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生下唐氏症兒之前，我對此一無了解。只依稀記得曾經在一個攝影展中，為牆上一幀幀黑白放大照片中扭曲的面容感到驚惶震懾，對「那個不幸世界」的害怕，似乎還壓過了同情。

朋友生產時，我正好在國外，接到消息腦中一片空白，只想：為什麼是他們？這樣善良忠厚的獨子，和他廿七歲、對生命充滿好奇、從大學開始就在殘障團體擔任義工的年輕妻子。

阿姨叔叔，你們看我像是個會有暴力傾向的人嗎？當然不。唐氏症兒對愛的回饋特別強烈，是最溫暖快樂的小天使。（張良綱）

唐氏兒貼心，是最好的伴兒

立刻寫了封郵簡，急急告訴朋友說，人生總是艱難，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磨難生命，顯然老天知道他倆特別善良盡責，所以讓他們來照顧這個不同的孩子。我也在家書中告訴母親，她的回應是：叫他們別傷心，才第一胎，再接再勵，這麼好的人，下一胎老天爺一定賞個白白胖胖的健康孩子。

接下來的一個月，聽說他們仍在慌亂中，也想過把孩子送走。我試著問英國友人的想法，對方的反應居然是：為什麼這麼難過呢？唐氏症的孩子對愛的回饋特別強烈，許多認養人都指定要收養唐氏兒，因為他們貼心，是最好的伴兒。這些孩子身體可能比較弱，但現代醫療都能改善。「你有沒有注意到此地很多超級市場收銀員或助理，都是唐氏症患？」友人接著又說了許多可能的併發症、特徵習慣等等。

對於我的驚訝，他解釋說：「我以前也不知道這些，是七○年代唐氏症家長組織發起了很大的社會運動，爭取權益，媒體持續報導了很久，不知道都不行。」

我將信將疑地又問過幾個人，反應幾乎一致。一位中年婦女甚至告訴我：「跟你的朋友說，他們的傷心其實是自私的。因為父母生下孩子，是期望他們有快樂的一生；唐氏症的孩子是最溫暖快樂的小天使，父母的傷心又是為什麼呢？」

這番話聽來有理，我趕緊撥長途電話，滔滔不絕轉述聽來的說法。沒想到電話那端的朋友聽後只平靜答道：「你不知道，你沒有資格這樣說。」

多參與團體活動，既能讓平日受父母格外呵護的唐氏兒，適應外界的平等社交，也是讓一般孩子學會尊重異己的好機會。（張良綱）

開步走、帶動唱！

漸漸地，我開始接到孩子的照片，也聽到她的近況。她終於可以吃多少奶了，會翻身都滾到床下嘍；知道抗議，意見很多呢！

朋友的妻子又開始工作，還額外兼差，以應付孩子龐大的醫療復健費用。夫妻倆下了班，四處抱著孩子去找比較理想的復健中心，我也開始聽到許多前所未聞的育兒經驗。「你知道嗎？大人不是常喜歡兩手抱著孩子飛飛，其實是有道理的。這個動作能刺激幼兒的大腦前庭，我們現在一有空就抱著她飛飛，隨時替她按摩全身肌肉，希望她長得好些。」

天大的好消息是孩子會走路了——兩歲一個月。夫妻倆曾為孩子的O型腿擔心不已，雖然比起一般孩子整整晚了一年，小傢伙居然開步走了起來，可以想像他們多開心呀。

回國時，朋友的孩子兩歲半，活潑、親人，咿咿呀呀跟著媽媽哼兒歌，小手上下拍拍忙個不停。

朋友會在周日加班時抱著她來，夫妻倆也帶她參加所有的朋友聚會、郊遊。他們組織朋友，編印唐氏症兒摺頁，而朋友的妻子未曾間斷她在殘障團體的工作。

他們的世界？

我常在想，如果是我生下唐氏兒又會如何？我恐怕不能做得像他們那樣好。而我晚婚，工作壓力極大，也已屆高齡產婦年齡；我究竟有沒有勇氣、該不該生個孩子呢？

問題是，生孩子本該是夫妻倆認為自己有能力去照顧、去愛另一個小生命——它可能美一點、醜一點，也可能有缺陷；何況，就算生了一個健康完美的孩子，它可能在兩歲時發燒傷了腦，可能像鄰居品學兼優的兒子，在今年考上建中放榜時崩潰了，也可能大學畢業前出了車禍；人人會病會老，會不良於視、不良於行……。在這瞬息萬變的社會、詭譎不定的人生裡，什麼又是一定的呢？

可不是嗎？誰能說唐氏症兒或任何肢、智障人士的世界，是「他們那個不幸的、令人同情」的世界呢？世界只有一個，我們都活在同一個社會裡，也隨時可能成為「他們」的一員。

唯有「我們」不分彼此，共同創造一個能夠接納、尊重任何可能不同於己的生命，吸收足夠的相關知識，有立法保障的社會；我們才能稱得上能夠安身立命，不再擔驚受怕，怕自己生下唐氏症兒，或成為任何「不幸或值得同情」的統計數字之一。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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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症兒的體質可能比較弱，但現代醫學多能解決。父母的疼愛加上早期療育，他們可以生活自理、快樂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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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叔叔，你們看我像是個會有暴力傾向的人嗎？當然不。唐氏症兒對愛的回饋特別強烈，是最溫暖快樂的小天使。

P.92

多參與團體活動，既能讓平日受父母格外呵護的唐氏兒，適應外界的平等社交，也是讓一般孩子學會尊重異己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