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下午三點到四點是一天最難捱的時刻。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兩腿撐得幾乎要裂開了,耳朵也聾得像九十歲的老太公,可是離下工時間仍然那麼遙遠。我做的是西工,須蹲在地上不斷地切割什麼或是銲接什麼。有一天我走路的樣子變成一隻鵝,我也不會感到奇怪。我們羨慕死了做車床的人。做車床的人卻又抱怨他們站得太多了。通常這個時候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叫——我老是覺得肚子餓。但是別誤會我是巨無霸似的大飯桶,實際上我是個瘦子,如果你希望我說得更詳細些,我的身高也少了那麼一二寸。我媽媽說這是我這個年紀正常的現象。我並不認為我的肚子是正常的——倘若它剛塞進三碗飯,過不了多久又在咕嚕叫,這是正常的嗎?
你可能已經猜到我是出社會的人。是的,我去年夏天畢業。我現在對學校唯一的印象就是那裡實在是一個小型權威人物的總匯。有一次國文抽考出一道試題:杜甫是寫實詩人抑或浪漫詩人?我們班上一個叫做清樂的傢伙對監考老師說這道試題出得不恰當,你猜猜看監考老師如何回答,那根本不能算是回答,監考老師叫他想要交白卷的話,不必等鈴響現在就可以出去。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懷念在那裡的日子。我現在幹學徒的這個鐵工廠是色情狂的窩。他們叫你鑽釘孔,他們不直說,而說:「你會不會使用鑽頭?」我不想要你學更多這一類的話。學校並不是沒有這種事情,但是至少學生的世界裡還有看別的什麼。他們說我是個怪老頭子。他們總是說你是個怪老頭子,要是你不接他們的黃腔。
那一陣子我真是如俗語說的: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回來吃尾牙還早著。我所以能夠在這個鐵工廠幹這麼久,完全是因為這裡供應熱茶的關係。不騙你。光是這個原因便足以使我幹到頭髮鬍子全白。我以前待過的工廠永遠在角落裡放了一個大茶桶,在夏天倒是很管用,可是你在這十月天裡喝一口冷茶看看,包你胃寒的毛病馬上發作。這裡用的是小茶壺和電爐,旁邊放著茶葉罐,你用時,只需在茶壺裡放一些水和一撮茶葉,擱在電爐上,整天你都可以喝到燙嘴的熱茶。這在別處是沒有的,值得我們向海狗歌功頌德一番。但是除了供應熱茶這一點之外,海狗甚至比別的老闆還要小氣。就拿我左手食指被瓦斯槍燒傷這件事來說吧,當時海狗正從街對面走過來,我把手指伸進嘴裡啣著,那根手指像是熔化掉了一般,海狗進來時我仍然用嘴銜著,好像嬰兒吃雞腿,然而海狗沒有問我是怎麼回事,只看了我一眼便坐到事務桌後的旋轉椅去。每次你需要包紮的話,便得殺豬般大叫,他才會讓你去藥房敷個藥。他也許認為受傷是你自己不小心,跟他無關。
你可能會感到奇怪,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殺豬般大叫?老實說,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這麼做。
我剛跟阿濱這個大混球差點拿工具幹起架,我把手指燒壞了痛得哇哇直叫被他聽到,準樂得他拍手叫好,說我報應來得真快。
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今天是發薪的日子,所以廣杉邀阿濱晚上去看電影。阿濱說他不能去,他有一個約會。廣杉於是問那個女孩是誰,像個標準的傻瓜蛋背出了一串長長的名字。
