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世經濟不景氣的呼聲中,中華民國去年實質經濟成長率達百分之十點九,居亞洲之冠,對外貿易總額達五百廿億美元,名列世界十五。
而也在去年,中國大陸的對外貿易額首次超過五百億美元,名列世界十八。
在以市場經濟滲入中央計畫經濟的原則下,中共近年來力求開放,貿易方面,似乎來勢洶洶。除了與我國在國際市場的競爭,轉口貿易也引發許多問題。
中共是否已經放棄了它對經濟的絕對控制權?如果是,為什麼最近又宣佈十個沿海城市延期開放、並且收回外匯處分權?如果不是,這些新經濟政策最終的目標又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新闢的戰場上,我方有沒有致勝的妙方?
一九七八年後,原本與世隔絕的中國大陸,逐漸傳出了較多的消息。其中最受矚目的,是它的經濟活動。
六年之間,大陸對外的貿易額由美金二○六億增至五百億,緊跟著貿易額五百廿億美元的中華民國。
外商到大陸投資設廠的消息也時有所聞。許多在台設有據點的國際性大公司,如美國的IBM、王安,日本的東芝、三洋、日本電器等,先後到大陸投資。
同時,海峽二岸也開始了「第三類接觸」——我國製品經香港、新加坡或日本轉口,輸入大陸;雙方廠家在海外競標或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碰頭,正面競爭。
就這樣,台灣海峽兩岸的對抗進入一個新階段——由軍事戰而經濟戰,由各自發展而短兵相接。這些變化主要還是由中共的「經濟改革」引發的。
台灣桃園.1985。(Kirby Chien)
中共改變作風
一九七八年,「四人幫」倒台後,一方面是已窮到盡頭,另方面則是意識型態留下的空缺,必須及時彌補,於是鄧小平提出「經濟改革」的計畫。
為了揚棄過去的做法,「經濟改革」首先放寬對農村的管制,除了規定「上繳」的數量外,多餘的收成歸個人,並可自行出售。這個措施激起了農民的生產動機,使農業生產快速增加,據中共發表的數字,年平均成長率約百分之九。
緊接著,中共將箭頭指向都市中的工商業,把部分權力下放,給地方政府及企業有限的自主權;並改弦易轍發展輕工業,尤其將紡織業列為第一優先。同時,中共擬定了「翻二番」目標,要在公元二千年使國民所得提高四倍,達六百美元。
以大陸現有的資金及技術,要使經濟快速、大幅地成長,勢必得借重外力,開放乃不可避免。
瀋陽.1984。(Kirby Chien)
移植的「加工出口區」
中共已陸續開放四個經濟特區、十四個沿海城市(今年七月十五日又宣佈其中十個暫緩),最近還將開放所謂的「金三角」——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廈門及周圍腹地,提供各種特殊待遇,如稅率優惠,及准許外商自行招募工人,並以發獎金、解雇等「資本主義」方式管理,以吸引外商前去投資,有如台灣的「加工出口區」。
雖然沒有明言,但從農村改革先下手、發展輕工業、設經濟特區等措施,確已有「經濟學台灣」之實。
「中國大陸的經濟正在動起來」,「日本第一」的作者傅高義說:「五○年代的日本和六○年代的台灣也有過這種活力,而且帶動了經濟成長。」
固然,欣欣向榮的美景背後,並不是沒有隱憂,例如惡性通貨膨脹的壓力、日益增多的外債、前途未卜的政治情勢,及中低層幹部的營私舞弊等。但站在競爭者的立場來看,有一個問題是不能忽略的:以大陸的資源、人力、僅為台灣地區十分之一的工資水準、鋼鐵工業的基礎,加上「學台灣」的策略,會不會趕上我們?影響又如何?
遼寧大學.1984。(Kirby Chien)
先苦後甘?
在一九四○及五○年代,中共倚賴蘇聯之處甚多。一九六○年,中共與蘇聯交惡,蘇聯的技術人員全部撤出;從此大陸關起門來,強調「自力更生」,為求自保,全力發展國防工業與重工業。
中共雖然辛辛苦苦地投注大量人力、財力,為鋼鐵工業扎根,但「在經濟發展上,『先苦』不一定能『後甘』」,台灣大學校長、經濟學家孫震指出:「大陸並沒有發展重工業的資金與技術,政府雖然可以操縱資源、推動發展,但卻使資源沒有用在最有利的地方,造成事倍功半。」
以這次經濟改革來說,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貧窮及政治上的因素,另方面也是因產業結構與資金已無力支援鋼鐵工業發展。
最近,世界銀行對開發中國家戰後卅年的經濟發展做了一個整體的回顧與研究,結果發現:表現最好的國家,多半由政府從旁引導產業,使其循序漸進發展,也就是所謂的「計畫性自由經濟」;並不是如印度、中共這些著重發展鋼鐵工業的國家。
因此,大陸重工業的成果,雖然至今未見其官方的公佈,但世界各國對它並不看好。
中共發展經貿常被提及的有利條件仍是:勞力充足、工資低。但因文革期間教育中斷,勞工素質並不高,資金也相當缺乏。
台灣新竹.1985。(Kirby Chien)
五年就可趕上台灣?
