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台上的李國修,似乎總是詼諧逗趣的代名詞。
他旗下的屏風表演班,也常給人「喜劇一籮筐」的印象。
等到要作專訪,才領教到熱鬧舞台下的嚴謹森然。
想訪問李國修,得先向劇團經理報備,再由執行秘書告知採訪時間。
想找幾個核心團員談談?行,就交由行政助理安排時間表吧。
向來習慣於小劇場的直來直往,這下子不免把身子一正,嚴陣以待。
踏進屏風表演班今年三月遷進的新家——位於忠孝東路四段巷內的一百廿坪地下室,發現它儼然是個規模粗備的公司格局:左側的行政部門有三間辦公室,右拐進去的劇場重地則區隔為排練場、道具間、控制室,以及即將由總團「分家」出去的乙班辦公室。
今年三月間,企業界主動出擊,全省聯鎖的7-Eleven便利商店經過多方評估後,選擇與屏風表演班結盟,應允提供每年一百萬元文化贊助,並免費在全省六百家加盟店為他們的新戲作宣傳。李國修當然高興,但口氣冷靜得出奇:「我們每月的固定開銷至少卅萬,企業補助一年不過三分之一弱而已。」
至於「屏風」一再刷新台灣小劇場的連演紀錄,在上回作品「救國株式會社」達到巔峰,從今年新曆元旦一直演到舊曆春節,又欲罷不能地加演十場。
「也不過在一百人座的小劇場連演七十場,觀眾總數七千人次而已」,李國修以伍迪艾倫式的速度清晰地報出一串數字,「如果把這齣戲的直接製作費和間接製作費如場租及人事管銷費用算在一起,其實還淨賠十五萬。」
那麼他要怎樣才會心滿意足?
「成立職業劇團,蓋一幢規劃完善的演劇場,是他唯一的夢」,李國修的妻子,也是「屏風」執行長的王月說。
他的夢是未來的台北像紐約、東京一樣,夜夜都有上百場戲劇演出,任憑觀眾選擇;而十年八年後的「屏風」,在全省各大城市都有分團;也可能像這樣:「你要不要看屏風的戲?」「在哪堙H」「在那堙I半年都在演。」

李國修的最新劇作——「鬆緊地帶」,創作動機源自於目睹妻子王月的生產過程。(黃麗梨)
把劇場變成一個「事業」
從民國六十三年參加世新話劇社站上舞台以後,李國修先後參加了真善美社會劇團、蘭陵劇坊、以及電視綜藝節目的短劇演出。民國七十三年時他與賴聲川、李立群合組「表演工作坊」,一齣「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風靡了大街小巷,而後由於對經營理念歧異,他經協商後退出,兩年後自創了屏風表演班。長達十七年的演藝生涯,認識李國修的人都知道他是玩真的,這回更是全力卯上了。
放眼台灣四十年來沒有出現一個專業劇團,目前能夠常態運作的劇團也不超過十個的情況下,李國修有著「把劇場環境轉化成一個事業」的強烈企圖心。比起其他劇團人人身兼數職或游擊式的存在,山羊座的李國修相當務實,他把需要日常運作的行政組地基打牢固,再準備依次培養舞台技術組和表演組的專業人才,朝向真正的專業劇團邁進;而劇場的硬體設計,甚至已由一位建築系的學生當作畢業論文規劃好了。
目前「屏風」有十一位專職行政人員,演員及技術人員則以簽約的方式論戲計酬,排練時還要打卡以防遲到缺席。至於首創的劇場義工制,通知一發就來了四百人應徵,層層篩選之後留下四十個,其中不乏白領階級下了班來剪報或掃地。創團四年半以來,「屏風」還陸續開過為工作人員投保平安意外險、聘請法律顧問等劇場先例。
「我對劇場行政本來是一竅不通,完全憑著自修企管經營的書籍,或是邊看空中大學公關課程、邊做筆記摸索出來的」,李國修表示,至於現行的行政編制,是委由在美國專攻藝術行政博士學位的陳以亨規劃。而從去年十月,廣播界的金鐘常客姜涵「跨刀」接下劇團經理一職後,更著手進行把一切資料表格化,並以電腦建檔的制度。

積累十七年的影劇演出經驗,李國修如今更堅定「把劇場變成一個事業」的決心。(黃麗梨)
他的妻子希望屏風解散?
事成也要人和,「屏風」能夠凝聚一群人,甚至包括對劇場不甚熟悉的外圍分子一起工作,電影導演黃玉珊認為,李國修的賣命幹勁和熱誠待人該是主要原因。
核心演員之一夏靖庭說這媮`給他一種家族的感覺。即將成為乙班「班主任」的施宏達則認為,李國修與團員之間是一種老師對學生的關係:他教他們表演技巧,也傳授他們劇場理念;他所編導的戲更是先由他把劇本鉅細靡遺地寫好,再來一場一場地磨戲。對於行政人員來說,執行秘書張晉婷原本在美容美髮學苑做造型,來到「屏風」才兩個月,對於小劇場的印象幾乎是一片空白,「可是李國修對工作人員的態度是『不怕你來問,就怕你不學』」,她佩服地說。
「即使義工來剪個報,我也不讓他失望」,李國修說他逮住時間就會告訴義工為什麼要剪報,然後可以一直談到小劇場的種種觀念,「讓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他這種恨不得掏心挖肺的工作態度,使得妻子王月不得不有雙重情結:站在「戰友」立場,對於行政重擔她當然義不容辭地挑起,「你看哪對藝術工作者不是夫妻?」她問。可是為了家庭生活,她對未來的期許竟然是——「屏風」解散。

