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炫目的湖邊。
他高坐在傾出水面的一塊巨岩上。
原本由鴨舌帽沿斜插到他鼻尖的陽光,已逐步捲進,如今是垂直扎向他的頭頂,且針刺般灼熾他裸露的臂膀。他的雙眼盯住了水面,跟陽光賭氣似地硬不肯瞇上,卻把帽沿壓低,微俯頭以眈視之姿,直狠狠瞪著釣線入水的地方。
水波粼粼,釣線被反射的陽光逼成空氣般透明,所謂釣線入水的地方其實一半靠他的猜測。釣竿在他手中,魚若吃餌,他不必看水面,不必看釣線,不必看竿尾的彎曲,也必可以感覺到,但釣魚的人看著水面有時並非為了魚,就像眼睛盯著書的人並不見得是在專心讀書一樣。
沒有風。被鉛錘繃緊的釣線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坐了一上午,他愈來愈不耐煩。
掏出已扁癟的煙包,他把釣竿暫時用膝蓋夾住,取了一根香煙架在雙唇間,正待上火,卻若有似無感覺了釣竿被拖拉一下。他快速將打火機丟入口袋,抓起釣竿,把紡車型捲線器捲了兩圈,然後停手觀望。繃緊的釣線下沒有任何生命的躍動。
又是錯覺!他心中咒了一聲。
這種錯覺一上午已發生過十來次,他被作弄得一次比一次發著狠誓:「不要被我釣到,釣到我拿刀子剁爛你!」
他給香煙點著火,猛兀地抽了一口,吐氣時連肺葉中的濁悶也使勁吐了出來,然後咕啦咕啦捲回釣線。
懸空掛在釣●上做為魚餌的小鯉魚只剩半截稀糊的屍首,他像拉一根腐草般將牠扯下,隨便扔在岩上,然後由岩邊提上來一個浸在水中的吊桶,打開桶蓋,探頭去看那些將被活活做為祭品的小指大小的鯉魚苗。
開滿洞眼以利活水進出的吊桶如今只剩寸許高的水,黑壓壓好幾層的鯉魚在裡頭推來擠去,他看著看著,嘴角露出獰笑,心底的恨意像由那笑中略得紓解,不再那麼用力地又抽了一口煙,伸出右手突地撲入桶裡,抓出兩尾滑溜溜的鯉魚。
他讓其中的一尾由指間竄回桶裡,再緊握著最倒楣的一尾,然後邊吸吮著因看牠掙扎而由胸中湧出的興奮,邊把釣●扎入牠米粒大的一隻眼睛,再由另一集眼睛扎出來。
釣●穿過魚眼,據說是使牠難以脫鉤的最佳方法,他這一生不知這樣穿過多少對魚眼了,過去每次這樣做,心中總有些許的不忍,但是最近完全不同了,像這一次,釣●扎入魚眼時,死活操縱在他掌心的生命照例撲起尾鰭把身體捲成圓球,瞬間又恢復直身,重複幾次後尾鰭不斷地左右拍打,他清楚知道那尾魚是痛極難申,他也知道那尾魚絕無可能反抗他的暴力,然而體會對方無辜的痛楚,卻使他反射性地更加捏緊那尾魚,頭部則不經意地微微抽震。可以說,今日虐待弱小生命給他帶來的感覺,像以火炙癢,是一種熱辣辣的快感,使他心中纏結的一片滯鬱,也被炙得緩緩輸動起來。
叼著煙,他起身直舉釣竿,子彈大的鉛錘在釣線尾端大弧度擺盪,距離鉛錘尺來遠的釣●上,那尾離水又瞎眼的小鯉魚扭絞折騰,潑刺刺的動作卻不曾造成任何聲響。湖邊依然一片靜謐,沒有人聽見牠。
他冷冷然觀賞魚在痛苦中曲變的美麗身形,一邊將釣線捲到那尾魚離竿三寸左右,沈穩舉竿越向肩後,以將士揮戈之勢「咻」一聲甩出竿尾,把鉛錘帶鯉魚「噗」地投入水中,再坐下來把剩下的煙慢慢抽完。
太陽更加囂狂了,隔著帽子焮烤他的頭顱,鴨舌帽箍住的頭殼汨汨蒸出熱汗,未被帽子吸收的汗水順著後頸滴溜。盛夏雖是釣魚的旺季,畢竟沒有人正午在釣魚,即或有人正午釣魚,大概也全都躲在樹蔭下,沒有人像他自虐地晾在岩石上,接受驕陽的曝曬。遠近無人,他是孤獨的。
