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目前為止,履彊在文學創作上的成績,可以說非常豐碩,這位來自雲林褒忠鄉的農村青年,以職業軍人的身分,出版了七本小說集、三本散文集,除此之外,他曾和友人一起創辦「綠地」詩刊,後來也是風起雲湧的「陽光小集」的成員。在文學集團的歸屬上,他也被視為是「三三」的人,由於是現役軍人,又是國軍文藝金像獎的經常得主,可以說是新一代軍中作家的扛鼎人物,更特別的是,南台灣文學界系統的評論大將葉石濤和彭瑞金兩位先生,以及已故的數學博士唐文標教授,都曾公開表示對他的肯定。
從這樣的背景來瞭解履彊,看起來似乎相當複雜,但其實不然,任何在文學社群中的立場之定位,對履彊的意義都不大,別人如何為他貼上各種不同的標籤,他仍是他,他說,「我是一個軍人,我是中華民國的國民,我願意默默地在文學的田畝努力耘耕——在中國的土地上」,這是他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飛翔之鷹」(一九七八)自序中的話,其後在出版每一本書時,他總會寫一篇感性的反省文字交待自己的創作心態,「楊桃樹」(一九八三)的自序中說,「把文學作品硬生生區分什麼鄉土的、寫實的、這對文學有什麼好處呢?」他就是這樣忠誠地寫出聞見之間的感受,用「良心與愛」、「堅定的寫下去」。
對於履彊來說,「楊桃樹」是一篇重要作品,獲聯合報第六屆短篇小說獎,發表在民國七十年九月廿六日的聯合報副刊,美國世界日報、菲律賓聯合日報都加以轉載,並被譯成韓文發表在韓國文協刊物,沈萌華將它選入「七十年短篇小說選」(一九八二),並作評析。履彊在處理自己作品的時候,曾將它編入第四本小說集,冠其首並做為書名,其後又收入第六本小說集「回家的方式」(一九八六),書名正是聯合報文學獎評審委員之一的葉石濤先生討論這篇小說時所用的標題。從這堣]可以看出履彊自己對它的重視。
基本上這是一篇返鄉題材的小說,這個「鄉」表面上指台灣地區一個叫「褒忠」的農鄉,但由於它具有相當程度的普遍性,所以可以泛指台灣大部分的農村。以小說的體式處理返鄉題材,包括動因、過程與結果,比較著重的應該是「返」的心理變化,對於鄉情、鄉狀的描摹必然會有明顯的選擇性,原則上是必須契合情節的發展。
整篇小說文長大約七千,寫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小孩從台北回到褒忠鄉老家,小說開始時已經在褒忠鄉,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結束時是當天晚上,情節時間前後不足一天,處理得很精細,大約可以分成五個部分:
一、在回家的路上,因天氣熱,小孩吵著要喝楊桃汁,先生昌平反對,和太太淑蕙之間有一些爭吵,牽引出家裡的楊桃樹。
二、走進籬門,和兩位老人家見面的喜悅、熱鬧,重點擺在語言的溝通上面,對話中呈現出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和諧、趣味。
三、一家人採摘楊桃,重點在三代之間面對此情境的態度之差異,小孩的近視,昌平上樹而西裝褲撕裂,蘊含豐富的意義。
四、黃昏時候,婆媳二人在廚房,淑蕙對生火、殺土雞的這些事有厭煩的情緒反應,重點放在淑蕙在不加考慮之下說出「明日透早就要回台北」,而事實上他們原來是「要回家一禮拜的」。
