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VS.競爭──寶貝的學習壓力減輕了？

星期三、上半天課的下午，就讀河堤國小五年級的楊向，放學回家在電腦桌前專心地玩著「魔力寶貝」，他說，媽媽規定一天只能看一小時電視、玩一小時電腦遊戲，九點半關燈上床，其餘時間自由分配。妹妹楊容現在二年級，做完功課正在陽台上盪著鞦韆，和狗兒說話。只有就讀國一的大哥楊尚還沒放學回家。

（左）上自總統，下至父母、老師、孩子，都希望「書包輕一點」，卻不知為什麼一直難以實現？

假日森小

從國一到小二，楊家三兄妹不曾補習，即便現在念小五的楊向在學校英文考不及格，即便國小數學頂尖、自然非常棒，畢業前還為全班同學逐一「速寫」出版的楊尚，上了國一開始有些適應不良，英、數都考不及格，「完全是紙筆測驗的評量方式把楊尚打敗了，」媽媽劉敏仍認為，學校的評量只代表一部份，不需要太過在意。她只是告訴孩子，自己要去找一套適應這個體制的方法。

「我在乎的是孩子的生活常規、禮貌、自理能力，」劉敏說，學歷是虛幻的東西，學歷高不代表工作能力就強。什麼才是孩子未來的競爭力？劉敏認為，不是成績，而是自信心。

當別的孩子忙於補習英文、才藝的假日，楊家則帶著孩子到處露營，劉敏稱之為「假日森林小學」。新竹縣尖石鄉、台北縣樂利國小、宜蘭澳花國小是他們常去的地方，他們常在那裡與原住民孩子一起玩。

除了親近大自然，劉敏也帶著孩子們開家庭讀書會，一家人聚在一起分享讀書心得。

在成績掛帥、補習盛行的年代，身為三個孩子的媽，劉敏難道不會掙扎？不會疑惑？「我看得非常清楚，也絕不會動搖！」她說：「我到了四十歲還會做考試的惡夢，我不想下一代還是這樣！」

希望教室中努力學習的孩子們，有朝一日都能展翅高飛。

前進哈佛

同樣生活在台北市，八歲的黃俊傑，生活模式截然不同。

就讀私立新民小學，黃俊傑一年級開始就要上整天課，每天六點四十五分起床，七點二十上校車，下午四點半放學。放學後是另一個學習的開始，星期一、二、四的五點到七點，媽媽為他請了一位英籍家教補英文，星期三、五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半，一位法籍老師到家裡來教他法文。

不用上學的日子，黃俊傑也沒有閒著，星期六早上八點半到十二點補珠心算，下午兩點半到四點上大自然數學。星期天是他唯一的空閒日。

打從黃俊傑一歲半開始，媽媽林淑惠就帶他去上奧福兒童音樂班，兩歲去上創意開發，兩歲七個月進全美語幼稚園，四歲開始上大自然數學。林淑惠自豪地說，俊傑從小就是個自我要求完美的孩子，求知慾旺盛。

「英文說得像外國人一樣好」、「將來要念哈佛」是黃俊傑致力要達到的目標，目前他每天用英文寫日記，英文程度已達劍橋中級（相當國外小學四年級）。為了培養俊傑未來的競爭力，林淑惠計畫三、四年級要讓俊傑學日文，五、六年級再加德文。「除了語文能力外，醫學、財經類的東西也希望能讓俊傑早點接觸，」林淑惠說。

將來長大要做什麼？當同年齡的孩子支支吾吾，回答：老師、畫家、昆蟲學家......，八歲的黃俊傑篤定的回答：「現在還沒有辦法決定，因為要有世界觀，要配合社會的脈動！」

雖然俊傑與楊家兄妹的例子可能是少數，分屬光譜的兩端，但在一方面談教育鬆綁、學習多元開放的呼聲中，一方面全球化腳步加速，國際競爭的氣氛幾乎滲透到每個家庭之下，這樣走向「快樂學習」與「加強競爭」兩端的家庭越來越多。

社會競爭在所難免，只是，什麼是競爭力？怎樣才具有競爭力？孩子會不會在培養未來競爭力的同時，失去了快樂童年？

兔子等烏龜

今年初，「商業周刊」就以巨大的篇幅報導兩岸大學生的競爭力，認為這是一場「勤與惰的生存戰爭」，呼籲台灣人要有所覺醒。

「兩岸競爭中，台灣的優勢不再，」台北市教育局長吳清基也指出，兩年前他在大陸華東師範大學附小看到大陸老師用英語授課；無錫地區天一中學三年級的「超常班」，老師與學生都用英語交談。