「這一個你不認識。」阿濱終於說:「是讀商職的,我這下成了高射砲。」
「你是指學歷還是年齡?」
「兩者。」
廣杉頓時像一隻被鍊子困在屋內,惡夢般的聽到外面獵狗汪汪追逐吠叫的公土狗。你應該看看他那副饞相,你一輩子也不會見到有人表現得像他那樣露骨。
「不管你們去哪兒,就是不要去梅花湖。我鄰居雄飛的機車被放了氣,弄得他慘極了,一路把機車從梅花湖推到廣興街上,才借到唧筒,他的女朋友氣得說要回家睡覺。」
「只是無聊透頂的小流氓幹的勾當。」阿濱說:「我那個女狀元偏偏和我講好去梅花湖。她老師說她考二專毫無問題。」
我無法再默不作聲,阿濱有些話只是想讓你覺得他了不起,我可不吃他那一套。
「你們知道我怎麼想嗎?」我停止切割鐵板,讓瓦斯槍朝空噴著藍色的火燄。我說:「那個人出現的正是時機,他是在替天行道,因為梅花湖實際上已成了色情狂和色狼的大本營。」
「嘿,老鼠,你不會是那個人吧?他那個作法倒是典型的老鼠式的作風。」阿濱問著。
忽然間他像是觸著了笑筋,笑彎了腰。當他神經發過了,他改口唱著:「不,不,我們的老鼠是媽媽的乖兒子,不出洞的無膽的小尖嘴。」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最恨人家叫我老鼠。我不在乎他笑得喉嚨像一口深井,那是他的事,但是他叫我老鼠我就不能不有所回報。我叫他什麼呢?我叫他大混球,我說他是整個羅東地區最須時時低頭察看褲襠撐破了沒有的大混球。而且我一直叫他大混球叫個不停。他的臉很快紅起來,他完全被我激怒了,他的樣子像是就要向我撲過來。我們兩個人都冒火極了。就在這個時候,廣杉叫著:「海狗來了!」阿濱這個大混球立刻蹲下來和廣杉開始摸這摸那,彷彿他們一直忙得廁所也沒空去。他們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虛偽的傢伙。然後我就把手指當做鐵板。這個你已經知道了。
我繼續幹活後仍然專心不下來,拿瓦斯槍那隻手抖得很厲害,好像它是彈簧做的而不是血肉和骨頭。我有心事時就是這個樣子。我瞭解阿濱這個大混球,他真會在第一次約會就把人家給糟蹋了,他才不管她是不是要考二專。我所以這麼擔心,是因為我有四個姊妹,我不希望色情狂和色狼碰我的姊妹,那還不如乾脆跳進虎口算了,也省得那些齷齪的思想和滿口黃腔侵犯了她們。
我有個姊姊叫做碧月,在桃園紡織廠當領班,今年已二十二歲。一般的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便會開始為自己打算,想存點嫁妝。我姊姊跟她們不一樣。她每次回來都會去翻翻架子上的洗髮精,把糖罐拿起來搖一搖,發現這些東西用完了,她立即出去買。她將家裡每一個人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寫信告訴她你的生日到了,你只要在生日那一天留在家裡等著接她寄來的小包就可以了。聽我這麼說,你一定以為她很有錢。她不是的,她把薪水的三分之二交給我媽媽,剩下來的錢,她要乘車,要付伙食費。她對於衣著非常隨便,一年到頭都是長褲配襯衫。我非常喜歡看女人穿及膝的長裙,有寬寬的裙裾那一種,走起路來一旋一旋的,好看極了;她每次回來我都極力鼓吹她去買一件來穿,可是她總也捨不得買,說那種長裙價錢過於昂貴。