五、飯後,昌平帶著二個小孩在井邊打水嬉玩,淑蕙無法介入其中趣味。突然發現兩位老人家趁夜採摘楊桃,為的是明天要讓兒孫帶到台北,在呂老先生的話中,楊桃樹和這個家庭之間的緊密關係才呈現出來,一個飽滿的象徵在結筆處宣告完成。
小說從頭一路發展下來皆極流暢自然,前因後果,環環相扣。作者選擇楊桃樹做為抗戰苦難堅忍不拔、老樹又青春的有力象徵,以楊桃汁做為昌平平日在台北牽繫家園的替代性物品。做為一個出身農鄉而游離到都市「打拚事業」的青年,昌平的鄉土性格以及眷戀故土的情懷,和習慣於都市生活的妻子淑蕙,存在著一種潛在的對抗、緊張關係,如果不是「她身子單薄,他總讓著她」,那種緊張關係隨時可能引發衝突而形成悲劇。大體來說,淑蕙還不是一個反面的惡角色,她雖然無法融入婆家的生活、氣氛,但最起碼的倫理關係還能固守,否則情況必然更糟。
作者顯然是以都市、農鄉對比的大架構,要來呈現昌平夫妻之間、兩位老人家之間、三代彼此之間,在生活感受與價值觀念方面的差距,六位角色的行為描寫與心理刻劃皆極成功,昌平缺乏乃父的開朗與幽默,淑蕙缺乏她婆婆對於先生的生命投入,以楊桃樹做為象徵的家庭精神,頂多維持到昌平身上,可是連他上樹都要撕破褲子了,更何況兩個兒子,連看楊桃都看不清楚,一個是「無敵超人」,一個是「科學小飛俠」,卻都是「膽小鬼」,「想吃楊桃想得要命」,卻「不敢上去」。
卅幾年來,隨著工商的發展,整個台灣的社會結構急劇改變,家庭形態根本上也起了變化,農村裡大部分的家庭都可能有子弟遷移到都市,由於婚姻和工作,整個倫理親情在質上和過去有了不同,尤其是到了外移的第二代,履彊告訴我們一個普遍的現象:祖父母和孫子之間連語言的交談都有了問題。而老先生、老太太對於兒孫的愛的表達方式非常傳統,有其普遍性,比較起昌平和淑蕙對於兒子,我們只能說,時代真是變了。
這是一篇極精緻,極感人的小說,有強烈的現實性,作者在小說的各方面都表現得很好,我很樂於推薦給讀者。
天氣熱,孩子吵著要吃冰,淑蕙看看昌平,他顧自走路,沒有理會小傢伙的意思,每回返褒忠鄉老家,昌平總是這副鬱窒窒的模樣。
路邊停著一輛懸著「黑面蔡楊桃汁」的攤車,孩子興奮的叫著跳著,昌平最愛喝了,孩子也跟著喜歡。她倒不覺得特別,偶爾嚐嚐而已,那種酸酸甜甜味道滑入喉嚨裡,幾分人工甘味,是糖精吧,淑蕙總有幾分噁。
昌平鎖著眉頭,瞪著吵鬧的小傢伙。淑蕙看不過去,停住腳步,打開皮包找零錢,兩個小東西又高興的叫起來,她也感染了愉悅,本來就該讓小孩子無憂無愁嘛;他老喜歡提自己以前小時候如何如何苦、如何懂事,淑蕙不以為然,兩人經常為了孩子起小口角,只要她真氣起來,昌平就投降,她身子單薄,他總讓著。
「來四杯吧!」淑蕙吩咐小販。昌平突然搶步向前,「不要、不要!」硬把淑蕙的皮包扣起來,「走走走,我們走,小文、小武乖。」蠻橫的硬推著拉著母子三人離開攤子。
「神經病𡂿!」淑蕙惡惡的睨了他一眼,「幹什麼啊你——」
小文、小武哭喪著臉,紅撲撲的小臉蛋淌著汗珠,昌平抱起小武,小武掙著不要,還嗯嗯啊啊想哭,昌平放下他,吼起來:囉唆什麼,老子揍你!兩個孩子噤聲,躲到媽媽身邊。
「神經病!」淑蕙氣極。
「都是你慣壞的!」
「兇什麼?兇——」
老大小文嚇哭了,昌平硬抱起他哄著;乖乖,那個叔叔賣的楊桃汁髒髒,喝了會生病,肚子痛痛,屁股就要給伯伯打針哦,乖乖。
淑蕙看他有妥協的意思,便得理不饒人的又數落他一頓。昌平只是喃喃的跟孩子講話,不搭理她,又把她惹火了;這麼一大段路,天氣熱死人了,自己神經病,拖著我們走,也不休息,幹什麼你,捨不得花幾個錢坐計程車,就會富了啊,嫁給你這個死人,死人哪!
