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先人所留典章與文物的重視,舉世皆然,並且文明愈進步的國家,對古物的收藏與維護,就做得愈多、也愈好。從先人所遺留下的各種文物當中,我們不僅可以揣得先人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軌跡,也可做為我們學習與模仿的對象。中國是個文明古國,先民們在漫長的五千年歲月中,所留下的各種有形或無形的文化財產,都成了彌足珍貴的瑰寶;它們反映出當時文明發展的情形,也為中國五千年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做了最佳的見證。然而歷經的年代久遠,再加上挖掘出土及搬運時難免受到外力撞擊,古文物因此多少有所破損。而今自由中國台灣民生安定、富裕,對於文化工作非常重視,也有餘力積極發展。以對古文物的保存而言,各博物館除了收藏並維護各類古董與文物之外,對於因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受到毀損的,也全力進行修補工作。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內,有位宋希平老先生,自創了一套修補方法,把不計其數的破損古物,奇蹟似地還原了。

宋希平正在修補一個日本古花瓶。(光裕)
化腐朽為神奇
一個有著拳頭大的破洞,及一道從鼓面到鼓底長裂痕的漢朝銅鼓;一尊全身碎裂、不堪細數碎片的唐三彩文人俑;一個底部裂成四大片、三十個細碎片的清朝粉彩大花瓶……,類似這樣破損不堪的情況,外行人簡直無法想像它們原來的形狀,宋希平發揮極大的耐心、毅力、與專業的精神,把它們一一補綴、還原。從新石器時代早期的繩紋陶,歷經商、周、秦、漢、隋、唐、北魏、六朝、元、明,一直到清朝;質地從陶、瓷到銅、玉、象牙、木器,宋希平都曾修補過,他以不斷迎向新的挑戰的態度,化腐朽為神奇,使它們重新擁有肉眼不易察覺的完美形狀,成為史博物館內重要的展覽品,及收藏家眼中無限嚮往、可望而不可及的古董、珍玩。
民國二年出生的宋希平,是山東煙台人。抗戰前,自家鄉的一所蠶絲專科學校畢業。抗戰期間,他參加游擊隊抗日。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宋希平回到家鄉當警察,過了幾個月的太平生活,但不久赤焰四起,他再度加入軍隊剿共。民國三十八年,隨軍隊自青島撤至台灣。
來台後不久,他就離開了軍隊。剛開始曾在基隆賣過油條,後來到台北改做土木包工的生意,這一做做了十幾年,卻並沒有成功,是為什麼呢?他坦白相告:「我愛打麻將,一坐上牌桌,就把生意事全給忘了。商場如戰場啊,心不在焉的,就做不成功了。」土木包工生意做垮之後,他倒是大澈大悟了,深深瞭解到凡事要專注、務實的道理,也再不上牌桌了。

是一座唐三彩武人俑及一匹唐三彩戰馬修補前後的對照圖。(光裕)
接觸陶瓷製作,種下修補因緣
「民國五十四年,我進入中華藝術陶瓷公司擔任總務方面的工作,當時是甚麼事都做,舉凡採買啦,廚師放假時下廚煮飯啦,或者,工廠裏缺人手,我也做點陶瓷工人的工作。這樣邊做邊學,對於陶瓷的製作,也有了瞭解。」
「在中華陶瓷工作的那段日子裡,我似乎又重拾孩提時代愛捏泥巴的童心。於是我以低價向廠方買回一些陶瓷次貨,憑著多年來對製作陶瓷的一點心得,自己調配石膏、油漆、或瓷土,來修補這些有缺損的陶瓷品。這就是我從事陶瓷修補的開始。」
「修補過的次貨效果頗佳,我心裡很是得意,於是對修補陶瓷的興趣也愈來愈濃,便開始作更深入的研究。後來,我發覺石膏的效果還不夠好,它的耐久性低,就又繼續實驗,發現樹脂更為適合。因為樹脂的顏色具備了各種深深淺淺的白色,硬度也有很多級,有些很有彈性,有些則彈性較小,可以用來配合古陶的各種硬度,做適宜的接合。」
民國六十一年,史博館公開徵人修補館中收藏的陶瓷古物。宋希平也跑去應徵,他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修補了三、四件古物,館方覺得他成績不錯,就正式錄用他從事古物修補。

是一座唐三彩武人俑及一匹唐三彩戰馬修補前後的對照圖。(光裕)
不斷琢磨、鑽研,理出了一套程序
在史博館修補古物的九年多當中,宋希平已經摸索出一條修補古物的工作程序。他說,修補古物最要注意的兩點,就是顏色與拼撿。
談到陶瓷古物的顏色,就要提到陶瓷器表面所敷的一層釉。釉,是陶瓷器製作中最複雜的一環。我國古時的釉藥依其性質可分為灰釉、鉛釉、長石釉、石灰釉等。古陶中多施用灰釉與鉛釉;瓷器上常用長石釉及石灰釉,較不易老化。
然而現代人實在很難找到古代取自天然植物的釉料顏色與配方。宋希平只好採用化學顏料。他把各種單色的化學顏料,像水彩調色般,一一調配出各種所需的顏色來。
宋希平說,在拼撿以前,對古陶瓷的狀況要先作一番深入的了解。繼而進入分析階段,又可分為兩個層次:一是確切了解器物構成的原料,二是推斷損壞前的情況。
「以古陶瓷為例來說,因地域、時代因素的不同,所使用的陶土質料也就不一,有灰陶、黑陶、紅陶等。譬如『唐三彩』的底色雖說是白色,但有的質地呈粉紅色,有的帶點灰,有的帶褐黑,有的則帶赤赭。像洛陽一帶出土的古物顏色較白,長安一帶的則帶點粉紅色。此外,古陶器的質地也有差異,因使用陶土材料的不同,有些質地細膩,有些含砂粒。更由於煅燒時溫度的關係,硬度懸殊很大,加上有些使用陶鈞(拉陶坯的車盤)製造,器壁厚度較均勻,用手捏成的厚薄就不同了。」