入水的魚餌想必未有作用,手中的釣竿老半天又是紋風不動,像是埋在土堛漱徾洁C這樣的釣竿,他愈拿愈覺得沈甸甸不勝負荷。
湖堶惘陶翩A他知道,而且一天堨畢酗@段時間,會大量出現在他所處的方位,遇到那樣的時刻,再拙劣的生手都可以竿落魚起,豐收而歸。只是,魚群湧來的時間每天不同,即使他這種釣魚十幾年的老手也不能預知,因為這樣,釣魚最重要的是耐心守候。今天他候一上午了,沒有一尾魚兒上●,連吃餌的跡象也沒有,使他非但不能以注意力的轉移來減輕原本隨身帶來的煩躁,反在無聊中添增怨懟。
釣魚原是他的嗜好,為了這嗜好,他才搬到湖邊居住,而在排閒遣暇中獲取無限樂趣。曾幾何時,釣魚對他不再是一種樂趣,卻淪為發洩苦悶的工具。既然沒有魚來讓他在追逐廝殺中發洩苦悶,他把釣竿用釣具箱壓住,跳下岩石,撿來一大把石子,就站在湖岸對著湖心扔。
他扔石子的技術鍛鍊有年,尤其是最近,愈來愈不耐煩枯坐,一釣不到魚,便代之以扔石子來宣吐胸腔中一股想把天地毀滅的破壞慾。他扔石子非常使勁,使勁中有運籌自如的技術,每次出手,可以使一粒石子在水面跳動三次才沈沒。但有時湖岸來了些玩耍的孩子,歎於他的技術圍攏過來觀看,他並不得意,反而把石子撒手丟掉,又去釣他的魚,而不顧那些孩子的失望。
這些年,他是愈來愈孤僻了,同是在湖邊的釣客與他混不到一塊,連有些初學釣魚的少年好奇來看他竿下的成績時,往往也得不到他友善的招呼,都因他的不理不睬而很沒趣地走開。
波光閃爍中,他扔出的石子一出手便難以追蹤,他也不在乎,一逕扔著,一隻眼睛則始終勾住釣竿。忽然,他看見他的釣竿被扯動一下,連帶地使壓竿的釣具箱也移了幾寸。他心中一震,一個箭步衝上岩石舉起釣竿欲掂拉力,然而,線的尾端已經無任何反應。
他頹唐地垂竿坐下,連收線檢視裝備的興致也喪失了,茫然片時,感覺腹飢,下意識回首往家的方向望去,才想起妻子今天不會送午餐來。妻子賭氣去她姊姊家了,為了昨夜的事情。
事情不是昨夜才開始的,三天前,事情便逐步醞釀。或者,更正確說,三天前的醞釀也只是重播兩、三年來反覆不已的故事罷了!
三天前開始,他的妻子便一再在言辭神色間對他做著暗示,夫妻在一起久了,總有些特定的暗號代表著特定的意義,他也不是不懂——就是因為懂,他才故意閃避。妻子洗過澡先進臥室,他卻悄悄鑽入書房,伏案寫他那並不急著完成的研究報告。
妻子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女性,以她那新式混合著傳統的觀念,閨房之事她不是完全被動,但是主動的程度也只有做到暗示而已,一旦暗示不能得逞,她便儘量隱忍,故作若無其事以護衛自尊。那夜,他熬到實在熬不住了才進臥室,妻子早在微鼾中沈睡了。
第二天,同樣的事件像根據同一劇本排練出來般,又在夫妻間重演,不過,演到後段時,妻子稍稍更動劇情,端了一杯熱可可來書房看他。娟美的妻子在他膝上坐了一會,還挑逗地伏臉要吻他頸背,卻被他正色誆道:
「大概是煙抽太多了,頭痛得不得了。」
妻子悻悻然離去,他又熬到實在熬不住了才進去睡。
昨天,妻子的態度較直截了,當了將吃晚飯時,便撒嬌地要他「今晚不要在書房留到那麼晚了吧!」他不置可否,牽動嘴角笑笑,胸中另有打算。
他把妻子盛來的飯推開,起身取一瓶威士忌,佐著並不特別適合下酒的菜餚獨酌。
他飯前喝酒原屬司空見慣,因是能節制酒量的人,妻子不但不阻攔;為了取悅,她還另外去炒一盤腰果蝦仁。本來他空腹喝酒不但加水和冰塊,而且必定淺酌慢飲,這次卻一反常態,不加水或冰塊的烈酒一灌便是半瓶,待腰果蝦仁上桌,已感覺一顆心在喉間狂跳,整個腦門轟轟然。