我覺得她很不快樂。我是說她早該有男朋友了,但是她沒有。她的腳有點跛,其實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她卻因此不敢交男朋友,因為她深恐即使兩人合意還是過不了男方家長那一關。她認為她的婚姻註定要靠媒婆來牽線撮合。她不上班的時間很少外出,都是在宿舍裡鈎鈎毛線。我不敢想像她碰上了阿濱那種滿腦子歪念頭的傢伙結果會怎樣。這真是太令人憂心忡忡了。我知道我姊姊在遭遇到那種事情之後她不會活下去的,她太想將完整的感情獻給她未來的丈夫了。
我不是杞人憂天,阿濱這個大混球隨身攜帶一種藥丸,他曾拿出來炫耀過,據說再彆扭的女孩一旦吃了它,也只好乖乖地任人擺佈。這個藥丸你幾乎只要有十塊錢就能夠去弄一個;不過他們大都偷偷的保存著,怕別人知道。阿濱這個大混球可惡的地方就是在此:他一面向你誇口說他所交的女孩是什麼大美人或是什麼女狀元,一面又向你炫耀他的藥丸。他簡直可惡得像個白癡。
下工後,領到這半個月的薪水,我騎著腳踏車回家。我是鐵工廠裡唯一騎腳踏車的人。別看阿濱這個大混球是個飛車黨,其實他沒有駕駛執照——他根本還不到考駕駛執照的年齡,但是從未聽說過交通警察找上他,這完全是他塊頭大的緣故,他看起來真他媽的老得像一個已當過兵的人。我決定到了能夠考駕駛執照的年齡也不去摸這個玩命的東西。我最愛在下工後慢吞吞地騎著腳踏車,沿途東張西望,看著來往的人和車從身邊淌過去,這令我覺得舒暢極了。騎機車你再也享受不到這些。不過那是我心情好的時候,我現在心情壞透了。我一直無法不想著和阿濱約會的那個女孩。我著急得要命。雖然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長得是肥是瘦,但是你不一定要知道這些才關心一個人——當你看見一個人向深淵走去,你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去阻止他,不會問那個人是男是女,叫做張三或李四。
由於騎車的關係,我那根手指又在作怪了,我只得用拇指和其他三個指頭握住車把。我無意讓你知道我如何痛徹心肝。我想再說一椿我姊姊的事情。
我讀國中二年級時,班上的同學人人都戴了手錶,我想要一個手錶想瘋了。我家坐落的那條街,兩邊都是木材行堆放木材的曠地,沒有路燈,入夜以後黑漆漆的,成群野狗在那裡打架交合。那時我姊姊還沒有去桃園,她白天上班晚上讀補校,我姊姊不敢走暗路,每晚她放學時我都到街口去等她。那回趁著接她的機會,我開口向她討一個手錶,我姊姊沒有答應,她說等以後再說吧。於是我就知道我姊姊沒有錢。在快到家時,我姊姊忽然問我班上的同學是不是都戴手錶?我本來應該說許多人都沒戴的,但是我說大概是吧。我覺得虛榮死了,那好像人家有什麼東西我就想要什麼東西。過了幾天我姊姊預支薪水買了一個手錶送給我。我現在還戴著這個手錶。我姊姊就是這樣一個好人,你無須對她說你想要一個手錶是因為全班五十多個人只有你的手臂光溜溜的,而你實在不願意做一個與眾不同的醜小鴨。你根本用不著多作解釋,她完全瞭解你的感受。
我回到家裡天剛黑下來,我的三個妹妹圍著一張方桌寫作業。那張方桌也是飯桌。我的最小的妹妹碧玉叫著:「哥哥回來了!」她們紛紛收起作業簿子。我回來代表著開飯的意思。碧玉今年才九歲,嘴饞得像一隻小貓,大概她已經念了一百遍我怎麼還不回來,她盼望我回來是因為她肚子餓了,想想真有趣。
我媽媽在廚房裡炒菜,她的手正在忙著。我把薪水袋放在冰箱上面。我在洗臉時問我媽媽是不是仍然沒有接到我姊姊的信。她已經很久沒有寫信回來,我希望她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媽媽說我姊姊或許是懶得寫,她十月十五日家裡拜拜就要回來了。她上次回來時就曾對我媽媽說過。
「今天農曆幾號?」
「十月初八。」
