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許這年頭真是「說台語嘛也通」,連一向講求字正腔圓京片子的相聲,也開口說起台語來了。這股趨勢的由來為何?語言的改變,只是「舊瓶」裝「新酒」?還是會對這門藝術造成什麼影響?
提起相聲,幾個代表性的聲音馬上浮現腦海:魏龍豪與吳兆南這兩位「老北平」三十年來陸續推出的系列錄音帶,早讓許多相聲迷聽了又聽,才說出上一句,下一句就會接了。
要說新創,大家一定會想到十年前「表演工作坊」的創團戲「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嚴格說起來,這是以「戲」發揮相聲的魅力,由五個段子組成,沒有豪華的布景和燈光,就憑著演員的知名度以及傳統相聲的魅力──俏皮、逗趣、反映時事的對話──從北到南演出二十餘場,場場爆滿,不知風靡了多少男女老少。
讓相聲起死回生
開懷大笑之餘,許多人也曾認真地詢問導演賴聲川:「如何讓相聲復活?」那時他覺得「相聲已經死了」,做戲的動機原是想借一種被時代遺忘的表演藝術,來喚起大家對傳統的省思。沒料到的是,這齣「相聲劇」反而把相聲「置之死地而後生」,給它吹了一口大氣,讓它復活過來。不但燃起大眾的興趣,也使原有的一些相聲迷紛紛下海,陸續成立說唱團體。於是乎,老段子可以在假日廣場或茶藝館聽到,也有人從事新的發展與創作。「相聲瓦舍」的馮翊綱形容:「這好比把悶鍋蓋『嘩』地一下打開,大家全迸出來了。」
這十年來,雖然沒有造成湯湯之勢,專業團體也屈指可數,相聲倒也沒有銷聲匿跡。定期公演並不容易「驚天動地」,但因為「兩人走唱天涯」的機動形式,常常受邀到機關或校園演出,或在尾牙等宴會中來上一段;錄音帶市場更是默默行銷,長年不斷。
面臨社會的變遷,演員不再非長袍馬掛不穿,西服也可;扇子也不一定非不離手,動不動打對方一記。至於內容,除了讓人百聽不厭的傳統段子,也有人致力創作符合時代脈動的新作;而語言,更不再非滿口捲舌的京片子,近年來相聲不覺間又經歷了一次變貌,那就是用方言說相聲。
原產地在北京
「漢霖說唱藝術團」早在十年前就嘗試過台語相聲,如今的節目包括了國、台、客語三聲帶,會因應地方的主力語言安排節目。例如今年三月他們在客家鄉苗栗演出時,就特別強調客家相聲。至於完全以台語作相聲,要數阿炮與阿嬌的「台語相聲──答嘴鼓」。五年前他們在台南演出「世俗人生」,把結婚這件人生大事的禮俗,從相親到辦桌談笑了一遍。這還不夠,去年三月間阿炮與馮翊綱合說了一齣國語加台語的相聲,名之曰「相聲 vs.答嘴鼓」。
好了好了,這一堆名詞不免叫人疑惑:用台語說就叫「台語相聲」嗎?「答嘴鼓」又是什麼?
正本清源,「相聲」原指北京一地所形成的逗笑曲藝,距今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大陸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表演,如用上海話說的「滑稽」,以及用東北話說的「拉場戲」,形式雖非完全相同,但都是從各自的本土母語發展出的逗趣表演。
至於在正統的北京話裡加點方言的笑料,也不是什麼稀奇新鮮事,一般稱之為「怯口活兒」,在不同的方言間找尋因誤說、誤聽而造成的誤解,從中互相調侃,或是從諷刺裡做一番反省。
用台語「講笑」
相聲界的前輩魏龍豪認為,如果用台語講相聲,另外給它取個名字比較好。幾年前他曾經想出「講笑」這個名詞,但是當他嘗試把原來的相聲段子「翻譯」成台語,有一些國語的笑點如「諧音」的趣味,就消失不見了。
此外,相聲之所以為相聲,就必須講究「說」(吟詩、繞口令、歇後語、笑話)、「學」(各地方言、蟲鳴鳥叫等口技)、「唱」(歌謠、地方戲曲、甚至流行歌曲等),達成「逗」的風格。兩人一逗一捧,一唱一和,都必須有京戲的底子,講起來才會哼哼嗨嗨,節奏分明。
然而台語本是生活的語言,言詞活潑又有趣味,「如果擺出北京相聲的架勢跟腔調來說台語相聲,鐵定不倫不類,聽來怪不舒服,」蔡明毅(阿炮)說。
