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對於熟讀你《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到近年《我記得……》等作品的讀者來說,看到《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幾乎立時引發了自己的「中年心情」。年輕成名的作家,往往在步入中年時,或是害怕不能突破;或是進入生活圓滿自足而停止寫作,你如何處理從年輕到中年的寫作歷程?有過掙扎猶豫嗎?
害怕重覆的心情
答:突破的問題對我來說一直不存在,我是一個非常害怕重覆的人,所以很怕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或去想讀者喜歡我的文章可能有那些元素。一意識到這些,就沒有辦法再寫下去,就會覺得自己在「製造」東西、滿足他們。對比較商業性的作者而言,他們追求的就是讀者喜歡的元素,以為掌握到了所有秘訣,暫時可以有一段時間比照這種方式創作。
我的情況不是這樣。就以寫在北一女三年自傳式的作品《擊壤歌》來說,已經賣得很好,但其實還有很多可以寫。十幾歲的種種感情、想法還沒有寫盡。可是我一意識到讀者這麼喜歡,就覺得再怎麼寫,都只是重覆,也就不願意再寫了。
我的困境是怕重覆,但這並不表示就很容易突破。作家對人生的感覺也許比別人深刻一點,但是如果不特別用功,和所有人一樣都會有困惑,突破也不容易。甚至兩、三年就可能被一個人生問題、一團社會疑惑困住,而寫不下去。有些作者面臨這種狀況,可能就會回頭寫原來的東西;而我覺得「重覆」比一切都恐怖,有一、兩次長時間的停筆,都是面臨這種舊的題材不願意再寫、新的題材還未成形的狀況。
長時期社會觀察
問:那麼,這本書是怎麼醞釀出來的?
答:我並沒有計畫寫作的習慣,不會事先設想全書主題。這六個畸零族群,完全是出版社集結出來的。我自己並不是這麼有意識地找尋六個族群、作他們的代言人;而是對日常生活本來就充滿了好奇、會仔細觀察。我想這可以說是生活的結果,即使不寫這六篇小說,我的生活狀態也不會改變,不會因為今天要寫什麼,就過一種不同的生活,對人的關心就多一點或少一點。
問:這本書「記錄現代」,幾乎是社會縮影。小說裡讓我們反省許多問題,比方說,為什麼眷村裡上一代人在戰亂、流離中活了下來,而類似阿里薩的現代人衣食無虞、遍遊世界卻決定不活了?
答:生存的問題非常耐人尋味,我們常以為人類問題和經濟成等號,因此也有人相信只要經濟、政治問題解決,人類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我一直不這麼覺得,全世界就以北歐國家的福利政策最好,從搖籃到墳墓,政府一手包辦,但是他們也是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人之所以異於其他動物,並不是吃飽喝足、順利繁衍後代就好,我們還有很大的心靈精神世界。生活太順遂、平瀾無波,對某些人而言是幸福,但也有人覺得吸引他活下去的是好奇、對未來的不可知。前一種人知道自己的未來很穩當,可以幸福地過下去;後一種人一眼望穿七、八十歲也是過這種生活,也許就失掉了生存力,只覺得是撲向死亡。他們害怕未來已經確定,不是個謎,我想阿里薩就是這樣的人。
急切焦慮的一代
問:你自己怎麼看待筆下把薪水花在打扮、用名牌、出國旅遊、租小套房,所謂「花子族」的年輕女性呢?
答:我的心情很複雜,有羨慕、也有不可思議、不以為然的地方。是誰說過,我們常抱怨下一代不知節儉、不知珍惜,其實也很不公平。因為上一代、或我們這一代的努力,不就是希望下一代能過這樣的生活嗎?一旦他們這麼過,沒有包袱地在享受成果時,又擔心他們這樣的生活態度,覺得不放心、不安心,還是希望他們知道什麼是艱難,真是兩難。所以我也很納悶,對這一點還不是很清楚。
問:眷村兄弟、袋鼠族媽媽、死亡紀事堶惟峖h或少都有些你個人的影子;但像浦島太郎這篇政治犯的故事,你是如何揣摩、拿捏的呢?