我掛上毛巾要走出去。我媽媽說:「馬上開飯了。」我媽媽把菜花炒花枝剷到盤子裡。那是我頂愛吃的菜,平時聞到那味道就會嚥口水。但是我沒有半點食慾,我覺得肚子脹脹的,雖然在鐵工廠時我還餓得肚子咕嚕叫。我不能有一點心事。真是要命。
「我吃過飯了。」我說:「今天提早下工,老闆請我們去飯館吃飯,我們提前完成一台飼料攪拌機。」
要騙我媽媽最容易了,她什麼事情都相信。事實上海狗一百年也不會請我們吃頓飯,就算一台原定做三十天的機器我們在二十五天便完成,也不要夢想他會有何表示,他小氣得麻木了。我不是想大嚼一頓,我的意思是,有時候做老闆的說一句慰勞的話,或者對你點點頭,笑一笑,也能夠使你覺得心裡很舒服。他們很少肯脫下國王面具,我碰到過的老闆裡面,有兩個算得上開明的,他們平時也是國王面具戴得密不透氣。
我媽媽常叫我不要老是換工作,說什麼做人應該謙虛和氣,這樣才會有人提攜,將來才能賺大錢。老實說,我才不想賺大錢,到那個時候你成為大老闆,你什麼都不關心了,只一心想維護自己的利益。有一天我賺到一大堆錢,我將全部用來買一塊傍山依水的土地,開闢為露營區,免費開放給大眾。我只允許他們奏奏音樂,跳跳舞,烤烤肉,若是有誰想在一起搞鬼,必須馬上離開我的地方。我要一直保持露營區的清潔和光亮,使它成為小孩也能去的地方。當然這是我的狂想,終我一生都不會賺到一大堆錢,我不是一塊賺錢的料,我早看透了自己這一點。
我在房間裡給我姐姐寫信。我原來是想將那種藥丸的事告訴她,叫她提防著點,但是我又改變主意,我怕她以後見到男人都會疑神疑鬼,就更不敢跟男人出去玩了。所以寫了半天,我只叫她十月十五日一定要回來,此外我還問她在桃園走暗路時怎麼辦。
信寫好以後,我從床底下搬出一個紙盒,裡面放著手電筒和一條藍領巾,這條領巾跟童子軍的領巾一樣,只是它是藍色的;我試了試手電筒的亮度,然後把手電筒和藍領巾分別塞入兩邊的褲袋裡。接著我又從床底下取出一枝球棒,拿在手中撫弄著。這些東西就是我的全副裝備。阿濱這個大混球真的猜對了,我正是出現在梅花湖的那個人。我的任務是在女人被強暴的邊緣及時搭救她們。我說過我不會賺到一大堆錢,這是主要原因;我將以一生的時間為我這個任務而忙碌。
我在出門之前去廚房告訴我媽媽我要去長壽俱樂部看報紙。
「不要帶著球棒。」我媽媽說。她正在水龍頭下洗碗筷。她整天做這些家事,可是從來沒有表示厭煩過。
「我沒有。」我攤開雙手。「我只帶手電筒,我們這條街他媽的野狗實在太多了。」
「不要說髒話。」我媽媽說。她很生氣。
我媽媽該管一管的是我說謊話而不是說髒話。如果我走在街上,我敢保證我是你遇見的嘴巴最乾淨的傢伙。倒是我說謊的情形非常嚴重,我說起謊來就像吃飯那麼容易,從我回家到現在我已不知撒了多少謊,我簡直不曾對我媽媽說過一句真實的話。
我推著腳踏車到屋外牆角邊,撿起預先從房間窗口扔出來的球棒,夾在後座上。我已經學乖了,不再把球棒從前門帶出去。我媽媽看見我晚上出去都帶著球棒,不曉得我在搞什麼名堂,因為晚上根本沒有人玩棒球,她一起疑心便容易鑽牛角尖,整晚守在客廳等著我。如果你有這個經驗,你就曉得我為什麼騙我媽媽了。去長壽俱樂部看報紙這個藉口並不高明,除了我媽媽我不知道還能騙得了誰,不過我總不能編那些去朋友家裡聊天的鬼話騙我媽媽,我媽媽知道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騎上腳踏車後才猛然記起來竟然忘了在那根手指上擦一點什麼。我沒有轉回去,究竟疼痛是死不了人的,我不再理會那根手指。我去寄了信,然後直接前往梅花湖。