那麼台語文化中原來有無類似的表演?有人想到「答嘴鼓」,這原是閒時人們聊天抬槓的民間趣味。講究一點以「四句聯」形式表演,兩個人「你四句來我四句去」,我講完來換你講,講求對仗及押韻,非常有念詩的味道。例如「新娘娶到厝,家財年年富,今年娶媳婦,明年起大厝」等。客家話也有「打嘴鼓」的說法,也是茶餘飯後大家在歇涼時「東家長,西家短」的結晶。
仿冒名牌商品
蔡明毅認為四句聯的形式太規律,很難安排趣味點,所以他嘗試把答嘴鼓與相聲結合在一起,一方面保留前者「鬥嘴」的特色,一方面加上後者的逗趣規律及技巧,完成了一份自稱「掛羊頭賣狗肉」的「仿冒名牌商品」:「台語相聲──答嘴鼓」。
試聽「阿炮與阿嬌」的表演,就像兩個人在聊天抬槓般自然,如「相親」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沒啊,你們到底是去相親或是去吃尾牙,怎麼討論嘎尾是咧討論吃的?」
「咱台灣人是什麼代誌得離未開吃,所以要吃什麼一定愛先講乎好勢。」
「是啦是啦!啊到尾咧?」
「到尾宛母仔做最後的決定。」
「什?」
「辦桌!」
五年前他們的「世俗人生」入圍國家劇院實驗劇展北上演出,竟然「一炮而紅」,有七、八家唱片公司都來探聽出唱片的可能性,蔡阿炮也一頭栽進這個新天地,甚至有聽眾寫信鼓勵他多寫些台語之美的段子,讓小孩在輕鬆的氣氛下學台語。
國台語的雙聲帶
至於國、台語合說,又是怎麼個「創舉」?這原來是蔡明毅與馮翊綱的遊戲之作,他們把各自原有的創作來一番拼湊,「翻譯」成一半國語,一半台語,代表作該是他們即興碰撞出的「當平貴遇上寶釧」。
阿炮以歌仔戲唱薛平貴,馮翊綱則以平劇唱王寶釧,先鬧出幾個「雞同鴨講」的笑話,如平貴以台語說「身在番邦,心在大腸(唐)」;當寶釧以京腔詢問「可是有家書來了」,這「書」字念來像「史」,平貴不免迷惑:「怎會是『駕駛』來了?」
接著索性一人扮成台灣郎,一人扮成大陸妹,開始合唱「平貴戲妻」──這是要影射老夫老妻相隔四十年的重逢,還是兩岸開放後產生的兩地戀人?都不是,這段相聲在打開很大的可能性後嘎然而止──兩人唱不下去啦。
因為這個嘗試太新鮮,不免讓人好奇他們可是要作一番相聲「改革」?他倆卻異口同聲地表示這麼做「並沒有什麼使命感,也沒有太偉大的意識,因為這本來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混合遊戲」。只是這個嘗試還有待琢磨成熟。
母語教學的工具
漢霖的團長王振全則從市場角度來考量。他們曾有幾次去鄉間表演,卻因當地觀眾好像有聽沒有懂,台下一片寂然,「那是最失敗的演出。」所以他們開始嘗試台語相聲,第一次講一位外國牧師在佈道大會上請來一個台語翻譯,語言誤解的笑料就此展開,例如「今天來到貴地佈道」被翻成「今天來到鬼仔地來播稻仔」。此後呢,「只要說到台語效果就很好。」王振全觀察說。
不只是大人,連小朋友說相聲,也改口說起台語來了。
推動兒童相聲十年有餘的陳慶松,當初迷上相聲,原是希望藉此矯正自己的一口「台灣國語」。他所主持的「寶獅兒童說唱藝術團」,主要目的之一也是教孩子學得標準國語。自從這兩年來各小學展開母語教學,相聲也因勢利導,搖身一變以表演的趣味性來吸引小朋友學母語。
「寶獅」承辦的「台北市兒童相聲大賽」,從去年起加入本土語文的項目,有些小朋友以台語吟唱,慢慢出場;有人則連口語的「夭壽」都出籠了。不過,「大部份小孩的台語都還不流利,講起來更有『笑果』,」陳慶松說。今年比賽將分成國語、台語兩部份舉行,講古的吳樂天也將為老師們講習,預計參賽的台語相聲會越來越多。
精密加工的「聊天」
商業考量也好,遊戲之作也罷,甚至肩負起發揚母語的使命,這一波方言相聲的風潮,似乎具體而微地反映了這幾年台灣社會的本土熱,或甚至「族群融合」的政治效應。只是因為新穎,這其間的規矩方圓,恐怕還有商榷的餘地。
比方說,同樣是一來一往,針鋒相對,台語相聲和一般餐廳或第四台的脫口秀有什麼不同?
