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前仆後繼的部落復振案例中,以文化認同出發的極多,但是能兼顧文化與部落生計的卻十分罕見。因此,大安溪畔泰雅族的尤瑪.達陸,從自己學習傳統織布起步,一路走到建立染織文化園區、提供部落就業機會的故事,就令人眼睛一亮。
舉止從容,談話慢條斯理的尤瑪,就像她的作品給人的優雅質感。她以生命編織的泰雅織染夢,將會如何成形?她的產業觀,又將帶給急切渴望部落發展「文化產業」的原、漢人士怎樣的啟示?
座落在石礫滿佈的大安溪河畔,與陡峭山壁遙遙相望的苗栗縣泰安鄉象鼻部落,原本是個寧靜的山村,近年來河邊的「泰雅染織文化園區」常傳出陣陣機杼聲。白天裡,染織工場五、六台現代化的高織機不停輪轉,婦女們各據一方,負責「配色」的女孩專注地在完稿紙上畫出一格格色彩;有的則站在牆邊「整經」──將數百條紗線按配色順序排列;負責「穿綜」的婦女,則將整經過後的一條條紗線穿在不同「綜片」上;最後有人操作高織機完成織布程序。
緊鄰織布教室的是間染房,挑高屋頂下垂掛著一束束紅黃藍綠的美麗麻線,與地上冷冽的不鏽鋼染缸相映成趣;另外一個房間則是後製作中心,裁布聲和縫紉機的躂躂聲不絕於耳。
這方空間之外,不遠處有片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田園,一棟全以竹子、杉木搭建、即將開幕的染織博物館,傳習中心、研究中心則位在工場二樓。走進這片由上游到下游的完整染織天地,外人很難想像,這是由一個人獨力打造而成,而負責人尤瑪.達陸,17年前竟是位從沒碰過織布機的女子。
說起尤瑪和織布的淵源,其實有些苦澀。
民國79年,尤瑪還叫做黃亞莉的時候,台中縣立文化中心編織工藝館正要開幕,負責「編織技藝重現」的黃亞莉,在遍尋老藝師不著的尷尬時刻,媽媽提醒她可以找擅長織布的外婆上場。就這樣,以前在她心目中屬於「遙遠古代」的織布機忽然間活了起來,立刻和她的生命起了某種神秘連結。
尤瑪在工藝館工作的過程中,不斷接受到「原住民曾有過很高深織布技術」的訊息,但在一次進修課程中,一位老師卻率直地說,「現在去研究台灣原住民織布技藝已經太晚了!」因為「只剩下物質的糟粕,背後的精神已經像過往雲煙不再存在了!」這番話燃起了個性倔強的尤瑪找回泰雅傳統的強烈企圖。

尤瑪的現代化織品除服飾外,還結合家飾、餐飲、禮品等,風格優雅。
學做泰雅婦女
民國80年,尤瑪離開穩定優渥的公職,搬回部落,白天在田裡栽種敏豆,晚上向外婆學習織布,也把漢名改為原住民的本名。但當她要進一步學習泰雅織物的形制、質材、圖紋時,外婆卻認為她的技藝不足以擔任傳承角色,必須求助其他長者。然而,泰雅織布技術有「母女相傳,不傳外人」的傳統,就算可透過「向老師買技術」的方式學習,又礙於尤瑪的家族是日治時代才遷入,屬於後生晚輩的她,拜師之路一波三折。
尤瑪回鄉時,正是原運風起雲湧的年代,都市原民青年紛紛重返部落,矢志復振文化。大安溪有群青年組成「泰雅北勢群文化協進會」,分別切入祭典、語言、歌謠舞蹈、部落歷史等領域,整理紀錄泰雅文化,尤瑪加入後,由於是唯一的女性,順理成章地按傳統角色分工,研究編織。
為了更深入了解編織,尤瑪在民國84年考上輔大織品研究所,87年以泰雅傳統織物為研究主題取得碩士學位。經過多年的學習、紀錄,尤瑪不得不承認當年老師的話,現在要找出純粹的泰雅傳統,已經太晚、太難了。
「若是日治時代2次的理蕃政策不是特別針對泰雅,若沒有二百多場大小戰役,泰雅的文化或許不會這樣真空。」尤瑪感嘆,部落長時間顛沛流離,不僅使得許多文化技藝佚失,生活也因陋就簡,填進部落的日常用品又非常混雜,生活美學無所攀附,所謂「純粹」何在?因此在找回傳統的同時,必須重新建構已然瓦解的泰雅生活、儀式制度,讓族人進入那樣的生活秩序當中。