他伸手欲端飯碗,脈搏像洩洪的河道,血液奔馳得手腕幾已麻痺;不端碗光用筷子夾飯,未入口先就想嘔。他摀嘴衝入浴室,將嘔未嘔間,還向鏡中去看自己那冷汗涔涔的慘白的臉。
妻子跟進浴室為他撫背,並扶他去床上躺,他翻翻覆覆挨了兩個鐘頭,好不容易睡著,而一覺醒來,床頭鐘已指著十二點。
妻子不在床上,他摸黑下床如廁,卻見她窩在客廳沙發上,不知是否睡了。
他也不驚擾,一個人又摸回床上躺下,這回他儘管一身虛脫,兩隻眼睛卻在暗黑中睜得老大。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妻子向臥室走近的腳步聲,忙不迭閉眼裝睡,待妻子向他身上膩靠時,他詫知了她的裸裎。
他側對妻子僵臥著,妻子向他的懷中蜷縮,並試探地尋握他的手。誰知,當妻子牽他的手去撫摩自己的身體時,他卻假藉宿醉未醒,一個翻身滾得老遠。
有大半天工夫,妻子不聲不響的,也沒有任何行動,他知道,這是她生氣的前奏。文明夫妻,吵架時不須叫囂怒罵,有什麼不快,先來一陣冷戰,過了冷戰階段則舉行談判,談判不成再決定下一步行動不遲。
他原只是裝睡,為了裝睡故意發出鼾聲,或許是均勻的鼾聲也有催眠作用,朦朦朧朧地,他竟真的又睡著。
再度醒來,已經天亮。妻子不在房裡,他心虛出去找,但見她蹙眉睡在沙發上,所蓋的薄毯大半溜下地,曉寒中像個受委屈哭累睡去的孩子,瑟瑟縮縮的,看來楚楚可憐。
他躡腳向前,撿起薄毯正要再替她蓋上,那知一抬頭已見她滿臉怨怒盯著他。
「你幹什麼你!」她虎地搶下毯子,人也坐起。
他怔了一怔,知道她是找碴尋釁,也只好露一臉非常平面的微笑,回道:「怕你冷,替你蓋毯子!」說著不敢再看她第二眼,逕往浴室盥洗去。
他前腳才步入浴室,妻子後腳已跟進來倚在門框上,她叉臂抱胸,挑眉眥目,齒縫媬i出:「什麼意思你!」
冷戰之後,要談判了——他心裡叫苦,想躲,又覺得不能太窩囊,便放下正要抽出架的牙刷,正式瞥她一眼。
尚未漱洗上菄漫d子,短髮凌亂,眼下腫兩袋水泡,眼球則浮著失眠者帶澀光的水氣。
他有一種辜負了她的歉疚,一瞥之後便又低頭。
「已經多久了,你自己說!」妻子不放過他。
「七早八早,幹什麼嘛,兇巴巴。」
「幹什麼?我問你什麼意思,你每天躲著我,還裝什麼蒜?」
「我那婺你?我醉酒了你又不是沒看見。」
「算了吧!哼!」
妻子不屑跟他打太極拳,抓起梳子「唰、唰」梳兩下頭,轉身朝臥室走。
他好整以暇在浴室完成了早晨的例行公事,做作地吹著口哨要去更衣,卻在臥室門口與穿外出服、提旅行袋的妻子迎面撞個滿懷。
這是老套,離鄉背井沒有娘家可回,吵了架便投奔她姊姊。所幸她姊姊明理,床頭吵床尾和的事一向不太替她助陣,她鬧也鬧不響,總是天黑便又轉回家。儘管如此,他做丈夫的也不能就表現得毫不在乎,好歹是自己的愛妻,何況事情的確是委屈了她。
他是有心要安撫她的,但與生俱來一副硬得賽金剛鑽的脾性,低聲下氣的話怎麼也說不來:
「生什麼氣嘛?簡直搞不懂,莫名其妙!」
「生什麼氣?你會不知道我生什麼氣?還不知道誰搞不懂呢!我就搞不懂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醉酒了嘛,你要我怎麼樣呀?」
妻子被他這不肯正面談開來的態度弄得十分洩氣,懶得再跟他囉嗦,甩開他抓住她臂膀的手,逕往門口走。
開了門,妻子回頭,瞪著對自己和對妻子都無可奈何的他,丟下一句:
「你就是有心病不肯醫!」
心病?——這刁蠻的小娘子,真是一掌擊中他的痛處。他一手握竿,一手又想去拿煙,卻懊喪地發覺煙包已空。
