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第11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得主李敏勇在頒獎典禮上表達對台灣文學環境的憂心:「永遠不要放棄文學!」曾獲頒巫永福評論獎、吳濁流新詩獎、賴和文學獎的他強調,台灣應該有更多作家堅持文學創作,有更多讀者堅持閱讀文學作品,出版社更應該要堅持出版文學書。
身為詩人,李敏勇勤勉、認真地寫詩,藉詩篇與歌詞譜寫台灣的歷史軌跡,撫平傷痛也帶來希望,詩作曾被譯為英、日、韓等十多國語文;他也透過譯介各國詩作,讓國內讀者打開文化視野,進入詩的美麗國度。
李敏勇,1947年生於高雄縣旗山鎮,10歲時偶爾看到德國文豪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初窺文學之美,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喜歡在租書店閱讀武俠小說,加上伯父在屏東市開設戲院,電影也是他的最愛。

2007年國家文藝獎文學類得主李敏勇,勤勉寫詩,藉詩篇和歌詞譜寫台灣的歷史軌跡,並透過譯介各國詩作,引領國人打開世界文化視野,進入詩的美麗國度。
直到考上高雄中學後,館藏豐富的圖書館,對於喜歡孤獨、自我摸索的李敏勇而言,成了閱讀與思考的樂園,除了小說、哲學、政治評論、各類詩刊,還加上當時風靡青年學子的「存在主義」和「現代主義」文學作品。有了閱讀作為啟蒙,他對威權式教育體制的種種限制,逐漸不再心悅誠服地接受。
在校園,他還首度接觸到當時台灣人不能言說的秘密--228事件。有一回上體育課時,老師指著校園牆面上的彈孔說:「這是『228事件』時軍隊槍斃學生所留下的痕跡。」由於教育課程的刻意抹滅,「228」對他而言只是個陌生而遙遠的名詞,沒有太大衝擊,更未深入探究228事發時「高雄中學自衛隊」的悲壯歷史。
高中開始,李敏勇嘗試以各種文體書寫所思所想,詩是他的最愛,「詩的世界使我驚喜、迷戀,在孤獨寂寞時,詩彷彿我的戀人。」情感早熟的他,高中時談了段幾乎荒廢學業的初戀,透過文字書寫戀情的同時,也開啟了創作的契機。
當時雄中校內經常舉辦「時事測驗」,對政經、文化、國際事務等深感興趣的他,經常代表班級參加比賽。雖然讀的是高雄市升學率最高的明星高中,然而「文學青年」李敏勇卻糾葛在戀情與詩情中,沒有參加大學聯考,直接入伍服役。
當兵期間持續發表詩作和散文,軍旅生活也讓他接觸到人生百態與社會脈動,他開始思索重回校園,退伍後考入中興大學歷史系。1969年以筆名「傅敏」出版第一本書《雲的語言》。回首審視這本舊作,李敏勇表示:「當時所寫的詩,是典型的『青年過敏期』的生命體驗,青年時代感傷的練習曲。」

李敏勇夫妻鶼鰈情深,他特地為妻子翻譯日本女詩人「与謝野晶子」的短歌集《亂髮》。
之後李敏勇加入了第一個以本省籍詩人為骨幹的《笠》詩社,認識多位「跨越語言」一代的台灣詩人,如生於1920年代的詹冰、陳千武、林亨泰、錦連......。因為政權移轉,這些前輩詩人被迫棄絕原已嫻熟的日本語,轉而重新牙牙學國語、寫漢文(中文),重頭摸索詩的聲韻和結構。這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讓李敏勇深受震撼,此時歷史意識、現實意識和社會意識才慢慢進入他的腦海,並開始瞭解台灣在歷史洪流中的多舛命運。
1969年的〈遺物〉,讓李敏勇「感覺自己寫出了真正的詩」,同時標示著一個新的出發: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休戰旗一般的君的手絹
使我的淚痕不斷擴大的君的手絹
以彈片的銳利穿戳我心的版圖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判決者一般的君的手絹
將我的青春開始腐蝕的君的手絹
以山崩的轟勢埋葬我
慘白了的
君的遺物
我陷落的乳房的
封條
未曾經歷戰爭的他,在戒嚴時代發表系列「反戰」詩作,引發討論,被認為也是一種「替代父親世代」的發言。事實上李敏勇在服兵役時正逢越戰,當時台灣也籠罩在共產主義威脅下,到處充滿台美同仇敵愾的越戰氛圍。社會上不時可見參戰的美軍飛來台灣度假,在短暫的紙醉金迷中尋求慰藉,台灣的軍事機場也提供美軍B-52長程轟炸機起降。
退伍後,「戰爭詩」和反戰思想便開始出現在他的詩作中。許多評論家認為,「戰爭詩」(1969∼1971)和反戰思想,是李敏勇詩風第一度蛻變的重要轉折點--從個人的「小我」轉化為具社會意識的「大我」。評論家彭瑞金在〈輸送明亮給世界的詩人李敏勇〉文章中,針對〈遺物〉一詩寫道:
這樣的戰爭詩不寫戰爭的殘酷,自然感覺到它的殘酷;不寫它的傷害,傷害已經形成;不喊反戰,戰爭已令人唾棄,與我們熟知的反戰文學大異其趣,但卻是李敏勇的反戰詩特有的風格。
以對人性與生命的憐惜為原點延伸而出的反戰與政治批評,一直與他的詩一起成長,「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而最可惡的是侵略戰爭,因為它讓人無可逃避、無從選擇,只有拿起武器為國族而戰,」李敏勇說。