是一座唐三彩武人俑及一匹唐三彩戰馬修補前後的對照圖。(光裕)
比拼圖遊戲難得多
著手修復陶器的第一步便是拼撿,以斷定殘片是否屬於這件器物。宋希平覺得「這可比拼圖遊戲還要難上千萬倍」。每一小塊殘片,都得檢視它本身有無破損或缺角,然後先行假設拼湊一番。他以一具破成十餘塊的瓷質器皿做示範,先用膠把碎片大致黏湊起來。
拼湊時必須注意角度,以確定其間是否還有其他缺塊。若有疑問時,立刻記錄或拍照,作為另一次拼湊的參考。宋希平並且說:「拼湊時,我不只用眼睛看,也用手掌來觸摸。」
拼撿後,接著是清潔工作。洗掉泥土比較容易,如果破片上有舊的黏著物(可能過去也經人修補過),必須先浸潤軟化(如果是動物膠,就用溫水;蜂蠟使用氯仿,樹脂使用酒精,石臘則加熱或以汽油塗抹),然後用軟刷、布片或小木片來清除。清潔工作是耐心的考驗,輕不得,也重不得,先用海綿或駝毛之類的軟刷刷去灰塵,不易除去的,再沾水輕洗。遇到吸水的陶器,用溫水的效果比冷水為佳。若古陶器上附有鹽質(多半是入土重出的),就把器物全部侵入水中,頻加換水,直到鹽質汰盡。
宋希平說:「清潔古物,適可而止,過度反而會弄巧成拙。同時千萬不可用小刀之類的器具刮削汙垢,彩繪陶連浸水都不可以,以免顏色遇水脫落、或減損。」

是一座唐三彩武人俑及一匹唐三彩戰馬修補前後的對照圖。(光裕)
揣古人之意,增補缺失之處
碎裂的古物難免會有缺失,所以增補也是修復古物的重要步驟。增補多半採取「製模」與「接合」兩個程序。製模通常先用手工以釉泥塑出模型來,再用燒石膏敷在泥塑模型的外面,以製成外模。石膏外模製妥後,加上氫氧化鋇及草酸使石膏堅硬如石。然後待石膏外模脫水、堅硬,而石膏內的水泥浸泡泥塑內模,內模於是軟化脫落;再在石膏外模內灌入樹脂,做成樹脂內模;石膏外模再用水浸泡使之剝落,即可將樹脂模型取出,接合到古物的缺失處。
談到「接合」,宋希平拿一隻碎裂成一百餘片的清朝大花瓶當例子。他先嘗試將碎片假拼湊,一片片嘗試,一片片由上往下拼湊,其中最小的一片只有小指頭般大。他說:「花瓶是曲線的器物,只要其中一片的位置稍稍不對,整個瓶身就會歪斜。接合任一小片,都必須小心翼翼。」
使用的接合劑有:動物膠、火棉膠、樹脂、燒石膏等幾種。黏接部位,黏接劑在乾燥後有的會凹凸不平,就需用一種十分精細的小鋼鑿把它磨平。宋希平的經驗告訴他,用動物膠時,破片最好先用熱風吹暖它。而用火棉膠或樹脂接合小件陶器最為有效,同時接合部位應先以水久浸。用燒石膏修補大件陶瓷最佳,如果在石膏乾透後再塗以棉膠或醋燒纖維的稀薄液,可以更耐久。

宋希平與他為史博館修補的清朝瓷花瓶合照。(光裕)
細心補綴,串連了歷史與文化
綴補後,可能還會有一點縫隙,還要經過填洞、磨平,最後再調色補畫,絕不能操之過急。
史博館館長何浩天說:「我們一直以全力來保存、維護先人遺留下來的文化資產,壞了多少,我們就修多少。」
在這一個前題之下,宋希平在史博館孜孜矻矻修補了九年多的古物,名聲漸漸傳出,也有不少古物收藏家慕名而來,請他代為修補。這些修補後完整如初的古物,都只是他手中的「過客」,然而他仍感覺十分滿足,以為這都是一樁樁奇妙的歷史因緣——假如幾千年前的陶瓷工匠地下有知的話,會不會感謝有人在經過千百年的歲月催磨之後,悉心為他們修補那些當年的心血結晶?籍此讓後代的子孫們,也得以窺見先人在文明進展上所作的種種努力。

宋希平與他為史博館修補的清朝瓷花瓶合照。(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