正在這時,釣線尾端重重抽動一下,勁道之大,非比尋常,他肘彎一夾,雙手齊把釣竿握緊,同時按捺著劇烈的心跳。
他靜候一息,線尾又是重重一抽,於是他抑止不住只好任自己的亢奮懸崖瀉水般注噴滔然,兩腳一蹬站起,手已把捲線器轉足十來圈。
憑對手的力道,他猜測是一尾大魚,不過湖魚不比海魚,五磅八磅已經很了不起,他用的是十五磅線,心想只要不脫●,斷無拉不回來的道路。儘管這樣,早上八、九點釣到現在,機會好不容易到來,他的得失心非常重,竿頭抵在腰際,手上捲線捲得極賣力。那尾大魚狡潑蹦跳,愈是掙扎,愈令他的全身通電似的,不可名狀的快樂隨汗液潸潸滲出掌心。他摒住呼吸,以全副精神對付那魚,魚吃他狠拉,束手隨波而來,直到他手痠稍停時,才翻身一躍,亮閃閃的魚身在燦耀金陽下驚鴻一瞥。
由瘦長泛白的魚身,他看出那是一尾Walleye——這個地區的湖堻抴I挑戰性的魚。這種魚精明不輕易上●,即使身形不很碩大,也有別的魚幾倍的抗爭力,不單這樣,牠口中兩隻利齒,在戰鬥失勢時,往往將釣線連●咬斷,正因為釣這種魚非常地費工夫,能把這種魚釣上岸,任誰都會自命不凡,感覺征服者的豪情與快意在胸中沛然激盪。
這兩、三年來,他所孜孜追求的,便是能夠用來肯定自己的一點什麼。他要征服,他要統馭,這一刻,一尾魚便是一個世界,他要整個世界聽他的!
他趁剛才歇手之際摘掉帽子,現在,他的背脊向前弓屈,兩排牙齒緊咬得滴水不穿,只顧埋頭拚命收線,不讓那尾魚有喘息的餘地。
魚到淺水,命在彈指,他正得意地要將之拉上岩石,瞬然間,那尾魚卻高翹尾鰭,縱身一甩,在淺水地帶旋游一圈,而後迅速向深水竄去。
他整個人愣住了,弄不懂究竟發生什麼事。
什麼叫秋熟遇洪水,心血付東流?什麼又叫風箏斷線,美夢成空?這一霎間,他完全體會了。他連坐下來的力氣也沒有,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他還站著。
他太認真了,他投入太深,失敗本身不足以摧毀人,但打擊造成他對自己的看輕與否定,往往才是真正的致命。
那年那天,婦產科醫生宣佈了他的不育之後,他與妻子走出穿越無數次的醫院大門。生命的霞彩從此隱入無邊的暗雲,打擊翻轉了他的整個世界,原本極洽暢的閨中繾綣,也變得像是殘羹剩餚,一日比一日味道差勁。
妻子對他仍是溫柔、體諒,而他卻像許多不育的男人,作繭自縛,潛意識中把不育與不能做一種莫須有的聯想。他感到羞恥,在妻子面前變得非常退縮。
醫生說過,如果希望有他夫妻一半的血統,可以讓他妻子接受人工授精。依妻子的意思,既然丈夫不能生育,沒有必要這麼勉強去計較有沒有一半血統,她認為收養別人的子女也是一樣。不管怎麼說,妻子建議他去面對現實,由這兩者中決定一種做法。
不論收養或人工授精,那孩子都將與他毫無血統關係,要他養育這樣的孩子,他總表示應該慎重考慮。
——老實說,我對自己沒有把握,你想想,養育一個孩子要付出多少犧牲,如果不是我自己的骨肉,我實在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半途反悔,將要如何收拾?
——社會上青少年問題越來越嚴重,親生父母尚且難以管教好子女,何況不是親生的。
諸如此類的考慮,支持他做出了一項結論:不是自己親生的骨肉,他寧可不要。
可笑的是妻子不知從那裡學來的,頂他這麼一句:「自己做不來鞋子穿,難道就必須一輩子打赤腳?」當時他辯是辯不過,心裡可不服氣,鞋子和孩子也能比到一塊的話,天下還有什麼事不能解決?