她把聲音提高,昌平無動於衷,只跟小文講話。
小文笑了,叫著;真的喲!爸,我要吃很多𡂿。
「當然真的,整棵楊桃樹都是我們的。」
「哇!」小武挨過來,「我也要,我也要。」
兩個孩子向前奔去,昌平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
「神經病!」淑蕙又好氣又好笑,口頭禪不忘送他。
「唉,你啊,也別太任性,鄉下的楊桃汁那能喝呀?你不知道,他們把楊桃採下後,連洗都不洗,用手甚至用腳擠、踩,把楊桃弄破,泡在水裡,加了糖,就是楊桃汁啊!」昌平搖搖頭,「你沒看到蒼蠅蚊子滿滿的?」
「嘿,你怎麼知道人家不乾淨,在台北就乾淨啊?再說,天曉得我們以前喝的是真汁,還是色素加糖精水。」淑蕙永遠不認輸的「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昌平幾分惱怒,「不相信算了。」
孩子們奔入籬門,引起一陣狗吠,夾雜著歡呼聲,昌平聽得出來,是爸、媽的聲音。
「你別那副死人面,每次回老家都要吵一頓才甘心似的。」
「好啦,好啦,女人!我知道你根本討厭回家,什麼老家、新家,回家有什麼不好,你老要刺我,不喜歡回來,以後我自己回。」昌平也理直氣壯。
「哼!每次回家,你就變得了不起嘍,回台北後,等著瞧!」淑蕙使出殺手鐧。
「又在威脅我。」昌平冷笑。
兩人踏進籬門,老人家擁著孫子笑呵呵迎著他們。
爸,媽。昌平、淑蕙倒很有默契,不約而同恭敬的向老人家請安。
「好呵,好呵!」
「別煩阿公、阿媽。」
小傢伙一人纏一個,勾住老人家脖子又親又貼的。
「不驚阿公、阿媽身軀上,老人臭啊!」老太太說。
「怎會呢!」淑蕙說。
「哎呀,一年無見,長高了,都長高了。」老先生用生硬的國語說。
「是啊,大漢了啊!」老太太國語學不來,「哎呀,阿媽像一隻憨鴨,聽無你這些都市囝仔講的話。」
「阿媽好笨哦!」小武說著,又在他祖母的臉香了香。
「小武——」昌平叱著。
「台北嘛,在左鄰右舍攏購國語。」淑蕙忙解釋。
「是啊,你老母自己憨,看電視只看歌仔戲,結果嘛,連一二三四五都唸伊餓上死嗚。」呂清老先生最愛取笑老伴,老伴也咧嘴露出一口被檳榔汙染的金牙笑著。
「媽,你還呷檳榔?」
「無啦,人家請才吃一兩口,自己無買啦!」
「檳榔吃了不好,又不衛生。」淑蕙說。
「是啊,是啊……。」呂老先生憨憨的點點頭。
昌平看了淑蕙一眼,領著孩子進屋子內。
聊些家事,談到台北,淑蕙總是興奮的。
「爸、媽,你們乾脆搬到台北住。」
「嘿,我和你老爸那有做台北郎的命哪?」
「莊下開闊,好,我還歡喜轉來住呢!」昌平說。
「等你老母七十歲,我再帶伊去遊環島,讓伊見見世面。」
兩個小鬼頭在屋子裡東蹦西跳,這裡摸,那裡翻,弄得屋子內熱鬧極了。
「後世人啦,我那敢憨想啊,你老爸自娶我就念著要帶我去廈門,去四川,去福建,去蒙古,現在又講要我去台北,嘖嘖,我被騙了五十年囉!」
淑蕙忍不住笑起來,呂清老先生哈哈哈朗邁的笑聲依然清亮。
「會啊,會啊,媽。」昌平也笑了。
「我跑遍內地,那一省無去過,那一個港,一個山不是像踏庭階那樣熟,嘿,什麼世面無見過,卻娶了個大目新娘。什麼世面都無見過。」