在發展知識經濟震天價響聲中，日本漫畫家弘兼憲史二月中旬應邀參加台北國際書展時指出，日本「知識立國」的前景堪慮，因為日本教育下一代的方式過於放任，日前就在討論欲將圓周率由以往的三•一四一六簡化成三。

無獨有偶地，也有部分大學數學系教授認為近年台灣的數學課程太過簡淺，相較於日本，台灣國小學童數學的圓周率早就簡化為三。在教改試行多年後，被視為第一代白老鼠的學童也進入七年級（國一），這一屆孩子的數學能力更被評得一文不值，成為本會期立法委員質詢焦點，而教改政策下推動的建構數學也成為千夫所指。台大數學系教授陳宜良就指出，台灣新的九年一貫數學教材過簡也過淺，進度比台灣舊教材慢了一到兩年，也和美國差距約一到兩年。

衡諸亞太各國教育情勢，台灣的情況讓許多人憂心，但也有老師持不同看法。振鐸學會理事長丁志仁指出，教材簡化，學生的能力不一定就因此退步，問題可能出在教的方法，以致小朋友沒學會，而不是教得太簡單，學者們不宜站在菁英教學的角度看中小學的數學。

丁志仁指出，過去數學教材太難，有三分之二的小朋友根本是在「陪讀」，而今教材簡化，又有人批評是「兔子等烏龜」。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過去大家根本忽視「烏龜」的存在，今天至少看到「烏龜」向前爬了！

再以學英文一事為例，台灣近年來學習英文年齡不斷往下延伸，許多縣市甚至「偷跑」，無視教育部小五開始學英文的規定，從小一就開始教起英文。對此，就有不少學者指出，過早的多種語言學習，只會讓小孩錯亂，最後可能連母語都學不好，因此不應「揠苗助長」。

日前，陳水扁總統也在電子報中發表期盼，希望孩子們的「考試少一點、書包輕一點、睡眠多一點」。可見快樂學習雖是教改追求多年的目標，但此一目標仍可望不可及，而在兩岸與國際整體的競爭壓力下，讓孩子輕鬆一點的想法，如今又出現了懷疑與反對聲浪。

總是要等到考試時，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考試」向來是兒童的主要煩惱源。

錢疊出來的成績

快樂成長與加強競爭力，究竟那一個才是對的？沒有人敢說。

然而，沒有答案，為人父母者為之緊張、錯亂，想法、作法因之擺盪、分歧，孩子的成長方式在父母的選擇下也越趨兩極化。

「你長多高，錢就疊多高！」這是林媽媽常對林家勳說的話。

就讀私立薇閣小學五年級的林家勳，在媽媽有計畫的培養下，從小學小提琴、電腦、珠心算，補習數學、英文、生物，甚至乒乓球。林家勳的表現也沒有讓媽媽失望，每學期都拿獎學金。

林媽媽說，女兒好勝心強，於是她便利用「同儕的力量」來鞭策女兒。林媽媽費心地找來各班第一名的孩子和林家勳一起補習，小學三年級起，就開始補國中英文。林媽媽說，讓孩子提前學習的目的不是希望她能跳級，只是要讓她「走在前面」。

林媽媽認為，沒有幾個孩子會自動自發，家長一定得多用心「陪讀」，「我當了女兒三年的書僮，直到中年級才放手，」林媽媽說。

在教改理念下，如今學童不再以「分數」一分分論高低，而以甲、乙、丙等第表示學習情況，加上五育並重逐步落實，如今總成績智育佔百分之六十，體育佔百分之二十，德育、群育各佔百分之十。但此舉並未讓家長因此不再計較孩子排名；在課業上，孩子們依然得拚個你死我活，甚至父母心中，孩子任何一個科目都不能有所差池，當智育成績相差無幾時，體育成績反而成了決勝的關鍵，為此，林媽媽還請老師來為林家勳「補」乒乓球。

林媽媽原擬讓林家勳在台灣唸完大學後再出國深造，「現在教育政策搖擺不定，我擔心女兒因此喪失國際競爭力，或許會提前讓孩子出國唸書，」林媽媽說。

行樂當及時？童年只有一次。

快樂與勤學，兩端擺盪

有人講求快樂童年，有人致力培養孩子的競爭力，然而，目前目標明確、心頭篤定的父母恐怕只是少數，更多的父母是擺盪在兩者之間，不知何去何從？既無法堅定地認同快樂學習，因為唯恐孩子未來真的追趕不及，但又不忍為培養競爭力而犧牲孩子快樂的童年。