我到梅花湖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踏車隱藏起來。我拿著球棒向湖邊走去,有幾個情侶坐在長椅上,我沒有驚動他們,我斷定阿濱這個大混球不會來得這麼早,於是我選擇一個面對環湖道路入口的樹叢坐下來,如此路上的來車一部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想不透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來這個鬼地方,這裡比一座大墓園還要黑上十倍,沒有人在湖上划著小舟,而且你根本找不到一株梅花。突入湖中的涼亭更是俗氣的不得了,像所有俗氣的涼亭一樣,亭中有四張石椅,可是你千萬別冒冒失失地坐上去,你可能沾了一屁股的穢水也說不定。不是蓋的,在公園或是什麼地方的涼亭,如果你僅僅沾了口香糖的渣,你就得謝天謝地了。總之,這個鬼地方簡直一無可取。你知道我對梅花湖的看法嗎?如果不在湖的四周裝上一百盞水銀燈,就該用土填平給農人種稻。
我坐在那裡的半個鐘頭內起碼又到了二十部機車,但是仍然不見阿濱那部野狼的鬼影子。這些機車的後座統統載著忸怩作態的女孩,有些女孩看她們的模樣就知道是沒有頭腦的。你應該來看看那些飛車黨,他們都是好幾部機車同行,他們之間有了默契,一到目的地便分道揚鑣,他們那種急乎乎拉著自己的女伴就走的六親不認的樣子,實在做作得要命。
我看見一對男女,這件事情真會把你弄糊塗了,他們剛跨下機車,起先是女的上前抱住她的男友,兩人擁在一起,後來你猜猜看怎麼樣?那個男的低下頭想親女的嘴,可是這會兒女的卻又一個勁地不順從,一顆腦袋扭來扭去像貨郎的鈴鐺鼓。
遇到這種情形我總是感到相當困惑,我搞不清楚她的抵抗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使得我師出無名。我不一定要等到強暴真正發生時才能出面干預,那樣的事到底少有,當我看見女的推開她的男友,堅決地說:「不要碰我!」並且轉身就走,這時男的倘若還一直糾纏不休,我會馬上跳出去,用手電筒向他的眼睛直射,叫他離開他的女伴遠一點。他不服氣想要動粗的話,我已有所準備,我的球棒就是專為對付這個的,必要時我不怕鬥狠。問題是,我往往無法分辨那些女孩是真在抵抗或是做做樣子。因此我所能做的只是略施伎倆使他們叫停,通常我是在他們的機車上動手腳,然後走過去問車子是不是他們的,假裝我恰巧看見那部車子輪胎癟癟的倒在那兒。
事實上女的最後還是讓男的親了嘴。他們一起走進樹叢裡。
你一定懷疑我是反對自由戀愛的人。天曉得,我比誰都樂意見到有情人皆成眷屬。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假如被我探聽出有一個人從來不打黃腔,不一看到女人就想吃豆腐,也不管她是師母還是一個問路的陌生女孩,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縱然他住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像劉備三顧茅廬那樣去尋訪他,把我姊姊介紹給他;倘若他嫌棄我姊姊跛腳也沒有關係,再多等幾年,我妹妹長大後,他可以跟她們之中的一個做朋友。
正當我想著這些時,終於有部野狼駛近了環湖道路。我像是突然被人踢了一下屁股。阿濱這個大混球果然不是吹牛,那個引擎聲我在一公里以外就認得出來。