結合王凱富的魔術特技,使得「鬆緊地帶」不時出現穿透古今時空的舞台景觀。(黃麗梨)
以戲養戲打帶跑
然而李國修是不會停下來的。這齣「事業」越演越盛,作第一齣戲時只有三千元製作費,而籌備參加今年度台北市戲劇季的大戲「鬆緊地帶」,預算已高達八百萬。「這成果其實全憑我們一點一滴累積,也不算是奇蹟」,他正色地說。
「累積」的辦法,幾年來李國修採用的都是自創的打帶跑戰術——「以戲養戲」:拿正在演出的票房收入作為往後的管銷費用,快要彈盡援絕時又推出新作;而在大場地如社教館的演出收入,更常常拿來貼補觀眾有限的小劇場票房。如此「生生不息」,造就了四年半來推出十八回作品,演出四百多場次,盈餘二百萬元的驚人成績單。「屏風」縝密的年度計畫,更可從每次演出的節目單上,永遠打出「下次預告」看出端倪。

「三人行不行」僅有三個演員,卻以一當十演出城市生活群像。(黃麗梨)
最具電視緣的小劇場
說是以戲養戲,也得觀眾捧場才行。「屏風」的票房魅力從何而來?是不是得自於容易討喜的喜劇風格?李國修不表苟同:「除了喜劇,我們也嘗試過不同的劇種和走向,例如情節劇、時事劇及實驗劇等。」
李國修不否認,喜劇還是他的拿手絕活,他憑著多年嬉笑人生的生活經驗,建立了一套獨特的「喜劇節奏」表演方法。「可是喜劇也有層次之別,如果對人心、人性的看法不是這麼敏感,我可能會去做餐廳秀或電視的胡鬧爆笑劇,而不會來作劇場。」
但有趣的是,比起諸多小劇場,「屏風」與電視台或廣播界的關係頗為密切。電視演員如顧寶明、張復建、鄭宜氛及電台主持人陳美瑜都曾為「屏風」跨刀演出;而當前活躍電視台的短劇演員,不少出自於「屏風」的調教。例如台視「女丑劇場」的編導陳繼宗曾經在「屏風」三年,而演員夏靖庭、曾國城現在都還是「屏風」的核心團員;目前走紅電視界的楊麗音和郭子乾,則是當初被來看戲的王偉忠「相中」,成為華視「連環泡」的當家花旦和小生。

王月編導的「從此之後,她們不再去那家COFFEE SHOP」,是電影化風格的實驗之作。(黃麗梨)
在嘻笑中抓緊時代的節奏
其實「屏風表演班」班主李國修本身就有長達九年的電視演出經驗。他不諱言自己是個世界新專廣播電視科的畢業生,沒有專業的戲劇基礎,「但是本著對生長環境高度的關切,而嘗試以喜劇手法,進行城市關懷」,因此作品大多是針對社會人、事各種怪現狀來一番嘻笑怒罵,與現實脈動扣得緊,讓觀眾在哈哈大笑中極容易產生認同。
譬如探討現代男女性觀念的「婚前性行為」,曾經一時成為社會流行語;在「三人行不行」中,三個演員以一當十,藉著精準的演技演出城市生活群像,「一氣呵成,絕無頓滯,……全場哄笑如雷,演員與觀眾的情緒都極高昂」,作家古蒙仁這麼形容。而在其續集「城市之慌」中,李國修更以城市居民熟悉的多媒體影象如幻燈片等,探討劇場與生活的虛虛實實。劇中一幕「他們到國家劇院堿搚{代舞」,以天鵝「糊」舞劇和「五二○」街頭運動並置,在嘻鬧中也傳達了真實社會的荒謬情景。甫光榮下檔的「救國株式會社」,則以日本女大學生井口真理子的失蹤懸案為引,一路舖陳人心的疏離不安和人際溝通的窒礙。小說家及劇評家馬森認為,這一齣諷刺喜劇動人的地方在於「用當代的語言講當代的故事,其律動與時代的脈搏合拍,故不難引起今日觀眾的共鳴。」

