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如果你喜歡旅行,就用力地對自己的生命提問吧!
◼ 旅行,若沒有知覺其實是危險的。因為旅行太美,美到可以模糊逃避與追尋的界線,美到可以讓人忘記當時出發的原因。
◼ 儘管現在生活依然有難題要面對,自由依然在追尋,不一樣的是,生命的力量,同時有山也有海,就如同她們的生命,一直有彼此。
節錄楊士毅推薦序

初識海 張卉君
生命充滿間歇的震驚,如同老虎跳躍般突然,生命自海中起伏的黑暗巨浪湧現。這是我們被束縛的;我們被綑綁的,如同身體被野馬所困。但我們發明了填補這些縫隙並加以偽裝的方法。
── 吳爾芙,《海浪》
1
最近重讀維吉尼亞.吳爾芙的《海浪》。
零散破碎的字句彷彿海灘上擱淺的細碎漂流物、意識流手法極致的文本顛覆了傳統文學對「小說」文體結構的闡述,全然自由無邊又覆沓如詩的節奏,在年少時我數次翻開書頁卻屢屢無法讀完的艱澀作品,如今再度展閱卻能夠反覆咀嚼出況味來── 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的生命,也領受過了好幾波海浪的拍擊沖刷洗禮,當回首探視童年與青春的光景時,那些曾被綑綁、折疊、修整的斑斑鑿痕得以一一細數,成就了妳我此身的斑駁燦爛。
如同海浪一般無盡湧起又後退,扇狀吞沒海岸線的日常,太陽升起又落下歷經幾世輪迴,在自然的遞嬗更迭之中,我驚覺著命運的巧合與雷同,意識到時光向前迤邐而去的同時,隱約重複著幾個精彩的片段,如同主旋律一般漸漸唱出了生命的基調。於是當我們細細審視著記憶的切片,總能從其中瞥見別具意義的瞬間,遂恍然那並不是巧合,而是造物者精心計算之後的必然。
我向妳提過嗎?引領我走向海的,是爸爸── 一個在山城出生,輾轉到臺中大都會打拚的客家少年,除了在金門離島當兵的那段時間之外,終生沒有在海邊生活過,卻心心念念著退休後要到海邊小鎮或離島住上幾個月,體會靜靜看海的日子。因為有個嚮往海洋的爸爸,所以從小暑期的「家族旅行」,總有幾次得以爭取到花東、離島看海的機會。
每到海邊,爸爸雙手扠腰凝望大海的背影,總散發著一種探望愛侶的溫柔與渴望,那是我在山裡未曾見過的爸爸。有別於日夜奔波工作的緊張,身為家中獨子的爸爸一肩挑起照顧阿婆、妻小的重擔,沉著堅毅的形象更接近一座穩穩的山,讓家人得以依靠;然而大海似乎吸納了這座山長久負重的疲憊,爸爸看海的神情變得柔軟,長期緊繃聳起的雙肩也鬆懈了:「來看看海,感覺真好。」他露出少有的滿足微笑,目光流連於一波波拍擊向岸的海浪,無限依戀地。以至於在日後,我總想像著也許每個人心裡都豢養著一座屬於自己的海洋,當生命感到窘迫受挫的時刻,會如同大鯨自海底深處潛浮出海面一般,在那一瞬間大力地換氣呼吸,噴濺出一團團沖天的水霧,在烈日之下灼出虹影。
2
我心裡豢養的第一座海洋在澎湖,臺灣的離島。
