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菸廠」原名「台北松山煙草工場」,興建於1930年代日治末期,曾是台灣現代化工業廠房的先驅,在漫長的菸酒專賣時代,為國庫貢獻良多。其後由於香菸市場開放進口以及公賣改制等因素,終於在1998年停止生產,偌大廠區佔據台北東區的繁華地段,卻獨留草木蟲鳥與歷久彌堅的辦公廳舍、老煙囪作伴,被視為都市叢林裡難得的綠色寶地。
歷經10年曲折風雲的「台北文化體育園區」計畫,弔詭地讓松山菸廠的時空凍結至今。今年初,巨蛋BOT案終於進入都市設計審議與環評程序,寧靜的土地重起煙塵;另一方面,松山菸廠的古蹟修復工程也已緊鑼密鼓展開,預告著下階段的風華再現。
在松山菸廠即將改頭換貌之際,不妨稍微駐足,往煙味裊裊的歷史回望,也挖掘這樣一處意義飽滿的「異質空間」,曾經激發過的異想與思辨。
對多數人來說,「飯後一支菸,快活似神仙」是句再熟悉不過的諺語,然而,對於曾經是國產菸最大生產基地的松山菸廠,人們卻鮮有丁點記憶。
在過去工廠運轉的一甲子歲月裡,只有少數外人有機會獲准「一親芳澤」;1950年代,頂著「模範工廠」名號的松山菸廠,是中外訪客及「反共義士」的必訪景點,工廠女工還會夾道歡迎並致上鮮花;充滿幻想氣息的巴洛克式中庭花園,是當年園藝界觀摩的對象,也是1960年代名歌星崔苔菁錄製綜藝節目《翠笛銀箏》的場景。在1980年代信義計畫區開始發展之前,松山菸廠內高聳的煙囪,一直是台北東區的地標。
上圖為日治時總督府專賣局設計的香菸廣告。當時松菸所出產的捲菸還區分為民用、軍隊專用(如下圖)、輸出外銷用、原住民專用等不同「品牌」包裝a。
開門,驚豔
1998年7月,在員工依依不捨的道別聲中,松山菸廠正式停止運轉,並遷移機具設備至位於新店的台北菸廠。同年歲末,由樂山文教基金會主辦的「台北空間探險隊」,邀請了立委、古蹟、都市設計學者一同踏勘已停產的松山菸廠、台北第一酒廠(即華山藝文特區),與仍在運轉的建國啤酒廠,以為台北市區大型公有土地的整體規劃提供建言。這可算是台北市民文化界人士第一次走入松菸大門,一窺神秘工廠面貌。
上述3個廠區中,松山菸廠佔地規模最大(18公頃、約是大安森林公園的七成面積),原始建築風貌的保存以及結構狀況良好,林園景觀也最豐富,令參與的藝文人士與專業者「衝擊很大」。
建築學者吳光庭形容,機具清空後的工廠「像是一個曾經有過輝煌歲月、優雅的貴族府邸」;由於廠內草木恣意蔓生,植物纏勒、寄生現象隨處可見,讓藝術家楊世芝感嘆:「這裡的樹、水、土地和建築,像是已在時光中凝結成一個相互關照、共生的有機體。」曾經參與華山藝文特區保存的藝評家黃海鳴則曾比較兩者:「松菸不需要太多改變,就是一個極適合散步、思考的空間,並且有潛力成為一個層次非常高的綜合藝術村;相較之下,華山特區更為粗放、更像廢墟,空間屬性比較適合作為年輕、另類的藝術實驗基地。」
一起參加「探險」的都市設計與建築學者(包括葉庭芬、李乾朗、薛琴、吳光庭等人),在驚豔之餘不約而同表示,人口稠密的台北市最缺乏的就是開放空間,從提升都市生活品質的角度來考量,應該把松菸、建啤、華山等地一體規劃保存,儘量留存原有綠地空間,遠比設為消費性的商業空間有意義。
圖為昔日在工場1樓以手工理葉的女工們,此為進場製菸的第一步,目的是將菸葉上的沙土與灰塵清除,同時拔去葉脈。
產業考古學
其實,早在1986年,行政院就曾倡議將松山菸廠規劃為包含國立歷史博物館等中央文史機構的「中山學園」,不過當時並未有「產業遺址保存」的概念,而是要將歷史建築拆除改建。此計畫在1990初期黃大洲市長時代一度重提,並擴展為結合藝文、資訊、展演及研究的「國家級文化園區」,後來因時空變遷,史博館也不願遷建而作罷。
然而,1990「職棒元年」掀起熱潮,也帶動了提振棒運的「巨蛋」議題,接任的陳水扁及馬英九兩位市長都視松菸為「孵蛋」的最佳場址。2001年,雖然在地居民與古蹟、都市設計學者的反對聲不絕於耳,在松菸基地上蓋一座容納4萬觀眾席的巨型體育場的計畫終於拍板定案(詳見:〈台北大巨蛋」規劃風雲〉),確定了「巨蛋與古蹟並存」的方向。此後,相關的古蹟調查、測量與分析工作才密集展開,以延續並轉化這座老菸廠的生命。
攤開這些同中有異的研究調查(包括行政院文建會、台北市政府文化局、都市發展局,以及國史館分別委託的6本報告),除了嗅到濃濃的歷史情懷,還能讀到近代工廠作為一種「烏托邦」,曾經被不同年代的規劃設計者寄託的理想,即使成為「遺址」也不減其魅惑力。重新解讀松山菸廠的歷史,其實也是在詢問當代文明社會的願景。
以下,就讓我們來一場穿越時空的松山菸廠紙上巡禮吧!