可是,鞋子和孩子比到一塊或許有些不倫不類,事隔兩、三年後,他發覺完全否定這比喻,顯然也不能解決問題,不但不能解決,今早妻子所說的「心病」,他似乎愈患愈入膏肓。
他那遭到電擊似的大腦畢竟還是緩緩甦醒,雙手儘管無力,畢竟也能緩緩收線了——線尾毫無重量地飄離水面,他看清了釣●與鉛錘都已不見蹤影。
他原滿懷征服者的雄心,如今卻被打得落花流水,英雄落魄的悲哀,使他不知如何收拾殘局,遑論重振聲威。
他坐下來,然後乾脆躺下來,沒有煙抽,沒有飯吃,卻無法教自己重生意志去張羅那些。
他消沈得像一尾死魚,仰翻肚皮任漂流。
風起了,潮急了,不久,湖上的太陽退入雲間,接著,雲色轉暗,風聲變厲,眼看就是一場大雷雨了。他心中略有驚恐,起身盤坐,卻剛傲不肯離去。
暴雨驟襲。
狂亂的雨腳在他的頭臉與全身恣意踹踏、恣意擊打,每一道閃電在眼前疾落,便帶來了一陣霹靂雷吼,他卻不動如山地坐著,以悲壯的眼神凝視水珠飛濺的湖面,在騰騰雨煙之中,固守那一份堅毅、無悔的心情。
可是,不知何時,他的頭顱還是逐漸懸落兩膝之間,對於這場雨,他雖不肯躲避,但身體卻自然而然有欲儘量減少被攻擊面積的傾向。這是他的矛盾,他想迎接一切挑戰,又不能勇敢到毫不設防地接受挑戰,就像他想試試看一個人沒有後代究竟能落到多壞的處境,潛意識裡,又害怕果真無後而終。他不知繼續固執己見以致無後而終究竟會怎樣,但正因為要舉足踏入一個不可知的境地,他經常無來由地體會一種孤索、一種很想回頭狂奔的不安全感。
年齒漸增而無子女,那種的感覺,是一種噬心的蕭條,一種無可彌補的寂寞,而且,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可以使他一觸目便聯想到孩子,好像一個刻骨銘心愛著的人,一切事物都會讓他想起不在身邊的戀人,儘管承擔不起那份感傷,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摒除心中的念念不忘。便是這一刻,雨腳肆虐之下,他耳中聽到的,不是暴急的雨聲,卻是一個孩子稚脆的笑聲——幾個月前,妻子把姊姊的兒子帶回來,那三歲的孩子在後院滾得一身泥,妻子備一槽溫水要讓他泡,他卻又哭又跳只顧撒野,口中嚷著「我要洗下雨澡!我要洗下雨澡!」他夫妻面面相覷,猜了半天,才弄懂他是要沖澡不要泡澡。一旦弄懂,夫妻倆都笑了,他也就順勢留在浴室與妻子合力替孩子洗澡。孩子把頭栽到蓮蓬下,「咯咯咯咯」高興地把笑聲噴灑得像那跳躍的水花,他夫妻抓了蓮蓬打水仗,三個人鬧得好不開懷。
現在,沒有孩子同洗的下雨澡裡,彷彿仍鼓動耳膜的稚脆笑聲所帶給他的,卻是冷落與哀戚。
「一個世界的人都在避孕,獨獨我一子難求!」
他像活生生被批逆鱗的魚,痛得眥出兩隻利齒想咬人,就是不曉得該咬什麼人!