「哼,免吹啦,你老爸少年最是浪蕩,要不是我,還有收腳的一日啊!」不甘示弱,又引起丈夫一陣朗笑。
小傢伙不知怎的依到老人身旁,昌平知道他們記取摘楊桃的事了。
「哎喲,乖乖孫呵。一個面紅赤赤,來來,阿媽提汽水。」
「不要不要,阿媽,小文小武不要喝汽水,要吃樹上的楊桃。」小文嘟著嘴。
「是耶,是耶。」小武也附和著。
「好好好好。」做阿媽的連忙點頭,「就去挽。」
小傢伙一前一後擁著祖母出去,昌平也站起來,「久未吃新摘的楊桃了。」
「去看看,去看看,我上次培土、剪枝、施肥,可使這株老樹又青春起來,味道不一樣啊。」
淑蕙也跟著出去,呂老先生又說,「你不知道,這株楊桃我花了多少心血,一般果樹了不起十年八年就要砍了,我這株可是將近二、三十年哩!」
淑蕙點頭讚嘆,卻找不到話來加強臉上的敬佩之意。
果真是一株茂盛的果樹,淑蕙為了表示自己見過世面,強抑住脫口而出的驚詫,捫住嘴唇,看懸掛在枝葉間晶翠油亮的楊桃,一串串,一纍纍,透著清香,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可真是第一次見到楊桃樹上的楊桃,昌平常看什麼今日農村、農情報導的電視節目,她是提不起一絲興趣的,偶然瞥見的畫面上果樹,也沒這麼叫人興奮的場面啊。
「別碰別碰。」昌平著急的制止她,還沒熟的不能摸,摸了就長不大了。
淑蕙把手縮回去,心裡像被澆了一盆冰水,差點就要罵出口,神經病,叫什麼叫,有什麼了不起。
兩個小鬼圍著楊桃樹兜轉,又叫又笑,穿梭在低垂的枝葉間,好不快樂,逗得老人家哈哈笑。
「這邊,這邊——」呂老太太指著閃映在日光裡的枝椏熟果,「熟了,可以挽了。」
小傢伙停止奔躍,順著阿媽手指的方向看,楞在那兒,昌平看了好笑問:「沒看到嗎?」
「沒有哇!」
「再仔細看」老先生鼓勵著。
「沒有哇!」
淑蕙笑著說,「這兩個小四眼,那能看見啊?」
「什麼?四眼?」
「是啊,我月初帶他們去驗光,居然都近視,不深就是了,等著配眼鏡呢!」淑蕙說著有些興奮。
「無讀冊,目睛會近視嗎?」
「查某人實在——」呂老先生為老伴的話語,感到有些不悅。
「伊們一日到暗攏看電視,講不聽,目睛要貼在電視頂看才過癮,久了就近視啦!」昌平忙解釋道。
「嘿——不止這呢,伊們還要看錄影帶呢!」淑蕙半生不熟的閩南語,讓老先生微微地笑。
「啥?路影大——」
「媽,就是,像電影的啦!」
昌平的不耐,有一半是針對淑蕙的。
「去戲院看?」
「無呵,在厝內看哩!」淑蕙說,「年底剛買的。」
「別解釋了,越講你老母越糊塗,那天又叫著要去把白髮染黑然後又想這想那,黑髮又變白髮。」老先生喜歡取笑老太太的積習難改。
「看到了,看到了。」小文指著半空中叫著。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小武永遠是附和者。
「看到了。就爬上去摘啊。」昌平說。
小文聳了聳肩,看看小武,小武也聳聳肩,還把兩手一攤。大人們都笑了。
「做啥米?」阿媽問。
小文擁著小武走到楊桃樹南面,兩個人低聲說話。