決定出發是在國中暑期的一個下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家人聊天時,說到在圖書館讀了一本澎湖的詩集:「好想去看看天人菊和貝殼白砂海灘長怎麼樣啊!」伸了個懶腰之後,想不到一旁爸爸馬上答腔:「想去就出發吧!馬上來訂機票。」就這樣,人生第一個離島旅行在那年夏天實現,在那之前我單憑著一本早已散佚在記憶中的詩集文字,想像過那個熱烈的島嶼,長滿虯結的仙人掌、天人菊盛放,以及滿地的夢幻白砂、湛藍得近乎螢光的大海,那是與家鄉山城截然不同的異域景致。雖然都在「臺灣」境內,不知為什麼,透過搭機或搭船才能抵達的離島,硬是多了一種「出國」的錯覺,興奮感也加倍。
不知道是距離形塑了差異,抑或對比於臺灣的海陸空間尺度不同,「離島」、「外島」的生活總多了海洋的氣味和想像,比方澎湖、小琉球,抑或蘭嶼、綠島、金門、馬祖,這些位於臺灣周遭的小島每一個聽起來都別具風情,如同海上散落的珍珠。爸爸曾發下豪語說要將所有臺灣的離島都造訪一遍,然而當我長大後才知道,臺灣境內行政區的「島」,包含本島、列島、群島、內陸島等各種島的形式,幾乎有近兩百座「島」,其中還有許多是無人居住、或者主權仍具爭議性的島,要一一涉足幾乎是比登天還難的事── 即便如此,當我攤開地圖,看見那細細點點被大海包圍的土地,仍然不自覺悠然神往,它們是海神掌管的國度,是海鳥棲息的所在,孕育潛伏著稀有罕見的島嶼物種,一切充滿了蠻荒未知的吸引力。
我好奇翻看《說文解字》裡如何詮釋「島」:「海中往往有山可依止,曰㠀。」在文字學的演變之中「島」字由山、鳥兩字組成,描述了島在茫茫大海中的角色,一座可供海鳥休息、棲息的山丘,在無盡漂流或橫越無邊海洋的飛行之中,固著而穩定的存在,讓陸域生物得以滋長或喘息。第一次踏上澎湖群島,我就像是長年掙扎於學海浮沉中的海鳥終於找到得以休養生息的陸地一樣興奮。
於是我們在清晨時漫步於吉貝島的白砂海灘,腳下細軟的砂石混雜著各種貝殼的碎片,捧起白砂時我細看它們的組成,想起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曾寫下「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掌握無限,剎那即永恆。」的詩句,手裡掬起的貝類殘骸昭示了生命的脆弱與渺小,當下無法領略何謂剎那即永恆,只有一種淡淡的哀傷;手中握不住的是無數向海而生,向海而死的生命,牠們曾在幽藍深海中盛放張揚,如今回歸天地,成為遊客裝瓶紀念「到此一遊」的星砂。
3
我想我們對海的感受並無二致,來自於臺灣長久以來海洋教育的缺席,根著的恐懼讓我們只在遠遠看望大海的時候想像她,卻不敢輕易走入她。
我第一次的海泳在澎湖,菊島。就是那一趟離島旅行,我們和一般觀光客一樣選擇了浮潛的行程建議,依稀記得是在桶盤嶼的一側海灣,潛水教練帶著我們一家人下水,裝備僅有面鏡呼吸管。
那一個下午陽光普照,海水清涼湛藍,我卻緊張得無以復加。只記得自己和妹妹手忙腳亂地練習閉氣,把鼻腔的功能暫時關閉,僅用嘴巴呼吸換氣;一面則依著教練的指示朝面鏡吐口水,摩挲著鏡片好讓它不易起霧。裝備是租的,我手裡依指示模仿著教練的動作,心裡卻充滿了抗拒:這套面鏡呼吸管到底歷經了多少人的口水和齒痕啊?我真的要把它放到口中嗎?