我連忙抓起球棒跑過去,我原來是想將他在路上攔截下來。我真不願把我碰到的鬼事告訴你。阿濱這個大混球單手騎機車,把另一隻手彎到後面讓女孩子的手捏著。我洩氣極了。這是我所見過最熱情如火的舉動,簡直比剛才那個女孩還要熱情百倍。女人通常不會在乘機車時捏著男人的手,除非她不怕摔死。我真想回去倒在床上睡個大頭覺,因為事實上你無法把自個兒投向羅網的女人全部從網子上一個個解下來,你會疲於奔命,最後把你累死,但是我不能就這樣袖手不管,我來梅花湖後已把那條藍領巾係在脖子上,那是我的標記,做為一個行俠仗義的人是沒有權利退縮的。我想我至少應該告訴那個女孩不要吃阿濱這個大混球拿給她的任何東西。情況許可的話,我還想設法使她瞭解她身邊的人是什麼樣的寶貝傢伙。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學一些阿濱這個大混球的黃腔給她聽,可是這是不行的,我不允許自己這麼做,在年輕女孩面前說那種話真是不可原諒,即使是學給她聽也一樣。事實上阿濱這個大混球不會等我把話說完才對我飽以老拳叫我閉嘴。我甚至不能用在機車上動手腳那一套去耍弄他,他會立刻識破我的鬼計,把我扼死。阿濱這個大混球就是他媽的生得孔武有力,有一次他一口氣把一個氧氣筒從卡車上搬到工廠內——不是用滾的,那就不稀奇了,他是像抱著他的老祖母那樣一直把它抱進工廠去的。有些地方這小子也實在叫你不得不佩服他。
最後我怎麼對付他呢?我扔掉球棒,空著手向他和那個女孩走去。這時他們已經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我裝得像一個半打米酒下肚的傢伙,走路東倒西歪,嘴裡幾秒鐘就打一下嗝。我媽媽說我像一隻猴子,我摹仿頑皮豹或是孫悟空的動作,每回都使大家笑出了眼淚。說實在,我應當改行去做演員,可能會混出一點名堂。我回到家裡看見客廳無人,時常裝別人的聲音喊著:「阿裕在不在家?」——阿裕就是我。不是我媽媽便是我妹妹在裏間應著:「阿裕還沒有回來。找他有事嗎?」十次有九次我都成功了。這是我把看家本領露上一手的機會,我準備在挨近他時出其不意將阿濱這個大混球撞入湖裡,如此一來,他這個晚上就泡了湯,再也沒得搞。然而也許是我想力求逼真或是什麼原因,總之,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基本上很妙的事情完全被我弄砸了,我醉漢裝得太像了些,腳底不穩,結果剛一近身,他霍然站起來,反而被他順勢推了一把,整個人朝前直衝,掉落湖中。
我掙扎著向岸邊爬去——我一直沒有學會游泳,所以弄得狼狽不堪。我爬上岸後,阿濱這個大混球已經發動機車載著那個沒有頭腦的女孩換地方去了。他沒有認出我,我說過這裏比一座大墓園還黑上十倍。我在他們後面用盡肺部所有的力氣喊著:「把藥丸收好一點,你這個卑鄙的大混球,不要讓你的妹妹拿去當糖果吃了!」其實那部野狼去得很遠了。
然後我坐在草地上。我一直在發抖,冷得像一隻他媽的落水的老鼠,我渾身都濕透了,褲管還在滴著水。我從來沒有這樣窩囊過,真想再跳入湖裏溺死算了。接著我開始哭起來,我好像坐在那堶了幾個鐘頭之久,直到我聽到窸窣的腳步聲向我接近,才驀然驚起。我不能在此久坐,那些被我整過的傢伙若是認出我,一定不會放過我,他們才不管你是否剛掉落湖中。我去取了東西。我離開時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這個他媽的鬼湖了。許多次我都是這麼發誓,但是到後來總是又收回,也許等到梅花湖變成稻田那一天我就會遵守自己發的誓了。
我騎腳踏車時身體仍然一抽一抽的,我不知道我哭個什麼勁,只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什麼地方參加宴會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去。
