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善禧善作彩墨畫,他不僅將中國畫的傳統技法練就得爐火純青,且多方涉獵、視界寬廣,因此畫法演化成單純、拙樸,畫中呈現出一種安適閒情,饒富新意。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礙我腳」
這是胡適選的一首舊詩,鄭喜禧捕捉那種閒適灑脫的精神,畫了一幅彩色水墨,畫中人懶洋洋的斜身倚坐在地,半新不舊的寬袍大袖披掛身上,簡單的幾筆,勾出了臉,是一種小睡中醒來,不想做什麼,也不必做什麼,悠然自得的神情,特別教人印象深刻。

鄭善禧自畫像。(曉陽)
畫出一片安閒與適意
鄭善禧畫的其實是他自己。無論他的形貌或內在精神,和畫中表現的「王梵志」並無二致。從早期畫水彩寫生,到卅歲以後專攻國畫,三十多年來,他始終視繪畫為絕對「個人」的活動。六十年代初期,他和莊哲、文霽等同在台中地區工作,因為住得近,往來自然密切,莊、文兩位走的是現代抽象畫路線,莊哲在西方抽象畫中加入了國畫山水的精神,而文霽則致力於中國水墨的抽象化。在當時,這樣的努力與嘗試,是他們視為一種使命而紛紛全力以赴的。鄭善禧卻完全無視於這樣的「時尚」,只是不急不緩的在傳統水墨中流連低迴。他直截了當的說:「我是靠教書的薪水維生,而不是賣畫,與其說是專業畫家,毋寧稱為美術教員才更恰當。」
沒有以畫家自許,因此也不會刻意去注意繪畫的潮流或畫人的使命,是否被畫壇肯定,鄭善禧亦毫不在意,他說:「有的國畫大師被譏為落伍,畫工筆的嫌寫意草率,而作寫意畫的又責工筆太過刻板,眾說紛紜,是非不明,還是自己求其心之所安吧。反正我的畫也不兜售,更不須要強求別人捧場。」這種無掛礙的心情,反映在鄭善禧的畫中,成為色彩濃厚的山水,成為枝葉繁茂的叢樹,成為一些樸拙可喜的人物。
細看鄭善禧的作品,自然會被那無機心的畫面感染,品味到一種清明可喜與世無爭的樂趣;彷彿童年或記憶更深處,也有那樣沉埋已久的天性,被喚醒了。於是思緒不免一番起伏,對算計著微末細節、步步為營的現代生活有些疑惑。這疑惑當然只是偶然開啟的天窗,特別容易發現雲天的美麗與深邃;掀開整個屋頂去接納,反而遠了,只是無涯的空茫。

鄭善禧自畫像。(曉陽)
反璞歸真,愛畫童畫
鄭善禧在金山街寓所的房間裏堆滿了書畫,甚至客廳也一樣零亂,桌上、地下都是疊起的大書小書,間或有幾本攤開著、大概在什麼時候翻讀到那兒,又去忙其他的事了。書房或起居間都具有一致的風格,他自嘲住在難民營中,說時並無絲毫自責的意思,反而是一種樂在其中的況味,彷彿在表示:世俗的整潔也不能束縛我。
因讀書極為博雜,他談話時經常引經據典,旁徵博引,不知是不是教書多年養成的本領。他的話就像一篇有聲的雜文,讀來生動有趣。而這種累積起來的學識,他認為對一個畫家有很大的幫助,尤其以文史材料入畫時,能使作品具有「敘事性」,因之也有了「事件」以外的未盡之意,更能耐人尋味。
他也畫一些耳聞目見的題材,像牧童、小貓、小狗、小雞、水牛、狗熊等都被納入畫中。鄭善禧能保留它們形貌的特徵,同時賦予擬人的趣味。看那饞嘴的貓彷佛正嚥著口水,小雞們理直氣壯的鬥嘴,胖嘟嘟的黑熊瞪著黑得發亮的圓眼睛,像一個被罰站的頑皮小孩。
看見孩子們的布偶玩具,鄭善禧更突發奇想,繪製了一本玩具畫冊,各種不同的玩具娃娃並置其中,各有個性,加上趣味生動的品題,看過的人很難一本正經的扳起臉來說話。他指著聖誕老人和米老鼠、唐老鴉,很驕傲的說:「你看,我也能畫這個。」是一種孩子氣的高興,而非矜滿的自傲。
他很少賣畫,一則捨不得賣,二則不願去託人情推銷自己。「能夠得到多少是多少,一切都是天命,時機不到而硬要出頭,只有苦了自己。」所以他只是畫畫、讀書,甚或只是喝喝閒茶,他認為都比汲汲營營、急功近利要好得多。