相較之下,我國的工資現已僅次於日本、新加坡與香港,居亞洲第四位;但是經濟發展卻累積了資本與技術;而在亞洲僅次於日本的教育程度,更是最重要的資產。
「基本上我們已走過了以廉價勞力取勝的階段,到了發展技術與資本密集工業的時期」,中華經濟研究院副研究員吳惠林說:「因此,短期內若中共想在鋼鐵工業上與我們一較高下,等於以他們的弱點來對抗我們的強點,並不划算。」
反之,在勞力密集產業方面,我們的競爭力已經低了,必須生產附加值較高的產品。就像當年我國取代日本為紡織王國,日本轉而發展成高級紡品中心。
「即使沒有大陸,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等新興國家也會趕上來;我們該注意的不是中共,而是自己經濟轉型的速度」,吳惠林說。
那麼,我國經濟轉型的腳步是不是夠快?
「不夠」,經濟建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王昭明憂心忡忡:「不夠到很容易被趕上。」
台灣靠著勞力密集工業,在一九六○年代迅速繁榮,此後雖然經濟持續成長,但產業結構調整幅度不大,至今幾項主要的外銷產品,如紡織品、鞋類等,仍多以勞力密集生產,雖然通常品質較中共產品佳,「不出五年,大陸產品就可以到達今日台灣貨的水準」,一位經濟學家預測。
台北.1985。(Kirby Chien)
間接影響大於直接影響
一個迫在眉睫的例子是:目前中共的人造纖維仍賴進口,但明年大人纖廠開工後,將成為亞洲最大的人纖廠,紡織品的競爭力也將大為提高。
「國內提出要『經濟升級』已近十年,可是至今仍在轉型的過渡期,這主要是因為許多產品一直有市場,廠商只顧著擴充產能、增加產量,忽略品質的提昇」,王副主委說:「要人『居安思危』總是難,現在大陸的競爭潛力受到國內業者普遍注意,若因此促使業者下定決心,提昇技術、改善設備,加速經濟轉型,倒是一件收穫。」
目前,大陸和台灣的產品並不在相同等級的市場上,直接競爭的壓力有限,「較大的問題,是大陸經濟改革後的部分措施影響了和我實力相近的競爭對手,如南韓、新加坡」,中華經濟研究院副研究員張榮豐指出。
舉例來說:大陸賣給韓國的棉花,價格比國際市場低百分之廿,韓國紡織品的成本就比我們的低。
此外,「工業升級須有『墊腳石』——將產品先銷到較落後的地區,以為試驗,逐漸修改至成熟,再進軍其他市場」,張榮豐說:「韓、星頻頻與中共接觸,就是希望『借助』大陸十億人口的市場,正如早年日本以亞洲國家為『墊腳石』,然後才攻佔歐美市場一樣。」
台灣新竹.1984。(Kirby Chien)
轉口貿易是「糖衣毒藥」?
根據香港政府統計處的資料分析,去年我國產品經香港轉口大陸的金額達新台幣一百七十餘億元。
中華經濟研究院第一所所長趙岡指出:「大陸近五年來,因人民生活較四人幫時代改善,輕工業也逐漸發展,消費品及工業原料的需求增加,進口量顯著地提高,我國轉口製品的增加並不突出。」但很多跡象顯示,中共對我轉口貿易,仍蘊涵政治企圖。
一九八○年六月,中共曾宣佈,凡由台灣地區進口到大陸的貨品,視為「國內貿易」,不必繳關稅。雖然這個政策實施十一個月就被取消,但已顯出中共加諸於貿易的政治用意。
另一個中共以政治干預貿易的「案例」是:三年前,大陸透過香港轉口,大量進口我國製的黑白電視機。那時正當景氣低迷,國內家電廠商接獲大批訂單喜不自勝,不但加班生產,有的還擴充設備。不料,中共忽然宣佈不准台灣製的黑白電視機進口,家電業者損失不輕。
最近,港九無線電聯合透露:今年前四個月由港轉口進大陸的彩色電視機和錄影機金額達港幣十四億六千萬元;還有七億五千萬元的貨,因大陸外匯緊縮、買家無法支付貨款而積壓在港。據瞭解,這些貨主要來自台灣,可能又將對國內業者產生一次衝擊。
事實上,早在今年六月初,中共的「中央統戰部」、「外貿部」及「人大僑委會」,已經分別對大陸各省市的「對台工作組」及對台貿易單位發出通知,作成六項規訂,其中第二條指出,「優惠條件要以達成統戰為目的」,第三條則聲明,「進行貿易要以政治成果為目的」。
這也是為什麼有人稱轉口貿易為「糖衣毒藥」,就是擔心一旦被中共「套牢」,經濟命脈受制,後果不堪設想。
而政府對此早已表明不干預的態度。經建會主任委員趙耀東說:「我們是自由貿易國家,政府沒有權利干預廠商接來自香港、新加坡或日本等地的訂單,更沒辦法管到產品輸出後是否被轉口到中國大陸。只能提醒廠商,大陸不是自由地區,基於政治理由一切都可能發生,接單時要提高警覺。」
北平故宮.1984。(Kirby Chien)
比賽吸引外資
香港原是我們主要的轉口港,除了最近因轉口到大陸的產品增加,在今年第一季中超過日本,躍升為我國第二大出口地(僅次於美國),原來也一直是我國第三大出口地。一九九七年中共「收回」香港後,我國靠香港轉口的貨品怎麼辦?
