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一探「台灣後花園」的美景,花東線不會讓你失望。鐵路沿著狹長的花東縱谷奔馳,兩邊的風光美不勝收。途經台東池上,還可以來一盒正宗的池上飯包解饞。東線曾經是台灣窄軌火車的天下,只是,沿線一些歷史特色正逐漸消失中……。
即使是優哉游哉如花東線,普通車也越來越少。如果要享受打開車窗的悠閒風情,可得起個大早,趕搭清晨五、六點的班次;如果中途下車透透氣,下一班慢車可能要等到黃昏才姍姍來遲。不過東線一直不是所謂的黃金路線,即使是莒光號上也還有慢車的風味。
曾經以一年時間畫遍全台灣老火車站的畫家李欽賢回憶,在花東線上,有時一節車廂只有他一個乘客,整節車廂都變成他的畫室或書房。「如果兩端的目的地是煩惱地,那麼中間這一段旅程可以讓人好好省思,讓身心徹底洗滌,」他說。而花東線絕美的景色正可以提供沈思的背景。

青山做帷幕,翠綠的稻田為前景,花東線沿途景色令人難以抗拒。(卜華志)
大自然的調色盤
由花蓮南下,沿途是深深淺淺的綠色,好似大自然專屬的綠色調色盤。右邊是雄渾的中央山脈,左邊則是巍峨的海岸山脈,花蓮溪和秀姑巒溪流經其間,花東縱谷就由這兩片高山包夾而成,要念台灣地理,這裡是現成的課本。
五穀不分的人也可以沿線「現學現賣」:近處是一畦畦綠色的稻田,有些早熟的田畝已經抽出金黃色的稻穗;香蕉園或木瓜園結實纍纍。顏色蒼綠些的,要不是頂部會抽穗的玉蜀黍,就是紫莖的甘蔗田。早年花東沿線有幾個糖廠,滿載甘蔗的五分仔小火車曾經嘟嘟地駛過綠野平疇。遠處山腰上檳榔樹一字排開,仲秋時節正逢檳榔花開,空氣中飄盪著一股清香帶甜的味道。
火車司機鄭仁崇在往返這條路線時曾記下動植物的生態:秋天吹起的東北季風,會帶著候鳥光臨秀姑巒溪;過完年後就會聞到柚子花香;二月時油菜開花,田園一片金黃色;三月時輪到苦楝樹開花,淡紫色的花瓣飄著幽香;到了六、七月的雨季,河流暴漲,很可能淹沒河床上的西瓜田,「我們簡直比瓜農還擔心,」他笑說。

八十高齡的舊花蓮管理處門前綠蔭遮天,幽靜古樸。只是如今人去樓空,它能倖存成為鐵道陳列館嗎?(卜華志)
隧道打從河底過
大水不僅會沖壞瓜園,也常把河上的橋樑沖壞。花蓮的溪流屬於荒溪型,平常沒什麼水,一下大雨卻山洪暴漲。民國六十年間東線鐵路拓寬時,就決定改建河底隧道。
從豐田到南平之間的茶干溪,以及萬榮到光復之間的馬太鞍溪各有一條河底隧道,成為台灣鐵路的「唯二」創舉。如果打從省道經過,還可以看見舊時的橋墩一個個立在佈滿砂石的河床上。
來到舊名馬太鞍的光復,大老遠就看見「花蓮糖廠」的煙囪。鐵軌從光復車站一路蜿蜒到糖廠內,只見軌道上長滿鐵鏽,彷彿已遭棄置,其實不然。「等到每年十二月到三月間啊,就會看見小火車運送甘蔗進進出出,」台糖資產課的葉仁炎比劃著說。
糖廠的鐵路與現在的花東線淵源頗深。日據時期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成立的東台製糖拓植會社(壽豐糖廠)自設鐵路運送甘蔗,最高峰時廠線長達一百公里。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台東到關山的糖廠鐵路被收購併入當時興建的台東線。
不過其他的路段就沒這麼幸運了。「從民國六十年後糖廠鐵路逐漸拆除,改用大卡車做公路運輸,現在只剩光復車站到糖廠這一段五公里的鐵路了,」葉仁炎說。

我打河底走過,那轟隆隆的聲響是我行過的足跡。圖為花蓮的溪口河底隧道。(卜華志)
冬暖夏涼話瑞穗