「伊們要猜拳,看誰上樹去摘。」做媽媽的永遠以自家小孩的聰明自豪。
「還划拳?笑死人。」做祖母的感到不解。
「囝仔嘛!」老先生說。
「都市囝仔實在巧,以前哪,伊老爸小漢時,那一日無是像隻猴,在樹上攀上跳下。」呂老太太愛憐的看著兒子,「這株楊桃,自結粒,阿平就第一個吃,吃到大、吃到娶某、生囝仔。」
「這是事實。唉!」昌平嘆了口氣,「不過,現在每年還真不容易找機會回來吃個痛快。」
「少年人事業打拚最要緊。」呂老先生緩緩吸口菸,將青淡的煙霧吐放在陽光裡,飄,飄散。
「最是神經了,每次去喝糖精水加色素的楊桃汁。」淑蕙趁機告狀。
「囝仔也愛喝。」昌平辯道。
「是啊,愛喝,喝得飯菜吃不下,看,瘦巴巴的。」她仍不放過機會。
「阿文、阿武是太瘦、太白了。」老先生說。
「管伊們像瘦猴,管伊們白,白才俊,無病無苦無痛就好。」老太太回答,「哎喲,乖孫仔,划拳好沒?」
小文、小武溫吞吞的走過來,臉上滿滿的委屈。
「小武輸,他不承認。」
「才不是。我輸三次,哥哥輸四次,他以前說他是無敵超人,可以到天空飛來飛去,可是,他不敢爬上樹。」小武倒伶牙俐嘴的。
「弟弟賴皮,他說他是科學小飛俠,可以打贏天下所有的超人,他想吃楊桃想得要命,自己不敢上去,還說人家。」小文依向媽媽。
「好了,別吵了,都是膽小鬼。」昌平叱道,「最沒有用了。」小鬼頭哭喪著臉。
「我上去!」小武看看大人們的臉色、一副討好巴結裝作勇敢的說。
「好!」老先生豎起拇指。
「伊這一身新衫,怎麼上去?」老太太說,事實上小武的臉部都要青了,這小子會賣乖,知道大人不會讓他爬樹的,尤其媽媽從不准兩兄弟爬上爬下的。
「算了,我上去。」昌平說著脫下西裝,掛在枝椏上,淑蕙連忙搶了下來,抱在胸前,白了他一眼,這套西裝可是花了幾千塊錢做的,他竟這般不知愛惜。
昌平握住粗大的枝幹,一躍,人就站在樹上。
祖孫四人忙著在地面指揮空中的作業,昌平把一棵楊桃樹弄得枝葉亂顫,楊桃蒂脆,一不小心就抖得滿地是,小傢伙忙著撿。
「丟,丟掉!」淑蕙一把拍落小文手上的大楊桃,「有蟲蟲,哎喲——」真是一條青綠肥軟的毛毛蟲。小文嚇得臉色發白、泛青,緊抓住淑蕙裙擺。
「大驚小怪的。」昌平在樹上發火。
小武也不敢去撿楊桃了。
啪!一顆碩大的楊桃打在淑蕙剛做好兩天的頭髮上,她氣極罵道:「神經病,瘋了你,呂昌平,王八蛋!」
呂老先生和老伴訕訕的想替昌平說什麼又吞嚥回去,裝作不在意地瞧著半空中的枝葉。
幾乎是同時,昌平一腳跨過另一樹幹,樹椏承不住他的體重。咱!應聲而裂,他的雙腳因此猛叉向外,褲襠也被撕開,直到大腿,一條褲子裂成高叉旗袍,昌平楞了一下,跳下樹。
啊哈哈哈哈哈……
老先生清亮的笑聲飛揚,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露出黑暗裡幾許金黃的假牙,淑蕙漲紅著臉,心裡咒著,恨得要命,又聽到婆婆、公公快樂的笑聲,隱不住厭惡、惱怒,用眼角睥視著兩老,婆婆約是發覺了,趕忙抬手捂住嘴。小文、小武最善解人意,眼裡滿是笑意,不敢出聲:爸爸又做錯事了。
「爸,我們不理你了啦!」小文嚴肅的說,一邊還看著緊抿著嘴的媽媽,她和他們可是一國。