「你要有快樂的童年，可能就會有悲慘的青少年，」蘇子華經常用這句話來「警惕」現在就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張以謙。

「太快樂就不會努力學習，」面對紛紜的大環境，有個就讀國小六年級兒子的陳淑英，力圖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釋。她說，除非有特殊的環境，含著金湯匙出身，否則一味地放任，奢求沒有壓力，孩子就會缺乏競爭力。而成績則會影響孩子的心情，「書念不好，如何快樂地上學？」

「如果你不在乎，孩子就不會用功，」陳淑英認為，尺度的拿捏很重要，「保持百分之十到二十的悠閒度就可以了！」

「小學不玩，什麼時候玩？」過去陳麗真並不在課業上給孩子任何壓力，直到兒子德偉上了小三，第一次考試自然考七十幾分，排名二、三十名，她才開始在考前讓孩子寫評量。果然，「有盯有差，第二次考試就進步到九十五分以上，名列第三。」

天下父母心，今天的父母更難為，一位職業婦女就感嘆，今天即使要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都需要比過去付出更多心力。

比如在台北市，就算父母願意讓孩子每天玩個痛快，孩子卻沒有地方可以盡情奔跑，也缺少對象可以互動，結果只有跟機器玩。而孩子與機器接觸機會越來越多，反而與人的互動越來越少，感情世界也隨之轉變，出現不珍惜友誼、要別人像機器一樣服從自己的意旨等等後遺症。

許多父母擔心孩子「輸在起跑點」，卻忘了健康自信才是競爭力的基礎。

快樂童年原是夢？

疑惑的家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努力調適與對應「又要快樂，又要有競爭力」的氛圍，但若從真正的「苦主」──孩子身上觀察，這幾年教育上的快樂學習口號，顯然並未在他們身上產生太多效果。

董氏基金會去年六、七月間所做的「兒童青少年日常生活及情緒現況調查」就顯示，現在的七年級生（十三歲），每五人就有一人憂鬱情緒傾向偏高，且需專業人士進一步評估。而造成他們鬱卒的前三名分別是：考試（44.4％）、課業的表現（37.9％）、金錢（26.8％）。

去年兒福聯盟所做的「台灣都會地區兒童煩惱指標調查」也發現，將近百分之七十五的孩子有煩惱。主要的煩惱來源依次是：功課不好、生活無聊、爸媽管教太嚴、社會不安定、同學不喜歡我、不滿意自己的外表、出門不安全......等等。

不同的調查，相同的結果，考試與成績仍是孩子們揮之不去的首要煩惱源。

向來關心教育問題的暨南大學資訊工程系教授李家同則認為，只要升學壓力仍在，孩子絕對快樂不起來。尤其眼見景氣衰退，父母更會「望子成龍」，否則孩子將來可能就是找不到好工作的失業族群，因此孩子的壓力只會加大，不會減輕。

「教育改革問題與經濟有關，」李家同認為，經濟好的時候，行行出狀元，比較不會擠破頭，一旦經濟狀況不佳，人們就更加想念書、往上爬。

「九年一貫？別說教材不一貫，就連家長的態度都不一貫，」蘇子華說，在小學階段還感受不到升學的壓力，父母會心疼孩子，可以談快樂學習，但只要想想社區高中仍未落實、大部分家長依然認為進好高中、大學需要擠破頭，加上孩子一旦進入國中，考試多，甚至在學校被體罰，都可能讓自由慣了的孩子適應不良，也都讓家長對「快樂學習」放心不下，不如趁早培養孩子「戰鬥力」，以免以後跟不上學習進度，更加沮喪。

因此，除非經濟條件不允許，根本談不上額外學習，許多孩子的壓力依然存在，尤其家庭經濟能力較佳的孩子，就算沒有課業壓力，才藝壓力依然存在。

一個小學一年級的男孩，每天早上六點半固定被媽媽叫起床練琴，在一次「自由創作」表演中，小男孩怎麼彈都是琴譜中的樂曲，完全無法自己創作。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教育與心理輔導學系副教授兼心理諮商中心主任梁培勇曾經有個小學四年級的輔導個案，媽媽幫他安排學很多才藝，孩子經常在公車上累得睡著，有一次孩子跟他說：「我爸加班很累，媽媽都會跟我們說，那她怎麼不認為下課後補習也是加班，也會很累呢？」