一旁的爸爸卻悠然自得,顧不得我們的手足無措,他早已一頭鑽進水中,矯健得彷彿一頭在岸上禁錮太久的鯨,迅速下潛沒入海中。我和妹妹試著把頭埋入水裡,透過面鏡好奇地向水下張望,腳還踏得到海底呢,水平面以下的視線變得跟平時不一樣,陽光照射水面穿透水下,累累的石塊上長著綠藻和水草,它們隨著海流緩緩擺動,妖嬈如印度女神的扭腰;三三兩兩的小魚群啄食著藻類裡的浮游生物,牠們斑斕的體色勾引著我的視線、石縫間布滿了緩慢蠕動的黑色長條海參,我們小心翼翼地唯恐踩到牠們,緊張到忘了呼吸。
水下分不清楚方向,我時時要探出頭來調整進水的面鏡、用手指摩挲鏡面的霧氣,藉機張望爸爸媽媽的方位。媽媽總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而爸爸則是兀自游到了礁石以外的海域,只看得到小小的黑點;我心裡一面擔心著爸爸會不會游得太遠了,一面試著克服自己對海的陌生與畏懼,腦海裡還不停浮現過去《大白鯊》電影的劇情,擔心著會不會突然被鯊魚咬一口,心裡七上八下。然而海水的清冽浸潤著我,水下視界的豐美也頻頻召喚,一次又一次我調整面鏡俯身下水,慢慢地進入一種平靜,水面下聽不見陸地的雜音,心跳聲和呼吸聲被放大了,只聽見自己急促的恐懼,漸漸地放鬆之後身體輕易地漂浮了起來,從海面朝下俯瞰,竟有了一種飛翔的錯覺。
一度我忘了要害怕,陶醉於深藍世界裡瑰麗的珊瑚與各式各樣的魚群、海流、氣泡,水藻如同羽毛一般向上漂浮,七彩章魚觸手探出岩洞,成群的銀色小魚穿梭如箭,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我想起爸爸在臺中家裡豢養的一缸小魚,為了豐富那缸半身高的水族箱,爸爸常帶我們去水族館晃。每到那個充滿透明缸體與幫浦氣泡聲的水族世界,我總好奇地從第一缸魚慢慢徘徊到最後一缸,對照牠們的姿態與名字:孔雀魚、朱文錦、鸚鵡魚、羅漢魚、天鵝魚、粉紅斑馬、巧克力飛船、火焰變色龍、黃金鼠、紅蓮燈、紅肚鉛筆、閃電── 這些奇異且充滿比喻的名字描述著魚的形象,使我常常一邊幻想著牠們的樣態,一邊在冒著泡泡和日光燈管照射的水缸之間,想像海── 水族世界是人工的海。妳可以在裡面組裝一缸水域帶回家,自行搭配地景、假山水、海草和淡水或海水魚。淡水魚容易,海水魚不好養,店員說因為妳要模擬海洋的生存環境,溫度和鹽度都得要更精準地控制。「意思就是⋯⋯人要模擬造物者啊?」當時的我這麼想著,人是生活在陸域的動物,我們該如何模擬一座海洋,在造物者面前,那不過是粗糙的伎倆,反映出人類的寂寞、單調、侷限與荒謬罷了。
我無法辨識眼前這座海裡的生物,甚至有些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便擦身而過。牠們的名字似乎不重要了,對於我的笨拙與恐懼,大海沒有推拒我,只是溫暖地包覆著,慷慨地向我展現她所孕育的萬般美麗,那無法重塑、充滿驚喜,無法用人類有限的智識來描述的海洋世界── 那是我與海的初次相見,卻始終念念。
4
我想,我一定遺落了什麼,在那片海裡。
也許是在嗆水時吞了幾口苦鹹的鹽水,與海交換了體液;抑或是在浪裡掙扎亂踢的瞬間皮屑刮在了鋒利的珊瑚礁上,留下了基因的線索,總之海神一定記下了我的體味,順手黏貼了一片透明的魚鱗在我的身體裡,作為標記。否則,我怎麼會如此想念呢?