「加速自由化、國際化,以吸引外商來投資,及直接自台灣進出口貨物,讓台灣自成一個轉口港」,一位高級財經官員說。
在吸引外資上,海峽二岸又是一場硬仗。
大陸十億人口的市場,對投資者是個極大的誘惑。勞工素質雖然較低,僅為台灣十分之一的工資水準,對外商卻十分有利。而中共在開放的特區、沿海都市,都提供了外人投資優惠稅率,例如特區稅率的上限為百分之廿,也比我國低。
但大陸亦有弱點。
全世界最昂貴的商業中心之一
最近中共當局宣佈外商可以到機場領取簽證,不必因等簽證延誤商機,但機場移民局幹部卻擺出愛理不理的姿態。「到『中國』,別忘了打包一整箱的耐心來」,一位外商指出。
中共幹部也用「特別稅」或其他伎倆索取賄賂,使外商在大陸經商增加不少額外的花費。
許多外商公司認為,大陸是全世界最昂貴的商業中心之一。少得可憐的公寓常成為搶手貨;由於辦公大樓有限,迫使許多外商公司改租旅館,例如IBM在北平租了七十個旅館房間當辦公室,每個房間的租金一天就要一百美元以上。
大陸迄今無民法,也令許多外商頗不習慣。「這是因為民法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對財產權的保護,但在共產制度下,生產工具全部公有,人民根本沒有財產,民法也就無從訂起」,中經院副研究員馬凱說。
此外,除了四個經濟特區,大陸各地從碼頭設備到飛機場,以至電力供應、運輸工具、電訊系統,都普遍落後。而且工業基礎薄弱,沒有相關工業可供支應,零件幾乎全賴進口,加上運輸費用,勞力便宜的優勢已大打折扣。
宜適度開放大陸消息
因此,外商到大陸投資的情形,與事先的估計頗有差距。據「Business Week」報導,至去年六月,美國在大陸的投資為八千四百萬美元,日本僅二千萬美元;投資項目以觀光飯店及裝配工業為主。
針對大陸的情勢,「政府應儘量簡化行政手續、降低稅率,塑造良好的投資環境,企業界也應配合」,經建會副主委王昭明說:「基本上我們要吸收的投資不是勞力密集產業,而是以高級人力為號召,希望吸引高科技公司來台。所以民間企業也應加速升級,提供高科技的相關產業,使我國經濟整個脫胎換骨。」
在這正需要企業加速升級時,國內卻普遍存在投資意願低落。
投資意願低落,與世界景氣始終沒有大幅回升有關。而中共似乎來勢洶洶的經濟發展,也是國內許多企業家心裡的一大陰影。
「目前國內很難看到有關中共經濟的消息,及研究分析的結果;企業家到了飛機上,接觸到各種說法,不知何去何從,就更打擊投資意願了」,台大經濟系教授林鐘雄說。
「愈是資金密集的產業,愈是投資大、回收慢,也須對環境及產業的前景有更多瞭解,企業家才會採取行動」,中經院副研究員馬凱建議:「國內不妨適度開放大陸經濟發展的消息,讓企業界瞭解情況、瞭解對手,也才知道如何打這場仗。」
如何因應「遠慮」?
面對大陸的經濟改革,「近憂」並不嚴重;但安於現狀,將有「遠慮」。
無論學者、專家或政府官員提出的對策,都是加速國內經濟升級、走向自由化與國際化等早已耳熟能詳,且呼籲、推動多時的措施。
「為什麼我國經濟繁榮了卅年,還要擔心以大量、廉價勞力取勝的中國大陸的競爭?」一位經濟學家指出。
或許這才是我們該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