完成於1958年的煙草工場中庭花園,採幾何式設計,庭園中央設有3層水盤的噴泉,另在四周設有三角形水池,還有海狗、企鵝、鵜鶘鳥等多種動物雕塑(原貌見右圖,庭園設計者林元朗提供,翻拍自《專賣局松山煙草工場歷史建築圖錄《1937-1942》)。園中植栽本來清爽,多年來卻蔓生成林(上)。池邊人像,據說是以工廠女工的容貌代替西洋女神像。
切片1:鐵路與台北城的工業化
台北市的工業化歷程始自20世紀初的日治時期,起初的類別以醬油、肥皂、製冰、製糖等民生工業為主,集中在台北城內、艋舺及大稻埕,並逐漸取代了從清代以來沿淡水河岸市街、依賴水路運輸的傳統小工房。
到了1920年代,作為全台政治經濟中樞、以總督府為中心的台北市區範圍已經擴大,市區邊緣陸續出現許多大型工廠,例如:專賣局台北酒工場、專賣局台北煙場(今華陰街一帶)、高砂麥酒株式會社(今建國啤酒廠)、日華紡織會社(今忠孝復興站一帶);更偏遠的工廠還有製紙工場、製鋼工場、石鹼工場等。
這些工廠與所有近代工業選址的考量一致,即依傍鐵路而建,以快速而大量地輸入原料並輸出成品;此外由於工廠會帶來煙塵污染,往往選在當時地廣人稀的市郊。
然而,在煙草專賣制度實施超過30年後才闢建的松山菸廠,卻又與日本殖民政權擴張南進的野心有關。
完成於1958年的煙草工場中庭花園,採幾何式設計,庭園中央設有3層水盤的噴泉,另在四周設有三角形水池,還有海狗、企鵝、鵜鶘鳥等多種動物雕塑(原貌見右圖,庭園設計者林元朗提供,翻拍自《專賣局松山煙草工場歷史建築圖錄《1937-1942》)。園中植栽本來清爽,多年來卻蔓生成林(上)。池邊人像,據說是以工廠女工的容貌代替西洋女神像。
切片2:菸業專賣的政治經濟學
19世紀70年代後期,歐美的製菸技術和產品處於領先地位,從而加強了對外的原料掠奪和商品輸出。作為後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日本,為了擺脫進口菸的壟斷,便在此時鼓勵國內菸草種植與現代製菸產業的發展,並於1904年實施菸草專賣制度;隔年,殖民地台灣也跟進頒佈《台灣煙草專賣令》,目的在強化總督府的自主財源,其他日治初期陸續列入專賣的事業尚有:鴉片、鹽、樟腦、火柴、酒、酒精、度量衡與汽油等。
及至1912年,規模僅有松山菸廠六分之一的「台北煙場」建成,專賣局不再委託民間加工業者製造菸品,而開始統籌從菸葉栽培、研發、製造到販賣的一切流程。
1937年,軍國主義瀰漫的日本議會通過撥付260萬日圓鉅款、以3年時程興建松山菸廠,預計年產量能達到20億支香菸,除了提供台灣捲菸市場外,也打算外銷華中、華南、南洋等日本勢力範圍,供應前方軍隊使用。
1943年,太平洋戰爭的情勢逆轉,盟軍開始轟炸台灣,這座當時全東南亞最大的煙草工場幸運地逃過一劫。戰後國府來台,專賣制度與廠房由省政府公賣局接收,並更名為「台灣省菸酒公賣局松山菸廠」,不變的是「增產報國」的使命。
日治後期,菸的專賣收入占全台經常性歲入的六分之一,到了國府菸酒公賣局時代,松山菸廠的貢獻有增無減,1959年的紀錄是年產捲菸58億支、雪茄43萬支,獨佔全台總產量的半數;1987年產量達到最高峰,創造了台幣210億元的年產值。
專賣時代,香菸的形象地位也迥異於菸害防制觀念盛行的今日,刻在牆上的「廠歌」即是證明:「……煙雲憑一息,眾口分讚揚;文人助文思,武人添力量;交際場中皆歡暢,酒後茶餘補健康;增產報國傾銷遠洋,為我國家爭榮光!」
切片3:「工業村」與菸廠勞動文化