那次之後,我常恍惚聽見浪聲。
在夜不能寐的山城裡、在再次造訪的水族館走道間、在密閉如監獄的高中宿舍裡、在書頁翻飛的瞬間,我都彷彿聽見了浪潮洶湧的聲音,勾引著我像是張作驥的《美麗時光》裡,范植偉不斷被追著奔跑在曲折迂迴的巷弄之間,最後無處可逃地一躍而下的髒水溝,瞬間竟通往了繽紛湛藍的海裡── 那麼魔幻卻又真實地,開創出了屬於自己走向海的逃逸路線。

初識山 劉崇鳳
其實我,記不清是哪一年了。
1
我穿著母親的白色毛衣,毛衣正面綴有幾顆珍珠,外罩一件老氣橫秋的紫色厚背心,配一件稍大的黑色運動褲,褲上幾條鮮豔的彩線,雙層內裡充滿空氣時臀部會顯得鼓鼓的,褲管在腳跟處收緊,簡直是一個四不像的不倒翁,此外,還配戴一副金框的圓眼鏡。
第一次上高山,我不知道應該要穿什麼?山上很冷嗎?有多冷?我沒有足夠保暖的衣物,母親塞了毛衣給我,我還是不太清楚,穿這樣夠嗎?
聽說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地方,母親帶我和妹妹去買毛帽,我毫無主見任由愛打扮的妹妹決定,跟著妹妹選了一頂黑色滾邊的廉價毛帽。
那是一個拮据又幸運的年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湊合著用。沒有毛襪,那棉襪穿三層,總可以吧?找不到大外套在哪,用爸爸冬天騎機車擋風的外套吧!手套……妹妹不知有沒有多的?要去夜市買嗎?
一直記得我穿得一身東拼西湊來的厚重衣物,把自己裹得像肉粽。顛顛倒倒從車內走出來時,迎面撲來那一股冷冽清幽的氣息。空氣裡有草香,乾淨芬芳,瞬間把那些亂七八糟瑣碎如麻的擔憂或想像都化為烏有。我望著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發呆,這就是高山啊……
迴身,望向爸爸開車載我們上來的中部橫貫公路……山怎麼能,劃出那麼漂亮的線條?山裡怎麼會,存有如此明朗清淨的畫面?記起方才坐在後座的自己,怎麼也捨不得把頭偏離窗戶,只是眼巴巴地往外看,捨不得當下溜逝的每一刻,車子走過的路徑好似能把山延展開來似地,我的頭一直尾隨流逝的風景,往後看望,黃色的公路欄杆襯著灰黑色的柏油路,白色的油漆標線那麼顯眼,像山間一條彩帶。山是綠色的,深深淺淺不同的綠,草坡綿延,其上的天空……那是天空嗎?怎能那麼藍?藍得不可思議……一邊看一邊在心裡頭刻畫:藍色、綠色、黃白色、灰黑色、黃色,這幅公路山景,我不要忘記。
而今,車停了,我得以專注地盯著不動如山的所有,怦然心動。天地之大,是山告訴我的。
「爸,你說這裡叫什麼?」
「合歡山。」
這三個字,我記下來了。
清楚地記得,我呼吸了好幾口高山冷冽的空氣,稀薄的空氣讓胸口有些緊窒,但我不在意,只是大口呼吸,這我沒呼吸過的空氣,以確認自己真的在這裡。
這與我所知道的世界相去太遠。
2
外公撒手人寰不久,死亡的氣息猶存,喪禮過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學校都緊閉雙脣,沉默是我面對死亡唯一的抗議。如果人生什麼都終將失去,那活著也不過就是一場緩慢等待一連串失去的艱澀之旅,面對突如其來的失去,我不知如何自處。那是我頭一次看見母親崩潰痛哭,之於生命一去不復返,之於無常的苦痛,我難以消化,那段時間家裡頭滿是抑鬱糾結的氛圍,我和妹妹自身難保,不知道怎麼安慰媽媽,經過媽媽房間時,會望見她坐在角落垂淚的背影。
這是爸爸帶我們上山的動力吧?應該也決定得挺臨時,才會手忙腳亂地打包,無論如何東拼西湊也要想辦法離開家,到遠一點、高一點的地方去。一家人這樣抵達合歡山,但沒有一個人說破。
看到層巒疊翠的高山景致之時,胸口積累的煩悶不知為何真拋到九霄雲外,這個世界是陌生的,寬廣且層次分明,讓人通體舒暢,這個世界……也是我的世界嗎?