政治社會評論集《自由啟示錄》。
大學畢業後,李敏勇擔任過高中教師和報社記者,1974年定居台北,進入國泰建業廣告任職,曾以「廣告美學」、「廣告力學」和「廣告哲學」為名製作系列企業廣告,嘗試把自己心目中的廣告文化觀點表達出來,希望成為某種備忘錄或指南。
儘管心中始終為詩保留著一個角落,但為了現實生活不得不停筆,幾年後他思索著重回文學領域,1980年決定把生活一分為三:創作、工作、參與社運,詩作風格也有第二度的重大變化--開始觸及「環保」和「政治」課題。
李敏勇強調:「1980年代的台灣現代詩,是所謂『民眾詩』與『大眾詩』的時代。」這段時期,他的詩和詩論從來沒有離開與現實的連結:1990年出版的《戒嚴風景》,包含關懷自然生態的〈人間公害〉、政治詩〈戒嚴風景〉,以及企圖紀錄島上人民心聲的〈島嶼心情〉,但仍執著於藝術表現,重視詩質。
他更以寫評論專欄的方式,積極參與社會改造,其文化藝術評論集結成《作為一個台灣作家》,率先提出台灣作家的定位問題,呼籲作家重新思考自己的角色和功能,本書1989年獲巫永福評論獎。
和其他詩人不同的是,李敏勇也是一位作詞者。1980年,他應滾石唱片老闆段鍾沂之邀,譯寫韓國詩人申瞳集的詩作〈有一個人〉,由李泰祥譜曲,這是他與音樂的第一次邂逅。
但直到認識作曲家蕭泰然,他才認真創作歌詞,如嘗試為228沈冤進行平反的台語詩歌〈愛佮(與)希望〉、紀念自焚烈士鄭南榕的〈自由之歌〉、歌詠台灣國花的〈百合之歌〉、撫慰921地震受難心靈的〈傷痕之歌〉、禮讚台灣聖山的〈玉山頌〉,及為台灣歷史的殉難者所寫的鎮魂曲〈啊!福爾摩沙〉......。每一首歌都是一個註記,也是貫穿1990年代戰後台灣歷史動向的時代篇章。

關懷社會運動並參與社會文化改造的李敏勇(中排右一)與妻子(右二)一起參加反核遊行。
由於詩中政治色彩鮮明,有些人不免質疑李敏勇的詩過於直率淺白,文學的「純粹性」不足。對此,他引用流亡美國的俄國猶太裔詩人布洛斯基所說:「詩應批判政治,直到政治停止干涉詩為止。」同樣的,美國詩人佛洛斯特所言:「權力使人腐化,詩使人淨化」,也為詩與政治的抗衡力量做了最佳詮釋。
事實上,李敏勇對社會運動的關心是漸進式的:1977年書寫「母音系列--土地啊,為何你總是沉默?」鼓勵這塊堅忍土地上的人民能勇敢發出自己的聲音;1988年,台灣爆發國府遷台後最嚴重的示威事件「520農運」,其後李敏勇寫下〈聲音〉一詩,企圖捕捉雨夜中鎮暴部隊踏入現場、驅散農民並逮捕農運領袖的一幕:
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雨水滴落的聲音
那是淚水流下的聲音
單薄的身軀在顫抖
疼痛的心在抽搐
在我們的土地上
在我們的時代裡
之後在1997年「228事件」50周年時,他又寫下了〈這一天讓我們種一棵樹〉,當時台灣已走向民主開放,詩中悲憤減少,代而起之的,是一種重生的撫慰與希望。詩的二、三段是這樣的:
聽到叫喊的聲音╱看到血流的影像╱但╱讓我們種一棵樹╱不是為了恨╱而是愛╱讓我們種下希望的幼苗╱而不是流出絕望的淚珠。
讓我們種一棵樹╱不是為了記憶死╱而是擁抱生╱ 從每一株新苗╱從每一片新葉╱從每一環新的年輪╱ 希望的光合作用在成長╱茂盛的樹影會撫慰受傷的土地╱涼爽的綠蔭會安慰疼痛的心。