答:談小說,我很怕最後必須搬出典出何處,這顯示文章本身不具說服力。我只能說這是我自己親人的故事,他的種種作為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全天下的政治犯並不是只有這種形式。我覺得政治犯在陳映真的筆下過度神聖化了,不然就是純粹的被壓迫者。而我看到的處境是他們被忽視,在他的時代就被忽視,他的政治想法不容於那個時代。
西諺說,先知總是受迫害的。不管他們是不是看得比較遠,起碼總是不一樣。坐幾十年牢出來,發生某種程度的脫節,不要說社會,連親人也一樣。社會主義有其崇高的理想,如果看不到這一面,家屬就會把他看成神經病。除非受難家屬打算走上政壇,政治犯才會變成正面資產;不打「受難家屬牌」,政治犯對家人而言,通常都是累贅。現在一般人都把他們塑造成英雄,只需要去膜拜,不需要同情理解。同情不是上對下,可憐你是弱者;而是體諒、了解他的心情。
換一種身分說話
問:這本小說裡的第一人稱,常用男性,有沒有特別用意?
答:的確有特別用意,但完全與男女平等無關。我的小說採用第一人稱敘述方式,如果直接用卅幾歲、生在台北的女性身分,和自己寫散文怎麼區分?散文就是用第一人稱寫真實事情,但是我畢竟是在寫小說,就會覺得瞻前顧後,非常不自由、不自在。如果今天我是男性,可能就會採取女性角度,暫時脫離自己的身分,希望掌握不同視野。
問:這本小說一出版就受到矚目,有不少評論,其中有評論者認為,透過你的小說「特別容易認識當代的形形色色」,但也不免讓人懷疑,當流行事物或術語一旦過時,後來人閱讀,還能不能保有同樣靈敏的感應?對此,你有何看法?
答:他們擔心的沒有錯,畢竟文學和新聞不同。文學捕捉的是人性永恆課題,經得起時間沖刷。不過二者的關係還是相當微妙,我想是需要時間考驗。譬如說我們現在看卅年代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的作品,就沒有障礙。想起來也很有趣,他們這些人都是當時普羅意識潮流的邊緣人;今天看巴金的作品,簡直像八點檔連續劇,又刺激、又煽情。可是在那個時候,它是有其時代意義,對抗傳統、腐爛不堪的所謂「封建」勢力。當這個主題消逝,我們確實無法想像中國家庭曾經這麼教條僵化。
文學捕捉人性永恆
他們並沒有把文學當成自己政治理念的工具,所以捕捉到人性恆常的主題——愛情、生死、價值觀——現在看完全沒有時間阻隔。評論家的擔心有其理由,但會不會過時,就讓時間考驗。就像馬奎思描寫南美洲上世紀末的人物,現在看完全是另一種情懷,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而成為一種欣賞的態度。我也不能毫不謙虛地說,他們的擔心是言過其實,認為自己捕捉到了人性永恆的那一面,可是我覺得有些現在視為流行的事物,不一定會因時間阻隔而全無意義。
問:還有評論者認為你這本小說文體十分特別,夾議夾敘,形成一種「新論說文體」,你覺得呢?
答:小說形式、技巧不是值得計較的重點,很多作者喜歡用長相、職業來描述人物,我想其實怎麼寫也寫不過張愛玲。一方面我知道自己不擅長文字技巧,一方面也是對人的外在細節觀察沒有興趣。對人的觀察,每位作者的重心不一樣,我在意的是腦袋裡面的想法。
但若把我的小說看成是論文,我認為是錯誤的,畢竟我寫的是小說。小說從來沒有個清楚的定義,定義也會隨著大環境轉變,創作者對舊有形式都會尋求突破。大部分人都習慣主流形式,我只是放棄用生平、情節的敘述,而以想法勾描一個人物。
〔圖片說明〕
P.94
(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