車子停在合歡尖山前,媽媽坐在車上兀自怔忡,爸爸倒是興致勃勃說要去爬山,妹妹支支吾吾地應聲:「蛤?很高欸……」我望著尖尖的山頂,莫名生出一絲嚮往,那嚮往像芽,自底心鑽出,快速生長,探向山的那一端。啊,要爬上去嗎?真的可以爬上去?
那嚮往引我直勾勾盯著山,好奇騷動,只能不住仰頭,陽光刺目讓人看不清山頂,我想知道我可以走多遠、我想知道從上頭眺望會看到什麼?我未意識到這是我人生首度想要「登山」,就在公路旁,一座小小的冰斗峰:合歡尖山。(彼時愣頭愣腦,一家不知路旁還有個登山口,通往最親民的百岳石門山。落差不大,走來輕鬆愜意,但我們什麼也沒看見,眼中只剩下這座尖山。)
母親顯得意興闌珊,說她不爬,她陪最小的弟弟在車上等我們。
我探頭進車中,同爸爸慫恿了媽媽好久,她仍是不為所動。隨後我睨了一眼身旁的妹妹:「妳該不會因此退縮吧?」妹妹半推半就地,這樣被我拉去了。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喜歡爬山,小時候最討厭爬壽山,混在一堆阿姨叔叔的隊伍裡,鬧哄哄一片又累又無聊,好不容易走到山頂,喝口茶後又往下走,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爬上爬下呢?我不懂。
而今,望著角錐型的山頂發呆。
好奇怪的感覺。我嚮往、我嚮往啊,嚮往上面的風光,為這莫名其妙的騷動感到難耐,便不自覺動身。
一路上除了氣喘吁吁,大概也沒別的好說。合歡尖山路程不長,卻很陡,爸爸走在前頭,時不時會停下來等我們兩姊妹,我只顧著看路,哪裡有滑坡須避開、哪裡有石塊可以踩,部分路段還需手腳並用才行,「爬!」心裡只剩下這個動作,汗水自額頭滑落到面頰。
沒有大樹庇蔭,夾道的箭竹或高山花草我全沒看在眼裡,也許連地上跳走的金翼白眉都輕易錯過,累的時候,就停下來,看望周遭層層疊疊的山稜線大口喘息,起伏的胸口告訴我這就是爬山,我正在爬山,有那麼一刻,我有著奇怪而明晰的存在感。
妹妹跟在後頭,充滿好奇心又古靈精怪的她此刻卻只會唉唉叫:「好累喔── 」我偶爾為下方的她加油打氣,好在有妹妹作陪,兩姊妹登頂也不孤單。
山頂上,我央求爸爸為我和妹妹各拍一張獨照,我以半跪之姿蹲坐在山頂上,對著鏡頭微笑,那笑容不同以往,我的神情滿足,一切顯得驕傲。
那是我人生第一張,登頂照。是父親帶我上山,為我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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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是在那個時候長出翅膀的。父親無心插柳,日後,成蔭的嚮往領著我飛翔,那時我當然不知道此後將踏上登山者的生命旅途,只知道世界原來那麼大,廣袤豐美的山谷慰藉我外公不在世的悲傷,逝者如斯如千變萬化的雲彩,無聲無息隱沒在山裡。風帶來箭竹草葉的清香,視野無盡,站在這裡,彷彿能鼓起勇氣跨越死亡這一座山……不,我跨越不了,但風能輕拂我,一如輕拂山腳下的母親。山領著我看見層層疊疊窒礙難行的道路,如生命之路。而眼前的父親為山代言,若不是他,我怎麼有機會上來?瞭望四方,爸爸難以掩飾對奇萊山系與中央山脈的讚嘆,而我終將明白我會繼承父親探索世界的熱情。只是妹妹百無聊賴,不若爸爸和我處在興頭上,逕自嚷嚷可以下山了嗎?媽媽還在下面等呀。
