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圈圈文化根深柢固,套交情、拉關係,正是應酬風難以禁絕的最大原因。(李淑玲繪圖)
老張最近在美國失業,和太太間的感情也降到冰點,原因是三年前他本來有不錯的機會可以回台灣發展,卻因為太太聽說台灣應酬多,男人夜夜晚歸,容易發生外遇,因而堅決反對。如今眼看當年回台的朋友都有不錯的事業,自己卻被這種聽來荒謬、莫須有的理由羈絆住,老張只覺得滿腔鬱火,不知找誰發洩……
晚上八時,林森北路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一家湘菜館中,王先生和友人正開懷暢飲著。主人劉先生和主客李先生都是他在企管研習班的同學,李先生最近被挖角到一家大企業去當襄理,因此有了這次的慶賀聚會。席間主人頻頻勸酒,大夥則盡扯些無關痛癢的黃色笑話和小道新聞。王先生幾番想問老李得到這份機緣的秘訣,卻都無從插話。
五個小時後,依舊是王先生這班人馬,只是場景換了,換成新生南路的一家鋼琴酒吧。王先生仍有話想問,但酒廊服侍的公主少爺們穿梭不斷,房間外的樂隊又震耳喧囂;友伴們或坐或臥,看來都已微醺。他想到今天拖得這麼晚,回去免不了要聽老婆嘮叨,不禁暗罵:「早知道就不來了!」
這就是台灣的應酬概貌!縱使如此,當三個月後李先生做東回請劉先生時,王先生還是興致勃勃地赴會,「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新消息?」他想。
燈紅酒綠,台北是個不夜城,只可憐今晚孩子睡覺前又等不到爸爸了。
「自己人」好處多多!
中國人為什麼愛應酬?原因錯綜複雜,說起來足可寫上三大本書。
對應酬文化有深入研究的台灣大學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認為,應酬的緣起是禮尚往來;重「禮」,本是儒家的大法則。從字形來看,禮本是拿祭器去祭天,後來以人為本位的儒家興盛後,禮就轉移為人與人間的對待法則;禮數周到,通曉人情世故是被儒家稱許的。
可惜的是,原本講究適度合宜的禮,在被人當成一種人際交往的手段後,就逐漸變得花巧不實,喪失了原有的深刻涵義。而中國人為什麼這麼重視人際往來?這又是另一個問題。
「中國人的黨派心和『我群』意識特別強」,黃光國指出。這也就是所謂的「差序格局」:只要沾上一點「我們是同一群」的邊,不管是同鄉、同事、師生、朋友等等,立刻變得利害與共,公私不分,要請託什麼事都好商量;但對待陌生人,由於關係「不同」,就往往連普通的人情也吝於給予,甚至於斤斤計較、刻薄寡恩。
這種「歧視外人法則」使得在圈外的人擔心自己的利益受損,因此每個人都要拚命多結幾個「圈圈」,同時打進和自己可能有關的「圈圈」,以求做事方便,並壯大自己的聲勢。而不時酬酢往返,也就成為維繫「圈內人」感情的習見方法了。所謂「關係培養千日,用在一時」,若平日疏於參加聚會,一旦有事才去邀約,不但自己覺得難為情,受邀者更會有「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戒心。
應酬是外遇的溫床?看酒廊小姐這等慇勤,太太們的擔憂似乎有其道理。(黃芙攝)
「便餐」中的玄機
當然,要維繫感情,電話致意、假日相約共同出遊……也都是好方法,但吃吃喝喝的應酬之所以大行其道,正是因為「民以食為天」。「平日大家各忙各的,用電話連絡太簡略,要安排特別的活動又怕對方時間不能配合」,新新聞周刊總主筆王杏慶指出,因此以「吃飯總是要吃的,也不花額外的時間」為由請客,較讓人無法拒絕。
此外,中國人講究養生之道,吃飯最忌談太嚴肅的事,以免傷了腸胃,因此一些人際間的尷尬心結,正好可以透過應酬這樣的輕鬆形式,在酒饌談笑間一泯恩怨。