忽然間我想起一個人可能也是留在宴會大廳的外面沒有進去,我說的是我姊姊碧月,她是個跛子,孤單的滋味對於她必然不會陌生。我要去看她。不錯,就是現在。當我打定了主意,我身體一抽一抽就自動止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去桃園,我姊姊一定高興極了。我姊姊要是問起我怎麼有時間去看她,我就說因為我們提前完成一台飼料攪拌機,老闆特別給我們兩天的慰勞假。這些鬼話我姊姊都會信以為真。我越想腳踏車就騎得越快,我必須回家把這一身濕衣服換掉,然後趕到火車站去。告訴你,我不找一個人談談,我就要完蛋了。
原載六十七年十一月三十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收入第一屆時報文學獎作品集
良知出擊—略論小俠藍領巾的象徵意義
文.羅青
「小」文故事很簡單,內容是講一個國中畢業的鐵工廠學徒,常常在晚上偷偷到梅花湖附近情侶幽會之處,去監督男女情人的行為,並設法在暗中保護女子的安全。一日,他得知工廠某素行不端同事當夜在梅花湖與女友有約,於是便暗中前去,想及時拆穿其奸計。不料,該同事孔武有力,在一團漆黑裡,一把將他推入湖中,弄得他渾身濕透,功敗垂成,只好又暗暗的離開了梅花湖。
上述故事中的人物,是大家常見的,毫不足奇。但由這些人物所構成的情節,在江彤晞的筆下,都有出人意料之外的發展。從報紙新聞的角度來看,上述故事至多可以上地方版,報導的重點可能變成:某無聊男子出沒於情侶幽會處,橫加騷擾,企圖抽取戀愛稅不果,落荒逃逸。如今在小說中,出人意外的是其人物從日常生活裏的「無聊男子」,一變而成「對愛情持有神聖幻想的純潔少年」。其事件則從抽取戀愛稅,轉成行俠仗義,保護弱女子,叫讀者在詫異之餘,又不得不相信其為真實,由此可見作者化腐朽為神奇的才能,可謂深知「無奇之所以無奇」的要旨。
這個故事的基本性質是喜劇的,作者也用喜劇的筆調來處理事件人物,採取的觀點則是幽默而自嘲的第一人稱敘事觀點。透過主角的敘述,讀者知道他國中畢業,在鐵工廠當小工。父親早逝,母親持家,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有四個姐妹,姐姐碧月對他最關心,兩人也最知心。他的性格有點孤僻,「一個朋友也沒有」,人非常的正派,尤其對男女之間的交往,抱著一種純柏拉圖式的觀念,對於在語言或行為上涉及猥褻的人,充滿了反感及敵意。因此,愛開「黃腔」的同事都叫他「怪老頭子」。他的性格也有可親可喜的一面,他善於自嘲,有特殊的幽默感,喜歡撒一些小謊,但也喜歡做自我反省。他外型雖然十分瘦弱,卻最恨人叫他老鼠。他對機車毫無興趣,認為是「玩命的東西」,喜歡「在下工後慢慢吞吞地騎著腳踏車」。
主角的同事阿濱,則是「生得孔武有力」,能夠「一口氣把一個氧氣筒從卡車上搬到工廠內」,「看起來真他媽的老得像一個已當過兵的人」。他喜愛騎機車,「是個飛車黨」,然卻沒有駕照,「他根本還不到考駕駛執照的年齡」。此人最大的特色,便是喜歡佔女孩子的便宜,他「隨身攜帶一種藥丸——曾拿出來炫耀過,據說再彆扭的女孩一旦吃了它,也只好乖乖地任人擺佈。」