尤瑪的現代化織品除服飾外,還結合家飾、餐飲、禮品等,風格優雅。
重建新傳統
「17年來,不論轉換什麼角色,我持續處理的就是這件事,」尤瑪解釋,相較於排灣、魯凱等傳統制度保存較好的族群,他們可以循著原有的系統來復興工藝,百年來也陸續都有一群人在做木雕、琉璃珠、服裝等,根還存留,因此他們形成工藝圈的速度和水準都優於其他族群。相形之下,泰雅做起來辛苦許多,但是不從重建文化做起,工藝也將流於空洞。
因此尤瑪還在輔大就讀時,就帶著織布工具回到大安溪沿線開班授課,免費教各部落婦女織布。雖然有些長輩質疑尤瑪所教不是「傳統泰雅的」,尤瑪卻認為,與其用傳統的「地織機」,難學又辛苦而嚇走學員,不如以現代的「高織機」和教法為起點,但保留傳統的形制、圖紋,讓部落婦女們容易上手,才能讓更多人進入門檻後,再回到傳統,而把技藝延續下去。
當然,保存傳統織布的整套技藝是絕不能偏廢的。尤瑪認為,在製作傳統服飾時,就必須從麻線到染色、織作,完全遵循古法。她在象鼻部落種植苧麻做為線材,及薯榔等植物做染料,一步步重新營造一個「泰雅的」織布環境。「必須長期與土地生活在一起,傳統的東西才會流回我們的生命,」她說,如果用現成的紗線、布料,就會缺少「從土地裡長出的知識」。
「當我對自己的文化瞭解愈多,就愈欣賞自己的祖先,」尤瑪常回想部落老人說的話,而有恍然大悟的驚嘆。例如外婆曾說泰雅祖先去另一個世界時,那邊的規則是「少就是多」。因此,在泰雅祭典中,沿路插著用來呼喚祖靈的竹枝,上面垂掛著一個個小祭物包,以前尤瑪不明白長輩對祖先何以這麼「小氣」,後來她體會到,因為原住民的物資有限,「少就是多」顯示了祖先的體貼,以及和自然共存的智慧。
她於是思考如何把「少就是多」的哲學運用在織品設計上,「如果我很用心地做出耐用又好看、樣式簡單而可以有各種不同穿法變化的衣物,那麼一件就夠了,豈不是就能把少變成多了!」