吃飯應酬的奧妙還不止於此。「應酬是藉著群體力量來達到個人目的」,黃光國指出,例如有件事我私下請託你,你可能會當場拒絕,但我擺了一桌,其中有民意代表,有某某要員,表示我們都是一「幫」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口請託,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若不識相的拒絕,等於一下子得罪了一「幫」人,未來就不好「做人」了。俗話說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應酬的「可怕」也就在此。
應酬的重要性不容否認,尤其人際關係互動頻繁的行業中,應酬更是新手入門必修的第一課。一般人印象中脫不了酒色財氣,尤其以男性為重心的商場,就是一個例子。
邀約同去聽音樂會、看畫展,這種應酬新形式,是許多人樂見的。
先交朋友,再做生意
的確,商場應酬花樣特多。新出道的成衣製造商要想擠進百貨公司專櫃,少不了要打通排專櫃的經理;業務員要想拉一筆訂單,也要和客戶公司的採購人員拉拉關係;如果兩個企業要進行聯盟,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面聊聊更是必要的。有人說,傳統中國人商場交易,七成是在酒家談成的,這話雖然誇張,卻也有幾分可信。
「早年做生意請吃飯,若是『沒粉味』,就是不夠味、不夠誠意」,王杏慶認為這其中雖有日本人的影響,但也和中國人根深柢固的套交情風氣有關。
中華民國中小企業協會理事長李成家則認為,商場人士平日都很忙,縱有連絡,也多半是談公事。因此,偶爾應酬聊聊,在輕鬆的氣氛中拋開公事及雙方的角色關係,倒也是一種調劑。
普訊創業投資公司董事長柯文昌則認為,做生意若在賺錢之餘還能交一些朋友,豈不更好。有時雙方先交朋友再談生意,更有助於合作愉快,例如對新的客戶或業務交往對象,可從應酬中增加一些私人接觸,了解對方的個人背景、個性、價值觀,以及雙方的期望等。有了了解,才有互信和認同,甚至建立默契,發展出屬於「自人」的情感。
在日本大阪闖下一片天地的達新商事負責人林清治也指出,不管日本或台灣,在一些有長期合作關係的廠商間,不僅當事人是好朋友,就連對方兒子結婚,孫子滿月等也都暸若指掌。有了這樣的「三代交情」,雙方的生意關係自然更形緊密,一點小風小浪也可以互相支撐著熬過去。
打高爾夫球是擠入名流社會的晉身階,能陪長官同去,又顯示關係不同。(張良綱攝)
應酬是「生產性投資」?
商場之外,官場往往也應酬頻繁。尤其中國官場上下階層分明,非常講究禮數,如果禮數不周,往往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例如新科立法委員王建埡鷁M討厭請客吃飯,但他在財政部長任內,一年兩三次對立法委員的例行餐敘卻也不敢不「行禮如儀」,「否則若被人家說一句,『喲,你抖起來啦』,那不僅百口莫辯,且要有事再邀時就難了」,王建堇﹛C
應酬無所不在,王杏慶舉例,早年的新聞記者,常藉著「來者不拒」的應酬以套取新聞來源,每個人都被訓練得能言善道、靈牙俐齒;尤其「混」熟以後,若能和某要員勾肩搭背,談知心話,在同行間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
「應酬對這些行業來說,是一種生產性投資」,在新聞界多年,也曾經歷過「夜夜應酬鬼混」生涯的王杏慶形容。
應酬盛行,其中學問也就愈大。長期與美商往來的柯文昌指出,西方人一般會把應酬區分為有特定事情要談的「公務應酬」,以及沒有特定功能的「社交應酬」。在公務應酬中談私事會被認為不禮貌;同樣的,在社交應酬中也不應提起敏感的公事。相較之下,台灣的應酬沒有區分地那麼嚴謹,有時固然參加者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時卻也令人無所適從。
應酬場合中,了無意義的場面話和敬酒鬧酒往往佔去大半時間,真正想聊天的人反倒不知如何開口,只能陪著耗時間。
難吃莫過應酬飯!