其實待不了多久,高山的風冷冽,吹得人簌簌發抖,下山前,我有點捨不得,還偷偷看了一眼山頂才下行。
事實上,合歡尖山全程步道只有四百公尺,若不多做停留,上下也不過一個鐘頭,尚不屬百岳之列。但在我的心底,就是一個里程碑,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下山後,妹妹拉著媽媽去買貢丸湯,小小一碗貢丸湯要價五十元,熱呼呼的一碗湯啊,在偏遠的高山何其珍貴,光看著熱騰騰的白色煙霧往上冒就感到口水直流……妹妹,我也要,拜託分我一點嘛!一口咬下貢丸,瞬間感覺生命充滿希望,一切都閃閃發光。「啊,最後一顆,不可以全部吃完!」妹妹大叫。
一直記得站在合歡尖山腳下,我和妹妹是如何為了一碗貢丸湯的溫暖和貢丸的美味大呼小叫爭食搶奪,好似第一次認識這湯品。
「好爽!」那時我想。
大概就是那種狂野豪放的熱情和難能可貴的珍稀感,讓人念念不忘。事實上那也就是一碗尋常的貢丸湯,只是荒山野地讓人將所有的「得到」都放大,一切的理所當然也就跟著不尋常了起來。
那時松雪樓尚未改建,多功能遊客服務中心還是老舊的合歡山莊,溫暖的咖啡香、茶葉蛋或肉粽都是痴人說夢,如同設計新穎的排汗衣或防水透氣的Gore-Tex外套,這些條件不是遙不可及,是想也沒想過。但總也得經歷過那時期的青澀與簡陋,我們不需要多、不需要配備齊全,一件白毛衣、紫色厚背心、黑色雙層運動褲,和一碗貢丸湯,已足以供應我全部。
矮矮的箭竹草原匍匐在山的胸脯上,深綠的冷杉林如山的毛髮,山巒起伏如一呼一吸,大風吹,雲朵飄移,只是安靜地看著山稜線環繞,就莫名感到安心,像被擁抱、被保護著,彷彿就算什麼都失去了,山還是會在。我沿著鮮豔的黃色護欄在公路上奔跑起來,好快樂,那種被包覆的自由,不知是山給的,還是家人給的?爸爸領著一家五口站到一面斑駁的石牆前,說要拍全家福,石牆生了青苔,灰灰綠綠的牆面上嵌有三個大字:「松」、「雪」、「樓」。許是路人為我們拍了合照,照片裡的我們看起來都稍顯生澀,服裝敘說著時代更迭,那與當今時髦百變的登山休閒服飾全然不可同日而語,我卻深自珍惜。我們沒有笑得燦爛,只是嘴角微揚看向鏡頭,弟弟還皺著眉,一副不耐煩拍照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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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後,媽媽將照片洗了出來,我揀出爸爸在山頂上為我拍的獨照,特意跑去買了一個黑邊的相框,將這張獨照小心剪裁並置入相框,放在書桌前,煩悶時看一看,彷彿就能回到那天大地大的山野間,在公路上奔跑著呼吸著……這麼渡過辛苦煎熬讀書考試的歲月。
多少年後,當我在大學宿舍的樓梯間偶然看到牆上貼著「合歡群峰大眾化」的招生海報,我的眼盯著「合歡」二字不放,心底湧現的是那連綿的青山,將所有鬱悶緊窒一掃而空的神奇魔法。背上隱形的翅膀輕輕顫動,但我沒有聽到,沒聽見翅膀隱微的顫動聲。
有什麼東西即將甦醒嗎?咒語便是「合歡」。
就在妳的老家──埔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