作者細心的營造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同時也製造了兩者之間的衝突。衝突的焦點在阿濱要帶新交的女友去梅花湖而不怕機車被放氣,說那「只是無聊透頂的小流氓幹的勾當。」而主角則辯護道:「那個人出現的正是時機,他是在替天行道,因為梅花湖實際上已成了色情狂和色狼的大本營。」二人因此吵了起來。在作者苦心的經營下,二者的衝突,被提昇到精神與肉體,良知與邪念,理智與情慾的衝突。「孔武有力」的阿濱不但是肉體、邪念及情慾的代表,同時也是惡俗機械文明的象徵;主角則不然,似有著許多中國傳統的美德。
主角雖然是中國傳統美德的化身,但這並不意味著傳統美德毫無缺陷。在此,作者細心設計了一沒有露面的主要人物:主角的姐姐碧月。一個個性內向而行動微跛的少女,具有一切傳統的婦德,對主角性格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她在紡織廠當領班,薪水三分之二交給家裡,衣著樸素,沒有男友。我們可以發現,主角與他姐姐是一個銅幣的兩面,是中國家庭倫理思想的化身。現在,這種傳統思想有如一個不良於行的純潔少女,在急劇工業化的社會中,面臨了巨大的挑戰,而陷入一種進退失據的困境。因此,姐姐碧月行動微跛此一安排,是十分具有象徵意義的。
在明瞭小說中的情節佈局及人物塑造後,接下來的,便是討論由情節及人物所導致的重大行動:梅花湖事件。梅花湖這個地名取得十分富有象徵的意味。從主角的眼光看,湖中涼亭俗氣,「根本找不到一株梅花」,到了晚上,「比一座大墓園還要黑上十倍」,在本篇小說人物中,能與「梅花」這個意象相呼應的,只有主角——小俠藍領巾——一個,他是整個梅花湖中,唯一單身前來而且還帶手電筒的,頸間童子軍般的藍領巾,象徵純潔、憂鬱以及嚴於律己,又有獨自向黑暗挑戰的勇氣,還有造福人群的抱負,簡直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現代英雄。
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我們的小俠發現,「替天行道」的「行道」部分並不難;難是難在如何去瞭解「天意」?當他偷看到女方拒絕男方要求時,最大的困惑是搞不清那拒絕到底是真是假,他應不應該即時跳出來救美。作者這一筆,翻得十分巧妙,點出了「人性」是複雜而多方面的,也說明太過一廂情願的想法,是有缺陷的。令小俠改變硬碰硬戰略的另一個情況是假如男方孔武有力又老奸巨滑如阿濱的話,他只好放棄力拼,採取智取的辦法。其行俠的最終目的則從懲罰色狼退守到「使他們叫停」。因為,智取也不見得每次都能成功。作者在梅花湖事件的結尾,安排小俠落水,阿濱敗興而去,是有深意的。
從故事表面看,成了落湯雞的小俠是失敗了。然從故事背後的寓意看,小俠已充分的發揮了他扮演人類良知理性的功能。他並沒有因這次落水而氣餒。他獨白道:「我離開時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這個他媽的鬼湖了。許多次我都是這麼發誓,但是到後來總是又收回,也許等到梅花湖變成稻田那一天,我就會遵守自己發的誓了。」可見不管良知理性在情慾邪念之下是顯得多麼得細小瘦弱,它仍然會不斷的展示其制衡的作用;兩者之間的問題,不是在如何消滅對方,而是如何取得合理的均衡而不走極端。
在經過梅花湖事件之後,作者用主角不惜曠職去看姐姐這個重大決定,來暗示他在性格上有了轉變,其筆法是高妙而含蓄的。短篇小說在人物刻劃上的要件之一,是一個角色在經驗過某項重大事件後,性格會有所發展而趨成熟。小俠最後這一決定,正是他性格發展轉變的契機。作者在此只點到為止,並沒有畫蛇添足的去加暗語或解釋,值得喝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