都市化的結果，現代父母想放手給孩子盡情玩個夠也難，遊戲的的空間何在？至於能「猴子上樹」的電腦兒童還有幾人？

父母也瘋狂

眼看未來是一條漫長的競爭之路，家長急於為孩子準備未來，有些甚至在學齡前就進入「殺戮戰場」。

一家標榜「全方位、全美語」的幼稚園，就以培養孩子「領袖氣質、資優才藝、卓越美語」為訴求，強調教學系統能滿足家長與社會對幼兒教育「多元化、國際化、科技化、精緻化」的需求。類似的全美語幼稚園近來更如雨後春筍，只是，有多少人能成為「資優」、「卓越」的「領袖」？

農曆年前，傳出台北市建國中學三年級的數理資優生在花蓮自殺的消息，就再度引發教育界檢討，不少家長也心生警惕。

資優教育專家、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吳武典指出，我們的資優教育太重知識，忽略情意教育，加上社會、家庭對資優生的高期待，導致資優生IQ高、EQ低，挫折容忍度低，又不習慣求助他人，最後走上絕路。「這是大人的無知造成的，」李家同指出，聰明的父母絕對不會告訴孩子：「你是資優生。」天才不是後天教出來的，然而，台灣許多父母都在試圖扮演上帝，「培養」資優生。

確實，整體學習環境不改變，競爭又是必然趨勢，孩子自然在這股壓力下喘不過氣來，但競爭力是否就與勤學有必然關係？會考試、成績好就代表有競爭力？

「人可以被想像，不能被規劃。提供一個多元的環境，但不要去過度形塑孩子，」家有兩個頑皮兒子的佛光人文學院藝術學研究所所長林谷芳指出，只要看看社會上學非所用、興趣與學習的吻合度不高的情況，就知道很多東西是不能事先設計的。因此，培養孩子的競爭力不是給孩子固定的能力，而是給孩子適應環境急速變化的能力。

先快樂，才有競爭力

梁培勇則認為，在分工化、專業化的時代，團隊合作、人際關係很重要，因此，除了專業能力外，與人合作、自我表達、解決自己情緒與壓力的能力可能更重要。「我不反對家長培養孩子未來的競爭力，但請讓孩子活在當下！」

林谷芳進一步指出，談競爭力，其實是一種整體的社會心理，反應的是台灣島國的焦慮。

梁培勇也指出，即使競爭在未來的社會不可免，但如何面對與處理競爭帶來的壓力，更加重要。他提醒家長，「說」和「玩」是孩子處理負面情緒的兩種有效方式，然而，暢所欲言非常困難，因為很多大人無法傾聽孩子說話。

根據兒福聯盟的調查結果，有四成以上的孩子選擇將煩惱放在心裡，因為「不想說」、「說了也沒用」，甚至「不知道向誰說」。為此，兒福聯盟去年四月中開辦了「唉唷喂呀」兒童專線，提供孩子一個暢所欲言的管道，滿足孩子情緒支持的需求。

兒福聯盟副執行長王育敏指出，專線開辦以來，兒童專線平均每天接獲二十八通孩子的來電，其中超過八成是女生。來電兒童主訴的問題，有一半是學校同儕問題。此外，也有不少孩子藉由打電話來排解學業壓力或尋求解決之道，「值得注意的是，連低年級的孩子都已明顯感受到學習壓力！」王育敏說。

玩，是孩子另一個紓發管道，事實上，父母懂得適時放任孩子，不僅能減輕孩子壓力，更是平衡孩子情緒與強化處理問題能力的方式之一。

平時緊盯孩子課業的陳淑英就堅持不在寒暑假讓孩子上安親班，也不為孩子安排任何課程，「我要讓孩子知道什麼叫做放假，如果連寒暑假都不能休息，孩子怎麼有戰鬥力開始下一個學期？」

事實上，由於每個孩子氣質上的差異，學習產生的壓力不盡相同，不能一概而論。換言之，學習不見得就不快樂，整天玩的也不見得就代表可以快樂成長。因此，孩子的教養方式沒有一定標準，必須適性而為，因材施教。

在給孩子快樂童年與培養未來競爭力之間，現代父母戰戰兢兢、費盡心思地拿捏著，至於擺盪其間的許多孩子，未來如何，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