由國立台灣文學館規劃出版的「台灣詩人選集」--《李敏勇集》,透過文學簡表、閱讀進階指引等內容,介紹李敏勇的詩思與創作。
對於國內詩的創作環境,李敏勇認為,目前詩在台灣只是一種裝飾性的存在,詩和現實生活的關聯性相當低;加上台灣四百多年來始終被「外來政權」統治,本土語文受到壓抑,如清末及日治時的漢詩均以正統漢字書寫,但台語詩卻面臨用字不統一且不明確的困境,這樣的困境對創作者和閱讀者都構成重大考驗,也使得台語詩成為小眾中的小眾,很容易就被邊緣化。
為了讓更多人瞭解詩,2005年李敏勇發起「一個人的文化運動」,號召朋友出錢出力,以「詩」來推動閱讀,至今已捐了數千本詩集到各地圖書館和高中校園。過程中他發現,號召捐書並不困難,但很多地方其實並不缺書,缺的是可以帶領學子和群眾閱讀的志工。他多次在台北東門學苑開「當代台灣詩歌」與「當代世界詩歌」導讀課程,就是希望以實際行動協助民眾更親近詩。
環視這個汲汲營營、人人都為生活奔忙的現代社會,李敏勇表示,「人應該要有一個安安靜靜的空間,與自己進行對話,這樣的人生會比較踏實。」
對他而言,寫詩是一個絕對孤獨的過程。他曾如此比喻:「寫詩就像先在心中種下一顆種子,等到發芽時,必須專心一意地照顧它,不讓它受到干擾,小心地把它『接生』出來。詩並不是特意『造』出來的,而是心中的想法或感受,透過筆跑出來。」
「就像希臘詩人黎佐的〈三行連句〉:『當他寫時不看海╱他感到鉛筆在指尖顫抖-- 正是燈塔亮起時』,筆的作用只是將詩引出來,紙就好像產婦生產時所躺的產床一樣。」李敏勇認為,詩是「語字的花園」,詩人固然創造了花園,讀者也可以經由欣賞,來進行屬於自己的「再創作」。

幾位年輕詩人1968年到豐原拜訪陳千武。前排左起:陳千武、簡誠、李敏勇。後排左起:鄭炯明、陳明台。
為了讓台灣讀者更瞭解詩,他也致力於譯介各國優秀詩作,每次出國就四處尋找當地知名詩人的英譯本,包括丹麥、德國、瑞士、波蘭、捷克、英國、美國、韓國、日本、印度......,有些甚至是絕版書,書的重量把行李箱都壓壞了。
其實,早在1970年代閱讀一本英國企鵝版的《捷克詩選》後,他就開始翻譯其中捷克詩人巴茲謝克的33首詩,1972年刊登在《笠》詩刊,「異國的詩提供學習,也帶來營養。」李敏勇指出,巴茲謝克呈顯的時代情境,既透視東歐諸國在共產體制下的困厄,也見證持有「語言武器」的異議詩人的力量。
布洛斯基也是李敏勇所敬仰的詩人。47歲即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布洛斯基,1972年被蘇俄放逐後流亡美國,蘇聯解體後他仍不願再履斯土,因為對布洛斯基來說,他的國家早已不存在了,而他堅信「圖書館比國家更強大」,認為帝國並非依靠軍隊,而是依靠語言來維繫。
布洛斯基提出:「詩不該是高不可攀的作品,它不是如聖經那樣艱澀神聖,而是像日常生活中的一杯水,一杯酒或一盆花一般簡單,詩和生活息息相關。」
評論家彭瑞金認為,這個觀點對李敏勇影響頗深:「他的詩作也和這個觀點吻合;語言清楚、簡單而多圖像意志。」
對李敏勇而言,譯介詩作並不是要成為翻譯家,他把翻譯當成一種最好的閱讀,在譯讀、解說的同時,進入每一首詩的世界,並充實豐富自己的心靈。

在繁忙、快速的社會節奏中,李敏勇力圖為詩保留一個位置,提供讀者心靈與詩文對話的園地。
寫詩超過40年的他,常被問及靈感來源。李敏勇舉英國詩人C.戴路易士所說:「有時我們看到一樣事物,感覺很美,那樣東西就會像種子一樣種在我們心的花圃裡,成為經驗的一部分,有時很快會發芽,有時則要經過一段長時間。也許在下一個感受或經驗中,讓我們和過去那個經驗感受產生聯想,這個引發聯想的經驗感受就是觸媒,像水澆在田地上,細心照顧下,詩的嫩芽就會滋生成長。」
在台北都會區的辦公大樓裡,李敏勇翻閱著布洛斯基的詩集,引述其所說:「有時科學家與哲學家都不能解答的問題,詩人可以!」他強調,詩人的角色,絕不只是雕琢語字的人,而是拯救語字的人。「拯救語字」,意味著真實地面對現實社會,維護意義與美;在不自由的時代,不能屈服於壓迫或利誘,反倒要傾全力寫下真話,留下時代見證。
〈詩的志業〉這首詩呈顯了他的觀點:
我們尋找不被破壞的字
為了在虛偽國度追求真實
每首詩都像一個故事,都有它的秘密;詩的語言,隱含深刻的歷史意義,在幽暗時代中發出清明的亮光。李敏勇願把這份亮光帶給讀者,也期待讀者的共鳴與迴響。

文藝獎頒獎典禮上,李敏勇(右)邀請創辦「笠詩社」的前輩詩人陳千武(左)擔任頒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