車到瑞穗,除了可以洗到熱騰騰的溫泉,愛刺激的旅客一定不會錯過附近的秀姑巒溪泛舟,真是「冬暖夏涼」。千萬年前秀姑巒溪在此處「襲奪」花蓮溪的上游,以九十度的急轉彎切穿海岸山脈注入太平洋,在二十餘公里的河流間造成二十多處急流。不過現在秋天已近尾聲,泛舟熱季已過,街旁多家泛舟旅行社都打烊歇業,中午的瑞穗顯得有點慵懶。
還記得大學時代和朋友到秀姑巒溪泛舟,一行人從花蓮跳上開往瑞穗的夜車,夜氣從敞開的窗外大把大把地湧進來,我們站在大開的車門邊,彷彿隨時都會掉進鐵軌旁的玉米田裡。
從瑞穗南下會經過盛產茶葉的舞鶴台地,火車就從台地間穿過兩個隧道。在舊線拓寬前這裡曾有個全由紅磚砌成的「掃叭隧道」,長約一公里,拓寬時在附近另建兩個隧道,但因為土質惡劣無法如期完工,還先借用原有的隧道鋪設寬軌,一直到民國七十四年元旦完工,東線的拓寬工程才算大功告成。
蒸汽火車的大本營
車到玉里,這是花蓮與台東間的中間站,也是東線早年「黑頭仔」蒸汽火車的大本營。
花蓮中學的歷史老師李振賢回憶少年時代坐火車,可是大費周章。因為蒸汽火車要靠煤炭燒水產生蒸汽,所以沿途要吃煤喝水,幾個大站如壽豐、玉里都有加水塔和煤台。火車到站時火車頭自動「脫隊」,跑到水塔下加水,水加滿後還要等水開才有蒸汽可用。這時乘客都到月台上聊天、歇歇腿,小販到處吆喝兜售名產,玉里的羊羹、壽豐的壽司等都是解饞的點心。
今年四月剛退休的花蓮機務段段長徐興發記得,台灣剛光復時,許多車廂都被炸壞,當時乘客坐在敞篷的貨車上,還要「自備座位」,在車站拿個石頭上去坐。爬坡時即使司機拼命開,司爐拼命投煤,還是不比走路快,「如果乘客下車『方便』一下,再趕上車都還來得及,」他笑說。
不過蒸汽火車早在民國六十年代停駛,玉里、壽豐的加水塔和煤台也都在今年拆除。「時代的演變就在我眼前流過,」老段長把手一揮,「不過才四十年而已!以後的變化可能更大。」
「小叮噹」興亡史
玉里站內停靠數節深藍色的柴油客車,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卻有個很俏皮的小名「小叮噹」,為什麼呢?有人說因為它比西部的火車小了一截,看起來很可愛;也有人說是因為它的藍色車身很像日本漫畫裡的「機器貓小叮噹」。不論如何,說起「小叮噹」,不論是鐵道迷或台鐵員工都會心照不宣地微笑。
早年花東線還是輕便軌道時,這款火車就是其中常客,因為每一個車廂都具有動力,機動性強,還曾創下世界同種火車的最高速度紀錄。東線拓寬後,「小叮噹」也跟著拓寬,可以繼續跑。
不過這款車型目前只剩四輛,多半是大清早當作學生通勤的區間車,尤其是今年六月西部縱貫線的光華號全面進駐東線後,原來東線的光華號「小叮噹」就要準備退休了。
許多懷舊的乘客和鐵道迷都希望台鐵能動動腦筋,讓民眾以後仍有機會見識「小叮噹」可愛的身影。不過期望歸期望,今年十月初「小叮噹」在駛出最後一班列車後已經全面停駛。
花東線的古早風情也可以從「電氣路牌」看出來。每當火車駛進站,車還沒停司機就把一個圓形的鐵環拋下,站長單手一接,帥呀!可別小看這一拋一接,因為時速非常快,如果沒有接好,甚至會鬧出人命。
這個路牌是一個直徑四十公分的鐵圈圈,一端有個牛皮小袋,裝著銅鑄閉塞路牌,司機一定要有路牌才能上路,到了下一站交給當地站長,再拿另一段路牌上路。這是火車的通行證,作用是避免火車相撞,現在僅剩花東線及支線還有這古早的玩意兒,其他路段都改為電腦操作的電氣號誌了。
半世紀的池上飯包
火車接近台東富里時稻田明顯多了起來,阡陌縱橫,我們進入了稻米之鄉──池上。池上飯包的招牌全省都看得見,然而你可知道池上飯包的發跡地就在池上的火車月台。
一則火車故事說:有個失戀的人一大早從台北坐火車回台東,一路哭到宜蘭、花蓮,車到池上時聽到窗外有人叫賣池上飯包,這才驚覺肚子好餓,買了一個來吃,吃完後心情竟然好多了,恍然發覺「原來人生就是這樣」。