男女成家而後生養兒女,難道不是天經地義之事?就像是男孩到十四、五歲,不管本人意願如何,一定長出喉結、改變聲音?可憐他婚後過了好一段時日,還懵懵懂懂以為順其自然必能為人父親,他有多少理想與智慧等待與兒女分享,他求進、他努力,都是因為心中有一份期待、一份寄望,甚至於每當他準備出門釣魚時,便幻想有個兒子手拿小一號的釣竿,赤著腳搶在他前面跑向湖邊——直到某天早晨,他望見鄰家父子往湖邊走去浴在朝陽中真真實實的背影,才驟醒而感知了自己的孤單。他像是過了青春期的男孩猛然發現自己喉結未長、童音依舊,錯愕得頓時停了呼吸,一旦由檢驗中得知他是問題所在,心底便開始泛起一種尷尬。
自覺異於常人的尷尬,使他猜測常人都在譏笑他。他求醫的過程始終遮遮掩掩,連向工作單位請假赴醫院,都得找盡藉口。他不肯對別人承認自己不育,低頭往往需要大智慧與大勇氣,接受事實而承認自己有缺陷,對天性剛強的他是千難萬難。多事者問起何以還不生個孩子,他不是亂以他語,便是自欺欺人說計畫晚幾年再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就是因為不肯承認,他才更要一再抗拒妻子的建議。
「事情的發生,難道是你的過錯?」為了激勵他,妻子多次這樣點破。然而,這樣點破卻造成他更大的忿恨。在他的家族裡,兄弟姊妹一個個都兒女成群;這還不算,自從開始求醫,他簡直天天聽說別人的妻子懷孕,不但別人的妻子懷孕,任何不經意間被傳播的消息,幾乎都附帶告訴他別人家的貓要生、狗要生、金魚要生……。
——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別人都能生育,簸劓勳虴琱ㄞ鄍矷I
滂沱的雨勢中,他無語對天,雨像一頭猛獸撕扯他的額、鼻、嘴,毆打他睜不開又勉強睜開的眼睛,他自恨渺小,在天地間彷如一尾操縱於人掌中的小鯉魚,他想徉狂大笑,一旦很苦地牽拉嘴角,未成笑顏,卻「哦、哦、哦……」痛哭出來。
他從不肯痛哭,確定不育至今將近三年,他甚至不曾掉淚,至悲不可述,他一直默默地咬牙吞忍。
記得最後一次與妻子離開醫院那天,踅出醫院的大門,是蒼老的暮色覆罩大地時分。他無端揚舉手臂,舉落妻子挽在他臂上的手,看見妻子委婉的眼神呈映三分挫傷,才假意用手扯扯衣領,待他放下手而妻子要再挽他時,他卻冷淡笑道:「你先回去,我一個人街上走走。」
他把背脊挺得筆直,下頷緊緊繃著,歛容如一個接受校閱的士兵,一路保持那種很驕慢不屈的姿勢,連僻道上偶過的快車在他身旁突然按鳴喇叭,也不曾使他側目,就那樣莊嚴不容侵犯地走到月上樹梢才回家。
回了家,晚飯他動動筷子算是吃了,歸到書房放了一卷蕭邦的鋼琴曲,才鏗鏘幾聲,已嫌吵得發慌;關了錄音機,坐在窗下的搖椅裡,他搖著、搖著,搖走了整個晚上。
他反覆地過著這種日子,他更加頻於釣魚,因為他不必對魚說話,因為他可以合法地殘殺!
雨小了。
雨止了。
雲散天晴,太陽又迫不及待地現身。
夏日雨後的太陽比任何時候都悍辣,他被滴水的衣褲緊裹著,恰像蒸籠堛犖磥l,在極端難受之餘,有意回家。經過這大半天的折磨,他渴望回去換下衣服、吃點東西。
他開始收拾釣具,遠遠的卻聽見有人走近的笑語聲,回頭看,原來是鄰家那對金髮父子,正在泥濘又有水窪的通湖邊的小徑如猴子般跳來跳去。
他像張殼的牡蠣,一察覺有人碰觸,立刻合起硬殼鎖上自己。為了假裝沒看見他們,他重新打開釣具箱,又埋頭給釣●掛餌。
「嗨!一共釣幾尾了?」不一會兒,不識趣的金髮小子還是來到岩下,向他招呼。
「唔,我剛來!」他礙在鄰居的關係上,勉強應答,然後立刻又故作忙碌,不肯續話。
小子並未問他「剛來」為何弄得那一身濕漉漉,和父親據下不遠的一角湖岸,準備彼此較量。
金髮父子釣魚只是玩票,每次在湖邊出現,總是老子拿釣具,小子提冰箱,冰箱堣S是啤酒又是可樂,活像是來野餐。他們帶了兩根紅色支架插在土裡,各自一竿甩餌入水之後,把釣竿用支架支住,便開始喝飲料並高談闊論。