「是啊,我們也不吃有蟲蟲的楊桃了。」
「小事一樁,小事一樁。」老先生打著哈哈。
「昌平,快去換下來,我來縫,我來縫。」老太太說。
留下滿地楊桃,招來一群綠頭蒼蠅,楊桃的顏色好似黯淡、萎黃了。一家人進入屋子,淑蕙氣難消,這套夏季西裝,從布料、鈕釦、拉鍊、裡襯,袋布無一不是她精挑細選的,店裡縫製時,只要她上菜市場,便要去蹓躂看看師傅的手工,昌平一向穿得隨便,顯得沒有光彩,每回上街,或是到朋友家,她總是有窩囊的感覺,這回好心好意,那想到他不知愛惜。婆婆正在屋內招呼昌平脫下褲子,她硬著頭皮走進內室。
「阿平啊,你看看你一雙腿,那會細得真像白靈鷥腳,你是攏無呷無睏嗯?」
淑蕙一腳跨進門檻,聽到婆婆壓低的聲音。
「卡無閒,呷啦睏啦就卡無正常。」昌平回答。
「叫阿蕙燉雞湯給你喝。嗯,稍待我就殺一隻。」
「免啦。」
「賺錢愛賺,身體也要顧,唉,你娶某了後,硬要去都市打拚,以前像牛那款的身軀,無出三、五年就消散落肉,存無三兩重,唉,某囝某囝,做一個查埔郎……。」
淑蕙退出來,默默回到房裡。
一件原本新潔筆挺的西褲,被縫綴得七縐八現線頭,昌平卻穿得興高采烈,逗著孩子在庭院裡玩。
淑蕙在廚房裡幫著婆婆,她對生火可是又怕又煩,弄了半天,柴束盡冒著青煙。婆婆說,這口灶可是燒了廿幾年了,淑蕙隨便應了聲。
「這隻雞,烏骨的純土雞,滋養上好的。」婆婆把菜刀在雞脖子上一劃,雞微微掙扎,血自傷口泊泊流出,淑蕙閉著眼睛不敢看。
婆婆發現灶口無動靜,再看媳婦閉著眼睛,笑了笑,彎下身子,擦亮火柴,往草束裏一放,猛力一吹,草一點著,乾柴也燒著了。「這柴,還是年前砍下的番石榴樹枝呢。」
「哦。」淑蕙囁嚅的。
「多待幾日,我飼了五、六隻土雞,攏是要給你們進補的。」婆婆邊清理著拔下的羽毛邊說。
「哦,免了,我們明日透早就要回台北啦,昌平公司有會要開。」不加考慮的回答,儘管馬上想到可能會引起昌平的不悅。昌平在公司一待十年,這回公司特別放他慰勞假,說好要回家一禮拜的。「雞,還是您和阿爸吃,台北什麼攏總有,昌平也不要,伊呷維他命就夠滋養了。」
「無它命,啥米無它命?每趟就緊緊走。」……婆婆喃喃著。
「會啦,媽有時間——等小文、小武上學了,有暑假、寒假啦,我們會常轉來的啊。」
婆婆嘆了口氣,勉強微微笑的臉被鍋裡的熱氣壟罩著。忙完廚房,淑蕙走到外面,覺得真好,黃昏了,鄉野那麼平坦,微風吹著,天上彩霞變著各種姿勢,她深吸口氣。廳堂裡,呂老先生和兒子安靜的在八仙桌上弈棋,淑蕙在心裡詛了一句:無藥可救。
小文小武不見了。淑蕙怕他們跑到門前馬路,一看,也沒蹤影,路那端橫著一座水泥橋,她聽到水湍湍流著的清音,他們沒那個膽,淑蕙仍不放心,走到橋上,整條小河上,只幾隻白鵝迎著夕色悠悠游著。
淑蕙心裡一急,跑回家裡,又不敢大聲呼喝,內內外外找;小傢伙突然冒出,手裡各拿著一個青澀的楊桃,都咬了一口,是洗過的,淑蕙沒好氣的瞪了他們一眼,兩兄弟又各個推託,原來兩人躲在楊桃樹下,盡摘下面的果子,一個一個嘗,發現都是澀澀苦苦,沒有台北的楊桃汁甜。
「沒爬樹吧?」淑蕙把他們頭上的葉子、塵網一一打理乾淨。