不過這兩年要吃「正宗」的池上飯包,恐怕還要下火車一趟,循著火車站前的招牌找到這家已有五十多年的正宗老店。
雖是老店,卻是新遷過來不久,內部裝潢像速食店一樣明亮寬敞。圓墩墩的老闆李朝義是第三代掌門人,池上飯包的歷史要從他的老祖母說起。
當年行駛的蒸汽火車從花蓮到池上要七小時,從池上到台東要五小時。在台灣光復前一年,李家老祖母見長途搭車的旅客中途找不到東西吃,十分辛苦,就用竹葉包日式飯糰賣給車上的乘客,後來改成飯包,民國四十年特地選用能吸水氣的木片盒子,成為池上飯包的招牌,至今已有五十三年歷史了。
「飯包的靈魂在飯,」李朝義一語道出其中奧秘。池上米為什麼這麼好吃?除了山中有機物質很多,日夜溫差大,更因為方圓五十公里沒有半家工廠,孕育出來的米香Q好吃,飯冷了也不會變硬。
他說在火車可以開窗的時代,火車飯包佔了三分之二的生意;車窗密封後生意受到影響,而且搭火車的人越來越少。李朝義的生意頭腦動得快,他把新的店面設在省道旁,改做起汽車的生意,「聞香下車」的人還真不少,下午三點多,店裡還陸續有人進來買飯包吃。
我見青山多嫵媚
從池上來到關山,車站旁有一棟雅致的老房子,這原是花東線上碩果僅存的老站房,現在充作倉庫。其實花東線上的老車站都已在拓寬時拆除改建,鋪上磁磚,好像穿了制服。好在東線的車站得天獨厚,高山就在月台後方守候,真正是「開門見山」。
從鹿野溪大橋抵達山里站,就會碰到「山里隧道群」,一共有七座,洞與洞之間的距離極短,可以媲美山線的隧道群。隧道過完,就快要抵達終點台東站了。
旅美三十年,現任教於美國葛德威社區工技學院的高宗魯每次回台灣都會坐火車環島旅遊。有一天早上他在台東新站下車,月台上只有他一個人,只見眼前身後都是青山,一片安靜祥和,他心裡感動莫名,立刻打越洋電話跟太太分享這個難忘的時刻。
這樣的美景能一直維持不消失嗎?「產業東移」會對這裡的風土帶來什麼變化?至於一向默默服務人們的鐵道文物,也正在逐漸改變中,又有多少人知道它們的故事?
跟時間競走
除了「小叮噹」生死未卜,舊花蓮鐵路管理處也是前途茫茫。北迴鐵路建好後,另建花蓮新站。舊火車站已於八十一年拆除,整個舊站區被劃為六期都市重劃區,兩條十字形的馬路貫穿中間,目前充作台汽客運的停車場,昔日車水馬龍的繁華只能從記憶裡找尋了。
舊站區的機廠在今年四月被拆,兩輛停放在車庫的「小叮噹」一夜之間被人噴上醒目的塗鴉,目前就剩下舊花蓮鐵路管理處碩果僅存。司機鄭仁崇回憶三十年前他在小學畢業旅行時從玉里坐火車到花蓮,第一眼就看到車站旁這座巍峨的建築,印象非常深刻。
在機廠被拆後,曾有幾個花蓮的文史團體聯合為這棟將近八十年的老建築請命,希望可以把它保留改做為鐵道文物陳列館,「不過可能很難改變既定的政策吧,」鄭仁崇有點無奈地說。
如今舊管理處大門深鎖,我們從牆邊一個小洞爬進去,彷彿走進時光隧道,回字型的建築都是用檜木打造,看得出當時建築的講究。人去樓空還不到三年,院裡野草叢生,門前幾棵老松樹幾乎遮去樓塔。
一旁的檔案室全由水泥砌成,連大門也不例外,當時應是為保存機密文件而設計。從破碎的窗子望進去,可以看到裡面還堆疊不少文件,早已潮濕糾結,歷史正慢慢地消解模糊……
「這真是跟時間競走,」鄭仁崇感嘆。他目前除了受花蓮縣立文化中心委託做林田山林場的調查,也在工作之餘和老司機和老工作人員聊天,做花東線的口述歷史。只是老人們不斷凋零,鐵道老建築也不知何時就會消失無蹤,只能做多少算多少了。
花東之行,留下一些惋惜,一些未知,還有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