他冷冷然瞥他們一眼,真想開口叫他們離自己遠一點,但因公共湖泊他沒有權利干涉別人,只是空想而已。
他顧自懶洋洋甩了竿坐下,壓低雙眉,讓視線擦過眉心向前射出,憎恨湖水似的直楞楞瞪著,實則他又明白,自己的心情因那對父子的快樂而正受到更進一步的壓迫。
他不去聽他們的,但耳際還是清楚地傳來那對父子混合緊張與歡快的呼喝,他聽到魚吃金髮小子的餌了,聽到金髮小子誇大那尾魚的拉力,聽到魚上岸了……他想像自己周圍有一道牆把自己和那對可厭的父子隔開。
聽那對父子一尾一尾地把魚釣上,他知道魚群已開始出現,他用的是與金髮父子相同的餌,他相信他有與他們相等的機會——或者,他的機會比他們更好,因為他是老手,他有時間累積的經驗,經驗累積的技巧,何況,那對父子是來玩的,他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釣到。
時間繼續流逝,他的衣褲、帽子都被曬乾了,陽光熾燒他的皮膚上,彷彿被火煎灼的焦乾一分一分加深,他耐心等待水底的魚族。
他聽到金髮老子釣到Sand Bass,像個醉漢那樣的嘯笑便聲聲透入耳裡,然後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似的大喊:「五磅!五磅!」
他頭回也沒回,嫉妒得摩拳擦掌。
他也聽到金髮小子釣到一尾刺多腥重的鯉魚——可能是誰的餌在水堬皝_逃生而長大的——一邊大呼倒楣,一邊又將之丟在地上,讓牠在湖岸掙跳而死。
他對金髮父子更添不滿。
他回想自己一整天以最大的修養和耐性忍受希望變成失望終至絕望的痛楚,再由絕望翻活過來又去追尋希望,而結果是,幸運輪不到他身上!
他知道金髮父子已釣了吃不完的一水桶,更加不能坦然於自己毫無所獲的事實。
這對父子釣太多時,往往把魚分送給在場的釣客們,今天湖岸附近除了他沒有別人,待會兒他們要走時,很可能會來問他要不要。那個金髮小子會說:「Sir,我們釣太多了,你要的話送你幾尾好嗎?」他想,小子來時,他還是要照往例搖頭,他是個自傲的人,釣不到也絕不能喪失尊嚴地接受人家的魚。
「不要來問我,問我我一定搖頭。」他堅定地對自己說。
有一回,金髮小子提一水桶的魚要他挑選,他毫不考慮就婉拒了,小子卻囉囉嗦嗦問他為什麼不要。「我只要我自己釣的,不然寧可空手回去。」不顧他的不耐煩,小子又追問為什麼。「不為什麼,這就是我的個性。」「可是,我釣的魚和你釣的魚有什麼不同呢?牠們不是同一個湖堥茠熄隉H」臉佈青春痘的小子瞪眼看他,一眨也不眨的,竟恍然有所解悟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接受別人的魚,就表示你承認自己不如人?Sir,沒有人在跟你比呀!」
我不需要這小子來教訓,釣不到就釣不到,我何必向人妥協?他胡思亂想著,不覺間,晚霞的紫彩已佈滿湖面。
金髮父子沈默許久後開始收拾著要回家。
父子收了釣竿,把釣線捲緊,兩根紅色支架拔了和釣竿並列在地上,可樂、啤酒的空瓶撿回冰箱,釣具箱蓋也扣牢了,老子去取回用繩子繫了漂在水邊的魚餌桶,小子提了裝魚獲的大水桶,朝他這邊望望。
「來了!」他有所戒備似地坐挺。
小子提著水桶果然往巨岩姍姍而來。
「嗨!」小子對他招呼,由他背後登上岩頂。
「嗨!」他勉勉強強也回了一聲。
「我們釣了好多,你要不要看看?」
小子把水桶往他腳前一擱,水桶媯w是活生生裝著四、五尾小Bass,兩尾大Bass,還有一尾Walleye,和一尾大頭Catfish。
他像不得已給面子似的看過之後,一臉冷漠,又去注視遠處他自己的釣線入水的地方。
晚風拂人,有些涼意,小子快適地用力吸一口清淨的空氣。
靜靜的,小子提起水桶,跨出腳步,說時遲那時快,「嘩啦」一聲,小子在他面前把一桶魚朝湖媔伬辿^去。他喉頭一緊,身向後仰,嘴巴大張。
地球在這一剎那間飛快運轉,他暈眩不能思想。良久,他才弄清自己心中充塞的,竟是事前所不曾想像的深深的失落感。