「沒有!」回答得不約而同。
晚上,淑蕙把這段趣事說給公、婆聽,博得一陣笑聲。婆婆把他們明日要回台北的事說出。又嗟嘆一回。昌平看看低著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淑蕙,知道是她的主意,心裡一沉,臉色便不對勁。
婆婆還在說可惜,不然兩兄弟可以好好玩,認識鄉村景物,也免做「都市土包子」。公公明理,發現兒媳不對勁,忙說:「年輕人打拚事業要緊。」
「神經病!」趁著公、婆都走出屋子,淑蕙忍不住罵出聲。昌平嚥了口氣似的,脫了衣鞋,居然赤腳走出客廳,說是要洗腳,兩小傢伙也要洗腳丫,昌平領著他們到井邊打水,丟下淑蕙一個人看電視。
屋外傳來父子三人的叫聲,小文、小武興奮極了,這可是他們懂事以來第一次赤腳,走在軟冷的地上,沖泡冰涼的井水,淑蕙怕他們受涼,關了電視也來到井邊。
「來啊!」昌平拉起一桶水,「來啊——」
「媽,我喜歡井水,好棒呵。」小文說。
「我也是𡂿。」小武剛說完就打了個噴嚏。
淑蕙脫了鞋,昌平把水澆到她腳上。「哎喲——」打從腳底昇起一股湛涼,直透到背脊、腦門,「我不要,我不要」趕緊蹲下用毛巾擦乾腳丫。
「爸,爸——」小文緊張兮兮拉著昌平的衣袖:「看,那裡,那裡——」小武也抱緊淑蕙的大腿,還發著抖。
大人們定睛一看,楊桃樹葉叢裡隱的柔亮燈光遊移著,昌平把小文交給淑蕙,謹慎接近。
他看清楚了,竟是父、母親,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兩位老人家興沖沖採著楊桃,夜裡不能清楚的分辨果子青澀或成熟的顏色,老人家卻能根據果子香和果子大小、肥瘦來判斷青、熟。
昌平輕聲喚:「爸、媽。」
老先生應了聲嗯,他站在下面,手裡提著一個大塑膠袋。樹上的呂老太太知道是兒子,便又忍不住埋怨,每趟轉來緊緊就走,實在……。
老太太的聲音自樹椏上飄下來,昌平聽不十分清晰,心裡卻湧著一股熱潮,直沖眼眶。
「你老母知你和囝仔愛吃楊桃,連夜挽下比明早露水沾濕要好吃,伊怕你們走時露水未散,唉——來!」接過一串,小心放在袋子裡。
「媽,好了,好了,有夠了,要不然讓我上去。」昌平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搓著手,不知所措,想上樹又怕壓壞楊桃樹。
「台北那裡買自果樹新摘的楊桃呢?」
淑蕙和孩子不知什麼悄悄來到楊桃樹下。
「爸,媽……」淑蕙的聲音有些不自在。
「阿公、阿媽,謝謝您們……。」小文、小武一齊說。
「謝什麼!還跟阿公、阿媽客氣。」老太太把手電照向孩子。
「淑蕙,你可不知道𡂿,我們這一家曾經依靠這株楊桃樹度過最難、最苦的日子。」
昌平想阻止爸爸的話,「爸——」
呂老先生繼續說,「我們賣過楊桃汁,全褒忠鄉的老少都知道這一株楊桃的果子,甘、甜、香、清涼。」
昌平、淑蕙和孩子一齊在楊桃樹主幹邊,依著累累的果實和茂盛的枝葉,抬頭仰望楊桃樹,以及站在上面的呂老太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