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閱讀,時時有細黑如芝麻的小蟲飛來,在畫頁上盤旋,久久不去。這是室內盆栽上的小飛蟲,有如不知晦朔的朝菌,十分可憐,因此我只用嘴輕輕將它吹去,不忍用手指撢拂,生怕用力過猛,會傷害微弱的小生命。但因燈光溫暖,小蟲飛走了又回來,不免感到有光干擾。轉念一想,小蟲也當有牠享受燈光溫暖的自由,何況這一點空間也無非專屬於我的,我若趕走牠,豈不是我的自私呢?我再仔細觀察小蟲張開的翅膀飛動、和停留紙面上爬行的安詳姿態,實在非常可愛。真是個「萬物靜觀皆自得」,我與小蟲一樣地享受了一份悠游的情趣。
大自然中,莫說是會爬的昆蟲,會叫會跳的貓狗,就連一草一木,都有他們欣欣向榮的生機。我屋子堛熙\多盆栽,一年四季,綠意盎然。每於俯身澆水時,他們都似在對我點頭微笑,送來陣陣清香。我不免摸摸那嬌嫩欲滴的綠葉,深感與草木互通情愫的樂趣。
想起我孩子幼年時,於天真爛漫中流露一片愛心,他看到盛開的花朵時,高興地用小手指在花瓣上輕輕點一下,卻馬上縮回來說:「不要摘它,它會痛喲。」看到地上螞蟻成群地搬運餅乾屑,他絕不用腳去踩踏,只爬下來守著它們仔細地看,嘴裡喃喃地唸著:「快快搬,快快回家看媽媽。」那一臉稚氣的關懷,使我好感慰。他念小學時,看到馬路上無家可歸的小狗小貓,就抱回來要求我撫養。慚愧的是我沒有收容野狗野貓的條件,自己工作又忙,只好把困難的理由婉轉向他說明,他只點頭默然無語,卻仍怏怏不樂好多天。
看他抱著不得不送到收容所的小狗小貓,輕聲細語地對牠說:「喊我哥哥呀,哥哥好捨不得你啊!」我心中真是不忍。幼小的心靈,怎能體會大人們現實的困難,怎能理解人世間總有許多的無奈呢?
每當他抱怨地說:「媽媽,你總是叫我愛護小動物,你自己卻是說到做不到。」我總是無言以對。想想唐朝的窮詩人杜甫但願有廣廈千萬間以接納天下寒士,我都恨不得能有力量建一所動物收容院,使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得以享受溫飽。這雖是婦人之仁,究竟也體會得一點天地好生之德吧。
兒子已逾而立之年,他那一臉的純真稚氣,仍與幼年時一般無二。他曾好幾次問我「媽媽,你為什麼不養一隻貓或一隻狗呢?」
我說:「我未始不想養,只是現實困難重重。譬如出門旅遊時,託誰照顧呢?我們年紀大了,自顧不暇,萬一有病,又如何能照顧小動物呢?」
我又嘆了口氣說:「我還是跟滿屋子的花花草草說話,也就樂在其中了。」
他聽了歉歉地笑了一下,默不作聲。他是否能體會得二老與花草說話時,所謂「樂在其中」的心情呢?
羈旅海外多年,老伴已退休,在家時間多了。我們於相看兩「生」厭之餘,常是坐對一室花草,反覺無聲勝有聲。我不免打趣地問他:「宋代詞人說:『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你這個沒嘴的葫蘆,比樹如何?」他笑答道:「樹無情,才能長青。那意思是說:人有情,乃得白頭偕老啊!」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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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