「救國株式會社」連演七十場,創下了台灣小劇場的連演紀錄。(屏風表演班提供)(屏風表演班提供)
脫離時空的「都市人童話」?
然而戲劇與現實層面過於密合,取材的社會實況又瞬息萬變,稍一耽擱就成明日黃花。對於這個挑戰,黃玉珊認為李國修腦筋動得快、點子多,有足夠的能力靈活轉化;反倒是過於速成,思想性和藝術純度就嫌不夠,原創性也打了折扣。
另一方面,李國修總以「面對感動」作為創作前提,即使是藉著戲劇對社會現象和政治情勢有所譏諷,也多點到為止,不提出改革訴求。
因此,在較為激越的劇場分子眼中,「屏風」所宣揚的不過是個保守傾向的都市美學。戲劇工作者王墨林認為,「屏風」雖然冠以小劇場之名,形式上也有某種程度的叛逆性格,但表演形態卻維持著最受中產階級歡迎的「情境喜劇」,原本對一個社會現象加以諷刺討論的,卻被處理成脫離時空的「都市人童話」。

李國修以賣命幹勁和熱誠待人,吸引了一群年輕人來此工作。(黃麗梨)
喜劇主流下的異質風格
全面而觀,這些批評多少忽略了「屏風」其他的可能性。因為它也嘗試接納其他編導者的作品,而出現了一些不同的風格。例如民國七十七年八月間邀請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前衛劇團來台共同演出的「拾月拾日譚」,就是個讓許多人跌破眼鏡的組合。「進念」的領導人榮念曾向以豐富的舞台意象和鮮明的政治隱喻見長,而這齣被認為「最不像屏風的戲」叫好不叫座,使他們整整虧損了八十餘萬元。
「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的結構能力和解構能力都比我們強太多,我願意學習。觀眾以為前衛劇就是讓人看不懂,而其實我自己看了戲都感動地會哭。」李國修原本計畫每兩年與「進念」合作一次,但後來由於對方面臨縮編等內部問題,而未能成功。
除了這齣戲外,其他幾齣外聘導演的作品,如文化大學戲劇系講師徐良鳳改編自哈洛.品特的「異人館事件」(是屏風截至目前唯一的翻譯劇本)、及林維的實驗之作「愛人同志」,賣座皆不理想。若與李國修親自披掛上陣的喜劇相比,票房差距更大。
這可是因為「李國修出馬,觀眾有信心」?最起碼,這種情勢在中南部相當明顯。

一切資料以表格化處理,是「屏風」邁向專業劇團的一個步驟。(黃麗梨)
高雄分團和台北乙班
民國七十八年十月,「屏風」南下巡迴公演,在高雄得到不錯的迴響,於是李國修又一次開了劇場先例,在高雄成立分團,並在甄試團員後,展開了為期半年的舞台表演藝術研習會。
然而,研習會成果發表的創團作「港都又落雨」,賣座卻遠不如預期。或許是因為這齣舞台劇全由新人擔綱,李國修只擔任編導作幕後推動。後來雖然動用了宣傳車沿街廣播「李國修、李國修,大爆笑!大爆笑!」票房依然未見起色,赤字高達兩百萬元,全由台北總團負擔。
現在扛起分團運作大任的儲備經理唐茵分析原因:一方面是南部藝文風氣不比北部;二方面是明星崇拜,迷信大卡司的心態仍然很明顯。因此這個劇團要在當地站穩腳步,達到自給自足的理想目標,還有一段路要摸索。
而台北總團也醞釀擴編成甲、乙兩班,由幾位核心團員「另起爐灶」。即將成為乙班「班主任」的施宏達表示,以後的分工將是甲班由李國修率領,一年製作兩齣大戲;至於乙班,「國修鼓勵我們考慮空間大一點的實驗劇場,一年作兩齣小戲,不必耽心生存問題,經費就交給他們負責。」
屏風幕後的人生
從一個團到二個、三個……,從連演十場,到三十、四十、七十場,李國修是停不下來了。他不停的造夢,也不停的實現它們,而一切,又好像只源於「小時候看野台戲……總愛趴在竹節,看著屏風後面一幕幕的真實人性。上好妝的演員,分明是包公的神采,桌旁的煙捲灰長得不禁垂落……;前台的花旦,走出屏風後,卻急急的拉起衣裳,餵養啼哭的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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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七年「屏風」邀請香港前衛劇團「進念二十面體」來台合演「拾月拾日譚」,迥異於以往的喜劇風格。(蕭嘉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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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修的最新劇作——「鬆緊地帶」,創作動機源自於目睹妻子王月的生產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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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累十七年的影劇演出經驗,李國修如今更堅定「把劇場變成一個事業」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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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王凱富的魔術特技,使得「鬆緊地帶」不時出現穿透古今時空的舞台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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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不行」僅有三個演員,卻以一當十演出城市生活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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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編導的「從此之後,她們不再去那家COFFEE SHOP」,是電影化風格的實驗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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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國株式會社」連演七十場,創下了台灣小劇場的連演紀錄。(屏風表演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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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修以賣命幹勁和熱誠待人,吸引了一群年輕人來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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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資料以表格化處理,是「屏風」邁向專業劇團的一個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