「台北曲藝團」團長劉增鍇認為,「這是深度問題」。「相聲表面上看來像聊天,但是聊天有誰不會?憑什麼有兩個人能站出來,在眾人面前表演?因為他們聊得好聽,」馮翊綱說,「這可是經過精密加工的。」
一般說來相聲都有主題,組織嚴謹。講相聲的關鍵在於照管好「包袱」這玩意兒,所謂「包袱」就是把大家逗樂的地方,表演時先把可笑的東西包裝起來,再透過種種手法把它一層層打開,帶給觀眾出乎意料,卻入乎合理的感受,稱之為「抖包袱」。
最常見的形式是「對口相聲」,通常由一個人主講,稱之為「逗哏的」(「哏」就是笑話);另一個演員幫腔,稱之為「捧哏的」。要不是逗的人使出十八般武藝,捧的人在一旁撐腰,稱為「一頭沈」;就是兩人勢均力敵,互相辯論,稱為「子母哏」。可別小看這「捧哏的」,他要負責掌控表演的節奏,也代表觀眾發問,若按老規矩,他往往是資深前輩,甚至是「逗哏」的師父。
相比之下,流行於餐廳秀、錄影帶的脫口秀則是結構鬆散,想到哪,說到哪,有些搭檔更以言詞尖銳,開黃腔取勝。
今天的現況,明天的傳統
目前台語或客語相聲,不少是直接從國語相聲的段子翻譯而來。王振全便坦承,他對閩南語的領會還有限,目前「漢霖」發行的一系列方言相聲,都是從國語加以「翻譯」。不過當然不是每句話都能「直譯」,例如北京諺語「人挪活,樹挪死」,就得找出台語的「人要翻,雞要啄」才講得通。
但是蔡明毅認為,要推廣台語相聲,就不能只把北京話或國語相聲翻成閩南語,也不能只講一些閩南語笑話,應該要寫出新的劇本,把台灣的民俗、歷史表現出來。「否則我去搞餐廳秀就好了,何必這麼累?」
相聲確實有記錄民俗的功能。和戲曲一樣,相聲也有固定的劇碼,稱為「段子」。前人留下來的約有兩百個,較為人熟知的有「南腔北調」、「滿漢全席」、「八扇屏」等幾十個,多半是利用戲曲、地名、順口溜、謬誤、韻腳,或俚語編成。例如「開粥場」便藉著從前行善人家布施窮人的習俗,把大戶人家一年三節所吃的東西全部記錄下來,成為一段民俗紀事。
蔡明毅表示他對許多古時的台灣諺語並不熟,所以就自創現代俚語,以生動為原則,因為「新事物一直跟著時代走,新詞也不斷出現。」他寫出的劇本,有討論辦公室的熱門話題「性騷擾」,也有諷刺賄選怪現狀的「選票倘賣否」。或許今天反映時事的創作,在明天就成為一種傳統。
推行台語文運動的陳明仁認為,台語相聲應該強調台語語言本身的趣味,即使介紹古時的習俗,也要跟現代生活有關係,「用現代觀念來詮釋以前的風俗,不只是懷古而已,這樣才能讓它活過來。」
不要加深對語言的誤解
「漢霖」的台語招牌作「華西街賣蛇」,是呈現現代生活的具體一例,他們模仿夜市小販賣蛇兼推銷補藥,還加入一名女子嗲聲嗲氣地賣唱,把夜市風情描繪得「虎虎生風」。
然而成果見仁見智。有人覺得生動活潑,也有人不以為然,認為如果只是原封不動把生活片段搬上舞台,講的又盡是低俗的台語,會不會反而強化一般人對語言的偏見?