松山菸廠的光榮感除了來自家國使命,還源於日治時期已慣常採用、今日看來卻仍然十分進步的「工業村」規劃。工廠中除了常見的廠房、煙囪及鍋爐房(工廠動力來源),更配置了小型醫院、托兒所、哺乳室、食堂、圖書館、社團聚會所等福利設施,以人性化的空間提昇工作效率。
佔地4,500坪的製菸工場,從空中俯瞰呈「日」字型,是兩層樓的現代鋼筋混凝土結構,大量的玻璃窗、挑高的樓層及配合製菸生產線獨有的廣闊環形空間,創造出整潔、規律、秩序的感受。廠區建築內部相互串聯,以當時台灣罕見的空中走廊聯結了行政大樓和作業廠,讓工作人員免於風吹日曬。
日治時期,松菸員工總數約1,400人,台日比例為5:4,男女比例則是1:4。其中六十多名管理職幾乎都是由日本人來擔任,宿舍也專供日籍職員使用,台灣人僅能擔任低階職位。
在專賣局松山煙草工場留下的「事業概況書」內,對勞工的生活作息與教化活動都列出明確規定:每天早上8點到下午6點為工作時間,中間有3次休息時間,工作前需於作業場前遙朝天皇,午休時需做國民體操。此外,由於切菸、捲菸、包裝時會有菸味及碎屑黏附身上,因此下班前會先到男女分開的寬敞浴室洗澡,由鍋爐房直接供應熱水的洗浴設備,在當年也算是一種高等享受。
由於菸廠營利豐厚,能在此上班無異捧了金飯碗,松菸的老員工多以「大家庭」來描述他們在場內的勞動經驗,許多人在工廠結婚、生子,孩子則在廠內的育嬰房、托兒所長大;在庭園種蔬果、水池中捕魚、操場上一年一度的公賣局員工運動會,都是松菸員工們的美好回憶。
尤其是由食堂改建的大禮堂室內籃球場,是戰績卓著的公賣局「金龍籃球隊」(即「台灣啤酒隊」前身)的誕生搖籃,明星球員鄭志龍、朱志清、李啟億等人,都曾在此灑下青春汗水。
走進這座台北東區的「秘密花園」,不僅可讀到工業文明的歷史過程,更會驚嘆土地自然的生機。
切片4:市中心的巨蛋夢
20世紀下半葉,由美國帶動在全球許多都會掀起「巨蛋」熱,此種大型開發案被視為能創造商機及增進都市生活體驗,也與爭奪國際賽事舉辦權、乃至國內運動風氣興盛有密切關係。
以日本第一座巨蛋──擁有5萬5,000個觀眾席、採取薄膜屋頂構造的東京巨蛋為例,由於擁有廣大球迷支持的讀賣巨人棒球隊坐鎮,加上其為東京都心唯一的大規模空間,且有3條大眾運輸網路交會以紓解人潮,整個區域還包括遊樂區、冰宮、劇場等設施,自1988年啟用以來,即創造了超高的使用率及營運效益。
另一方面,所有案例均顯示,為解決巨蛋對區域性交通的衝擊,必須投入龐大的公共設施費用,並於事前做好萬全規劃。也有一些館場以可移動式屋頂,實現人們對於棒球「理應連結天空與草地」的執著,但造價卻相對高昂。
台灣的巨蛋熱源自1990初期,在此之前,中華棒球隊屢屢於國際賽事締造佳績,1990年,甫成立的「中華職棒聯盟」首度舉辦南北巡迴的總冠軍賽,各地球迷在球場吶喊得熱血沸騰、好不過癮,然而場地設計缺失及雨天延賽的問題也一一暴露,當時前總統李登輝即裁示要興建適合職棒比賽的巨蛋。
此後,巨蛋歷經多年選址不定,在陳水擔任台北市長期間,首度以交通設施、籌建時程、週邊設施等12項指標評估,擇定松山菸廠為最佳「孵蛋」地點;構想中的巨蛋,除能舉辦室內棒球比賽,還兼具展覽及觀光遊賞的功能,並大膽規劃一座高達200公尺的景觀塔(當時還沒有台北101),但全案由於與土地管理單位省政府協調不成而做罷。
及至馬英九擔任市長期間,終於獲得中央支持在松菸蓋巨蛋,規劃內容為4萬觀眾席的室內體育場,以及平日開放社區使用的會議室、展覽室、圖書室、多媒體放映室、健身室,並計畫將基地面積的7.1%變更為商業區,允許旅館、餐飲、零售業進駐。
這個當時看來極具潛力與雄心的規劃,卻因一再延宕,當101摩天樓已連續6年蟬聯全球第一高、當南京東路小巨蛋與蛻變後的台北體育館均已熱鬧開館,這顆尾大不掉的「蛋」,如今竟成為北市府最頭痛的議題之一。
