葵」原載於「時報週刊」第五四六與五四七兩期。原文長一萬二千餘字,經過作者授權,由評者刪節成目前長度。評者只做篇幅刪節,未曾改動文字。
(作者現任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

(張敏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