愕然。
天完全黑了。
湖畔巨岩猶獨坐著沈思的他身影孑然。
釣魚情結
文.張健
釣魚本是人間與大自然關涉的娛樂之一,但是在顏陳靜惠的「釣魚」這篇一萬多字的小說中,卻轉變成男主角「他」的一大生命情結。「他」在不能生育的苦悶中,藉釣魚來「肯定自己的一點什麼」:「他要征服,他要統馭,這一刻,一尾魚便是一個世界,他要整個世界聽他的!」魚,也許就是兒子的化身。
但是偏偏天不如人願,此日他竟久釣不得一魚,只好凌虐作為釣餌的小鯉魚:「今日虐待弱小生命給他帶來的感覺,像以火炙癢,是一種熱辣辣的快感……」而他也在內心承認,這一嗜好,已「淪為發洩苦悶的工具」了。魚釣不到,他又轉而以「鍛鍊有年」的扔石子動作「來宣吐胸中一股想把天地毀滅的破壞慾」。可是圍觀羨慕的孩子們也未能使他自鳴得意,而只意識到自己的日益孤僻。扔石子亦是一個有力的象微。
行文至此,已費去將近兩千字的筆墨,讀者仍在五里霧中,但好奇心亦愈來愈強,預期另一人物出現於場景中,但作者不徐不疾,由「頹唐地垂竿坐下,連收線檢視裝備的興致也喪失了」打破僵局,然後筆鋒一轉,「茫然片時,感覺腹飢,下意識回首往家的方向望去,才想起妻子今天不會送午餐來。」
這一段婉妙地點出了夫婦間素昔鶼鰈情深,卻也更進一步地引出「昨夜的事情」:他一再迴避妻子行房的意願,終於使受過高等教育的愛妻賭氣跑去她姊姊家了——拋下一句話:「你就是有心病不肯醫!」作者把那一段情節娓娓道來,「這個刁蠻的小娘子,真是一掌擊中他的痛處。」此時●線尾端重重一抽,一周旋之下,上●的大魚卻又失之交臂:「他投入太深」,造成致命的打擊,這才雙關似地透露了他的人生瘡疤——醫生的判決,使他「消沈得像一尾死魚」。
然後藉驟雨的狂襲,回憶他們夫婦帶回她姊姊的三歲孩子,三人一起淋浴作戲的鏡頭(那嬰兒的意象正與前後文的魚互相呼應),而逼出:「一個世界的人都在避孕,獨獨我一子難求!」的獨白(作者偶爾用文言的句法,絕不是搪塞,別具魅力)。緊鑼密鼓地,更復以「活生生被批逆鱗的魚」自喻,「痛得眥出兩隻利齒想咬人,就是不曉得該咬什麼人!」
至此,飽和的張力可說已抵達一大高潮,然後復緩緩描述他以往對子女的預期以及妻子的安慰、「挫傷」與自己故作冷淡的姿態。於是他「更加頻於釣魚,因為他不必對魚說話,因為他可以合法地殘殺!」
雨止天晴,柳暗花明,正在無話可說之際,忽然又出現了一對鄰家的「金髮父子」,他們言笑宴宴,合作釣魚,大有斬獲,使他「嫉妒得摩拳擦掌」(此處「嫉」從「疾」,「妒」從「石」,頗有象喻的趣味,如用「忌妒」,效果便差了)。偏偏那少個不更事的小子還要到他面前來炫耀戰果,提起水桶,嘩啦一聲,在他面前把一桶魚朝湖媔伬辿^去。這樣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使「他喉頭一緊,身向後仰,嘴巴大張。」「地球在這一剎那間飛快運轉,他暈眩不能思想。……」而且「天完全黑了。」
直到這一高潮醞釀完成,我們才看清作者的功力和才華。他在一個單純的主題上,恍惚平淡地運思佈局,卻暗中步步為營,由景象、事件與情緒的連鎖、對比與聯想、逆溯,突破可能流於枯寂的危機,向讀者深切地呈現了一種生命中的重大困境。
全篇運用主角第三身的敘事觀點,緊針密縷,全無差失。而「他」的內向、執著、理想化的個性,亦展示得入木三分。
文章中一些巧妙比喻,如淋濕以後的身子「恰像蒸籠堛犖磥l」,「他像張殼的牡蠣,一察覺有人碰觸,立刻合起硬殼鎖上自己。」「雨像一頭猛獸撕扯他的額、鼻、嘴……」,以及以男孩長喉結一事作反譬等,比諸前述的完整經營,猶其餘事。
這篇小說,可說是富有展延性的作品,如果遇到一位出色的導演像侯孝賢、楊德昌,它很可能會蛻化為一部深厚有效的影片。無論如何,這樣真刀真槍的成品,要比目前流行的魔幻寫實小說更耐讀更耐人尋味。
(評者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