圖為日治時期總督府專賣局出品的雪茄菸標籤,圖中白色花朵為煙草花。
切片5:最後一塊都市綠洲
今人很難想像,松山菸廠在建廠時,附近還是水田、溼地。不過半個世紀,台北東區已然成為高度開發的水泥叢林,擁有台北副都心稱號;對比之下,松山菸廠在關廠前多年,就奢侈地放任草木滋長,直至工廠停止營運後,人為干擾壓力更少,舊有植栽加上後來自生的本土植物,形成了多樣化的生物棲地。
根據中華民國自然步道協會所做的「松山菸廠地區植物生態資源」調查,從生態史的角度,整個廠區可見到距今一萬多年前沼澤時期的海岸先鋒林植物,如沙朴、血桐、構樹等,供人追索關於台北盆地自然史的蛛絲馬跡;從物種特色來看,這兒有涵蓋熱帶到涼溫帶的80種、1,700多株林木,其中以茄苳、楓香及棕櫚科植物為大宗。換言之,松山菸廠是台北市東區最大的「綠島」,也是南港山系的自然環境導入台北市區的第一個「生物中繼站」,因此報告建議,應該將歷史建築與生態環境一併保存,為台北成為「生態城市」的願景墊基。
台北熱鬧繁華的市中心,有一片美麗又荒蕪的秘境──松山菸廠。圖為原用於儲藏菸草原料的4號倉庫外部空間,閒置多年的廠房老而彌堅。
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
「工業遺址」始終是一個充滿能量的場域,看似荒蕪空缺,實則有潛力刺激出無窮想像與反思。回看上個世紀末百家爭鳴的松菸再生夢,不僅與市民主義、文化治理概念的興起有關,也是台北城市歷經「去工業化」並朝向「產業文化化」的一個難得的試煉場,其經驗足以作為台北市乃至全台灣的產業遺址保存與大型開發的借鑑。
現實上,歷經「文化生態」與「體育娛樂」的拉鋸妥協,分拆成「文化園區」(屬文化局業務,共計7.2公頃)與「體育園區」(屬教育局業務,共計10.8公頃)兩大區塊的松菸改造工程,終於在去年由古蹟修護率先啟動;文化保存所面臨的挑戰不在維修技術,而是在於:如何處理與巨蛋的量體關係、動線關係,乃至植栽保護、景觀協調性等。
為了減輕財政負擔,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又劃定占地1.2公頃的6至15號倉庫(屬「非古蹟區」)以BOT方式拆建作為「文創產業資源基地」,允許文教、旅館及商業設施進駐,同時向BOT廠商收取權利金,以挹注佔地6公頃的「古蹟區」之修復、再利用及維護管理經費。
今年初,文創基地BOT案已順利招標,古蹟區則分荷花池、製菸工廠、倉庫等3區分期修復,總工程費高達新台幣4.8億元,創下市定古蹟修復的最高規模。未來文化局規劃的利用方式為:與經濟部工業局合作設置「台灣設計館」,包括設計師常駐工作坊、文創課程與設計實驗室等,開館目標訂在2011年,以「國際設計師年會」為開幕誌慶。
至於「體育園區」,至今卡在環評及都市設計審議不通過,尚未定錘,這也是外界評價松菸再生成敗與否的焦點所繫。
在10年等待即將來到轉捩點之際,我們只能期待老菸廠風華再現,也祈願散佈在城鄉角落的無數歷史遺骸,都有機會重新擦亮翻身,以另一種姿態,再次展現文明社會的偉大夢想。
今年初率先修復完成的機械工作廠,除專責機械零件修繕,也可修理廠內木工家具或是門窗。旁邊兩棵雀榕是從體育園區移植來的新朋友。
上圖為日治時總督府專賣局設計的香菸廣告。當時松菸所出產的捲菸還區分為民用、軍隊專用(如下圖)、輸出外銷用、原住民專用等不同「品牌」包裝a。
1960年代迎接「反共義士」來訪的松山菸廠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