尤瑪的現代化織品除服飾外,還結合家飾、餐飲、禮品等,風格優雅。
先掌握麵包
近年尤瑪從文化復興朝向產業思考的轉折,源於長期和部落婦女生活在一起,深刻體會到她們的家計重擔;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形成新的織布文化,「說新的織布語言」,而這需要部落認同支持,這也驅使她務實地轉向改善部落經濟而努力。
「七、八年前,我會堅持先談文化再談經濟,但當真正面對部落後,我承認賺到麵包這件事不但有用,而且是十分迫切的。」她回憶,初開教室時,有的學員情緒起起伏伏、三字經滿天飛,也有學員的先生喝酒後來鬧場,拿番刀揮舞、砸壞教室的織機、電腦,還有學員地震至今仍家徒四壁,讓她深刻了解到,唯有在安穩的環境中才能求技藝精進、傳承文化、創造文化,也才有發展生活美學的可能。
「日本有和服做為織品工藝的基礎,光一件腰帶就可以賣到幾十萬元台幣,因此有技藝精進的動力和條件。」尤瑪感嘆,原住民工藝想要從零一下子躍升為新興產業,是相當危險的。因此她在各部落推動每年定時的傳統祭典,希望刺激族人對傳統服裝的需求,而她多年來持續教導各部落織布,無非是希望大家把技藝帶回去,「希望有一天,泰雅的婚禮能和排灣、魯凱一樣,族人以穿著傳統禮服為榮。」
至於未來產業應如何成形?尤瑪的先生弗耐.瓦旦坦承,其實還處於摸索掙扎的階段。首先他和尤瑪不認為發展觀光是唯一一條適合部落的路,因為大眾化市場將使他們疲於奔命而利潤微薄,染織村的理想也將更不可能實現。
以往尤瑪雇用婦女織布的經費,大部分是靠接政府或博物館的案子支持,2003年後申請勞委會的多元就業方案補助,每人每天可領800元補貼,生活趨於穩定,可更專注於織布工藝的學習和創作。但依賴公部門經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目前我們的產品還很難有經濟效益,」弗耐表示,雖然尤瑪也開拓具民族風味的現代化產品,曾透過展售、觀光飯店等少數管道行銷,但銷售情況都不算穩定。
外人看似風光的局面,其實距離「產業化」還有一大段長路。比如究竟要發展內需市場還是外銷?如何找到具有商品開發能力的設計師合作?他們堅持的手工產品應採取怎樣的行銷模式?在在都是令人頭疼的問題。

(左至右)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園區、染好色的麻線、配色、整經、織布。
從蜜思佛陀到維他命
從一名部落文化的學習者,變成傳承者,再到教育推廣,現在又成為部落經濟的帶領人,尤瑪表示每隔幾年,自己就會面臨巨大的心理衝擊和調適,因為每個角色需要的生命特質極為不同,她之所以能苦中作樂,是因為有一個核心價值在支持,目的都是要讓泰雅的傳統織染工藝活過來、傳下去,她也立定心志這輩子只做這件事。
雖然最鍾情的是研究工作,尤瑪對於現階段扮演「經濟人」的角色,以「商人具備文人心」自期,若能把祖先的生活智慧和美學展現在商品上,讓人慢慢體會品味,甚至可做為留給孩子的寶貝,就不會讓她視生產販賣為一樁難過的事。
「但是這也需要社會對原民文化的欣賞和接納,」尤瑪語鋒一轉,希望台灣社會「不要只把原住民看成蜜思佛陀或SKⅡ,而要看成維他命。」讓真正的原住民文化特色不僅僅是表面的妝點,而是必需的養份,原住民文化才能真實地累積厚度,並開出美麗的工藝花朵。

(左至右)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園區、染好色的麻線、配色、整經、織布。

受平地教育、大學中文系畢業,一半泰雅、一半漢人血統的尤瑪,在因緣際會下回到部落,展開漫長的尋根之旅,進而生出對泰雅染織文化的濃厚孺慕情。

尤瑪的現代化織品除服飾外,還結合家飾、餐飲、禮品等,風格優雅。

(左至右)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園區、染好色的麻線、配色、整經、織布。

(左至右)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園區、染好色的麻線、配色、整經、織布。

泰安鄉象鼻部落,寧靜的山村中有座「泰雅染織文化園區」,圖中三層樓高的建物為染織工場、傳習中心、研究中心的所在地。

(左至右)種植苧麻和染色植物的園區、染好色的麻線、配色、整經、織布。

目前尤瑪仍多以零星展售活動行銷商品,距離「產業化」還有一大段路。圖為台北華山文化園區舉辦「2005生活工藝運動大展」,右二為尤瑪的夫婿弗耐•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