「調侃語言要適可而止,如果取笑被人誤解,反而會產生副作用,加深彼此的歧見,」長期推行說唱藝術,也得過薪傳獎的前世新廣電科主任田士林說。
相比之下,「漢霖」的客語相聲「不一定」(其實是由國語翻譯而來),談論表象跟真相不確定,就很能扣緊社會脈動,例如:
「留長髮的不一定女人。」
「剃光頭的也不一定是男人。」
「去三溫暖不一定是去洗澡。」
「去牛肉場的也不一定是去吃牛肉。」
形式確定後,可以隨時因應社會現狀而作增減。譬如適逢大選期間:
「總統大選不一定是台灣人當選。」
「也不一定是出家人當選。」
「也不一定是外國人當選。」
「咦,這怎麼說?」
「拿雙重國籍嘛。」
他們曾受邀到一些客家社區表演這齣相聲,讓觀眾覺得很親切。不過表演者之一謝小玲覺得他們才剛起步,講起客語還有點拗口。她希望與搭檔邱展文能多下一點功夫,收集以前客家的「打嘴鼓」,希望有朝一日能自己創作。
短小精悍,反映時事
語言的改變固然是賣點,相聲的內容能否表達語言的特色及趣味,也是重點。不過語言易學,好段子難編,能讓人一聽再聽仍然笑得出來,還真需要幾分功力。也許我們可以說,如果能碰觸真實人性,用什麼語言都好聽;反之,如果流於譁眾取寵,搞低級笑話,就糟蹋了這門藝術。
相聲是短小精悍的藝術形式,形式簡單,所用的語言又是大白話,誰都聽得懂,卻能反映社會生活、人間百態。它的取材範圍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街談巷議、時事歷史,都能以輕鬆幽默的口氣侃侃而談,又能搔到癢處,讓聽者會心,又覺餘味無窮。也因此在其他說唱藝術式微之時,它仍能吸引注意,逗人開懷。
一九四九年中共統治大陸後,把傳統藝術打入冷宮,卻把相聲作為宣傳利器,使它的發展一枝獨秀。相聲名家馬季在《相聲藝術漫談》認為,相聲是「謳歌新社會,諷刺舊事物、舊思想的有力武器。」又因為它說的大白話人人聽得懂,所以能「深入工廠、學校、農村,為基層的工農兵服務。」近年來大陸順口溜的流行,也許和相聲文化不無關係。
反叛的藝術
相對於大陸相聲的「為政策服務」,魏龍豪卻認為相聲反映中下階層的心聲,基本上是「反叛的藝術」,演員要像啄木鳥一樣,到每棵樹裡找蟲子,挑時弊。他感嘆主事者沒有雅量接受諷刺,所以一點也不關心說唱藝術。
事實真是如此嗎?王振全倒覺得前景是一片大好,因為現在政治開放,「環境百無禁忌」,人民也極需笑料來調劑生活。
其實,「諷刺」正是相聲的靈魂所在,不論是批評朝政,還是反省老百姓的生活,都要能「謔而不虐」。當年「表演工作坊」一系列的相聲劇作品,把中國近代史的片段作一番嘻笑怒罵,就讓人在開懷大笑之餘,也覺得心裡沈甸甸的。
然而目前看到的表演,仍以傳統段子居多,或把彼岸新編的段子「改頭換面」一下,少有達到諷喻時事的社會功能。至於年輕一輩的創作,馮翊綱、蔡阿炮等都是有心者,但作品真要做到幽默、雋永,又能一針見血,還需要時間來考驗。
相聲不死
「相聲有很多潛在人口,你想想很難碰到不喜歡相聲的人吧?因為誰不愛笑呢?」劉增鍇問道說。但是要如何發掘並培養這些潛在觀眾,如何在這五花八門的娛樂世代裡佔得一席之地,恐怕有待有志者努力。
「有一次我和李立群在台上表演『那一夜』,猛一下我突然開竅,覺得去追究相聲是活著還是死著並不重要,就把心情放下,表演空間反而大開。只要相聲活著一天,我就為它做一點事,」馮翊綱說他沒有保護國粹的使命感,也不扛「復興傳統藝術」這個包袱。
現在流行的方言相聲,如果照這趨勢發展下去,在台語、客語之後,有人打算用原住民的語言說相聲。
其實不論用什麼語言說,從交通、環境,到兩岸多變的政治情勢,大家都有一些屬於這個大時代,屬於這塊土地共同的悲喜愛憎。如果藉著這門大眾藝術,把這個時代可喜可愕之事調笑一番,是否能超越語言異同,也達成一種「族群融合」?
且寄語相聲演員能夠活用這短小精悍的藝術形式,抖個「好包袱」,開發「新酒」,也把「舊瓶」磨光。

相聲常為團體活動跨刀,「兩人走唱天涯」。皇冠雜誌社的頒獎典禮請「相聲瓦舍」為入圍的小說「沾邊」做介紹。

相聲以「笑」為武器,諷刺社會怪現狀。演員在街邊一站,以「街談巷議」博君一粲。

三人以上說相聲有點稀奇?這叫「群口相聲」。圖為「台北曲藝團」演出的「五官爭寵」。

小朋友藉著相聲學習標準國語,這一、兩年更流行以相聲學台語。(寶獅兒童說唱團提供)

相聲的根在大陸,又因為中共的推廣,有詳盡的歷史及理論研究。「漢霖」圖書室的收藏即以此為大宗。

「阿炮與阿嬌」的台語相聲,嘗試把「答嘴鼓」與相聲的技法結合在一起,表達台語文化的趣味。(蔡明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