柯文昌說,譬如交易雙方為了建立彼此的好感和認同而吃飯聊聊,本是件好事,但這類應酬,其實只需幾個人坐下來談即可。偏偏國人常會因為要「湊一桌」而「牽連無辜」,邀一些和這個目的根本無關的人,結果雙方根本沒機會深談什麼,最後還是要再約一次,到對方的辦公室見,對彼此的時間、精力和金錢都是一大浪費。
因此也有不少人大嘆「天下難吃莫過應酬飯!」
一向反對應酬的立法委員王建埭N認為,吃應酬飯在以前物質貧乏的時代,還可以算是偶爾打打牙祭的盛事一樁。但在魚翅燕窩到處都是的今天,吃應酬飯只是活受罪。柯文昌則指出,中式圓桌有主客上下座位之分,參加者只有被安排的份,不能自己選擇投緣的鄰座,加上中式圓桌講究圓滿,中途離席是很難啟齒的;相對之下,國外宴會多採自助形式,不僅可自行選擇聊天對象,可隨意走動,且早些離席也無妨,自由多了。
當然,應酬飯中最難吃的,又莫過於負有特定功能的公務飯,例如老板請客,部屬奉命作陪。部屬作陪,一方面顯示老闆的排場,譬如要主動出面替老闆擋酒;一方面部屬也有幕僚作用,必須隨時提供資料。而且部屬沒有拒絕「出公差」的權利,得把吃這種飯當工作般兢兢業業來做,「一面注意對談雙方的風吹草動,一面還要強迫自己表現得幽默有趣,使場面熱絡」,福特六和汽車公司公共事務處處長李濤以自己為例說明。
此外,凡事起頭難,譬如和新客戶應酬,雙方都要盡量把自己這方的優點呈現出來,以贏取對方重視,還要防止對方提出自己做不到的條件,更要防止別的競爭對手來「插花」,如此步步為營,全神貫注下來,吃一頓飯真像是打了一場仗。
當然,應酬是種投資,但也可能變成日後的包袱。為了避免隨應酬而來的人情包袱影響公司利益,許多企業都嚴格限制部屬不得隨便接受應酬邀約。一位出身美商花旗銀行,目前在某家新銀行擔任貸款授信審查的襄理,就憑多年經驗想出應對之道:「應酬不能來者不拒,真的推不掉時,也最好找個同事一起去,避免落單。」
為了向應酬說「不」,許多人都有一套「婉拒經」。李濤就將應酬是不是可以婉拒,如何婉拒,比喻成對自己整個人際關係處理技巧的一大試探,其中還牽涉到立即的軍情研判——去會談些什麼?不去會有何後果?要拿什麼藉口婉拒?等等。不過,最重要的是語氣要誠懇謙虛,「絕不能讓人以為你看不起他。」
還在社會上努力往上爬的人,自然要靠多應酬來廣結善緣,相對之下,已有一定權位的人,挑選應酬的空間就大多了。李成家指出,應酬往來要看「份量」,「沒有份量的人,拒絕他一百次也沒關係!」而通常拒絕二、三次以後,對方自然也會知趣,不再來邀。
男人的誘惑——「第二攤」
應酬飯令人煩惱,吃完不能「善了」更令人頭痛。為了顯示誠意,鋼琴酒廊、KTV等的「第二攤」是少不了的。可是這樣一來,往往要拖到深更半夜。在行政院服務的一位科長就坦承:「老婆管得很嚴,所以第二攤能免則免,萬不得已,也只是去坐一坐,捧個人場。」
李濤則用「天人交戰」來形容他在第二攤前的心情:「晚餐結束大約是九點多,這時候趕回家,還來得及和小孩玩玩,和太太聊聊天;但第二攤一去,回家時全家都睡了!」當然,在以男性為中心的應酬場合,除非對自己很有自信,也願意堅守自己的信念,否則誰敢提出這些「婆婆媽媽」的理由來拒絕與大夥同樂,必然招來一陣訕笑。
話說回來,應酬真是中國人人際交往的萬靈丹嗎?
「其實,社會越進步,應酬的功能也就越來越小了!」李成家認為,今日社會競爭激烈,完全以實力掛帥,有道是商場如戰場,稍一讓步,可能生意就虧本了。因此,「在應酬場合談生意?那是農業時代的小生意!今天一場交易動輒百萬美金,真要在應酬時談,生意遲早要垮」,李成家不客氣地指出。李濤也認為,應酬只是談事情過程中的一小部分,不可能有什麼決定性的影響。真正交易成功的關鍵,還是有賴雙方事前的前置作業和事後的後續努力。
何時「爸爸回家吃晚飯」?
此外,相較於以往農業社會,今日的人際關係複雜多了,大家的關係都在極度擴張,握有資源的人往往要受到許多不同派別的人情包圍,弄到最後,秉公處理反倒最可能達到「誰也不得罪」的目的。而對握有公權力及特殊資源的人來說,如今資源分配的管道日趨合理化和透明化,加上社會監督及輿論力量日漸增強,要拿公家資源做人情是越來越不可行的。
應酬功效或許沒有一般人想像的大,但要改掉這種風氣卻極不容易。王杏慶常以「口腔期文化」和「群居性文化」來解釋中國人為什麼偏愛吃喝應酬:「應酬說穿了,是反應一種生活態度和價值觀,也反應出國人在有錢有閒後,如何處理多餘的錢和閒。」
王杏慶認為,國人對生活品質的認知仍待提昇,若有一天,大家認為花五萬元買一幅畫比花五萬元喝一桌酒席值得時,應酬浮濫的現象自然可以減少。同樣道理,當有一天男人覺得汲汲於賺錢升官,不如回家享受天倫之樂,或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不如自己安安靜靜看書獨處時,應酬也可望減少。這種發自內心的認知,要靠時間凝聚,急也急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