布偶的拙趣,鄭善禧能夠完全在畫中再現。(曉陽)
不必急於建立自我風格
對於現代畫家一味追求自我風格的建立,刻意排斥前人的影響,鄭善禧十分感慨,說了一段小故事:大畫家王原祈作「仿黃公望秋山圖」,特別加題說幼時曾聽祖父品評秋山圖,歷來以黃公望所畫最好,從此銘記心中,卻一直未曾見過,只是憑空想像而加以模仿。古人連這樣微不足道的影響,都不敢加以否定,而現在有些畫家,明明抄襲別人的風格、畫作,還要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創作。氣度之大小、品格之高下,真是今古大不相同了。
鄭善禧最推崇的畫家是齊白石,因此白石老人所喜歡的揚州八怪、陳淳、徐渭一直到趙之濂、吳昌碩等前代畫家,拙樸渾厚的畫風都直接對他有不同的影響。雖然和溥心畬、任伯年的流麗風采似乎背道而馳,但鄭善禧以為這兩種畫風並非相對而是相成的:所謂陽剛、所謂陰柔,在極致處並無分別,所以古人有「清剛婀娜」的說法,指最清純的陽剛境界,在形式上反是婀娜多姿。我們看他的一些大幅山水通常重筆堆疊、綿綿密密,和作人物鳥獸時的俐落簡練全然不同,原因是「在未能達到簡練的時候,繁密更接近於簡練,相反而相成。」聽來很有禪宗的趣味,的確如此。

此圖依稀見到齊白石的趣味。(曉陽)
「平劇」和「禪」影響了國畫
鄭善禧認為「平劇」和「禪」是中國藝術的內在根本,在技法上,因為受禪宗「即心即物」的影響,中國畫捨棄了寫實的視覺透視法,而著重於描摩神韻的心象透視法,失去了空間上遠近的感覺,但成就了心理上獨特的情趣。刻板的寫實,徒然再現了萬物的形狀,而中國畫卻能捕捉所畫對象內在的真實,同時表現出畫家個人的性情和觀照。
中國畫的表現方式,在很多地方是近於現代所謂的「兒童畫」的,畫家回到那樣純真的心態中去作畫,更能表現出創作的趣味。
平劇在中國出現,並成為戲劇的主流,雖然不久,然而平劇在舞台及演出的精神上,都承襲數千年來戲劇的傳統,因之,鄭善禧說平劇是中國畫的內在根本,指的是平劇中戲劇傳統對國畫表現方式的影響。平劇演出的舞台除了桌椅並無任何實景,而那桌椅常隨著演出的內容被賦與不同的作用,或為山崗或為牆垣;有時在空無一物的戲台上,演員只是舉手投足,便暗示了開門、關窗、上馬、下馬等行止。看戲的人和演員都能心領神會,是因為彼此間具有共同的文化基礎和認知上的默契。最能見出這種「象徵演出」特色的,是「三岔口」戲中住黑店的一場,劇中人物在黑漆漆的房中仍有各種活動,演出時燈火通明,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是由演員們的模擬表演暗示出來的。歷來國畫家作夜景,也只在適當的地位上勾畫出月亮,便算交代了時間,而草木、屋舍、人物等依舊描畫得清清楚楚,表現方式和戲劇完全一樣。
「藝術家個人對題材的詮釋,比呆板的寫實重要。」鄭善禧用帶著閩南腔的國語強調說。

鄭善禧的一對女兒常是他作畫的素材。(曉陽)
有心做個接棒的人
鄭善禧有一幅字,寫得像金農,他爽快的承認,並謙稱沒有自己的字體,只是隨興揮毫。他用了一個巧妙的譬喻:「我有許多付眼鏡,有時戴上李白的眼鏡,有時戴上杜甫的眼鏡,借重古人的智慧和經驗,觀察事物才能周全。」文化藝術就像絞棉紗,前代的每一個藝術家,都只是一縷細紗,絞入了歷史的巨索中,才能發揮堅韌的張力,讓五千年的文化攀附在上面。「每一個藝術家都有同樣的天命,幾千年接力的棒子,一定要去接下來。」鄭善禧的體認是深刻而執著的。
他自己以為對藝術的喜好,是小時候在福建龍溪老家,受父親鄭貢西先生的影響,除了父親督導習字學畫,他也臨寫香煙畫片,或去看修造廟宇的工人雕塑神像、繪製壁畫,更常常翻閱家中收藏的圖卷。這樣的環境培育了他終生不渝的興趣。因此,有了女兒以後,他也供應她們各種畫材,鼓勵她們作畫,在鄭善禧的心中,她們是必定的繼承人,而且可以青出於藍,他說:「所謂世家是可以造就的,歷史上不乏先例,像三蘇父子和馬遠、馬麟,有時傳了好幾代,好的環境非常重要。」
看到他女兒臨寫的佛陀像,和其他日常隨筆塗鴨,嚇了一跳,畫得非常好。鄭善禧一幅幅替她們收藏起來,一再說:「她們畫得真好,比我還好……。」

寫蘭嶼日出,幾個土著的姿態是畫的活眼。(曉陽)
提煉國畫的新精神
他從不擔心國畫是否會因時代的演進而日趨式微,因為國畫使用的畫材和精神內在都是其他繪畫不能取代的。他在意的是,今天台灣的國畫家們,是不是能夠從物質文明特別豐實的現代生活中,提煉出中國畫的新精神。大陸淪陷三十多年了,因為整個生活環境的極端不同,台灣畫家們必須孕育出與大陸畫家相異的畫風來,一如從前地域環境的區別,產生了京派、海派和嶺南派。
五十一歲的鄭善禧看來像個好的長跑選手,身材細瘦,但神采奕奕,猜想他可以接下那棒子,繼續跑上幾十年,也許畫史上有個位置在前頭等著他。

鄭善禧筆下的村落有一種淋漓的豐實感。(曉陽)

構圖奇絕的畫作,在鄭善禧畫中也常可見。(曉陽)

布袋戲偶入畫,是鄭善禧畫玩偶精神的延續。(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