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中共大量向西方派遣留學生,以彌補文革浩劫之後的人才枯竭與技術停滯。然而短短數年之間,中共留學生投奔自由的事件不斷發生。按說這些能被中共當局派出國的,大多是「黨性」堅強,在大陸上亦留有妻小,他們是鄧小平政策下的受益者,更是經過千挑萬選的幸運兒,其「階級成分」及「政治思想」受到絕對的信賴。像這樣的留學生,無疑是大陸同胞羨慕的對象,但何以他們會拋妻棄子投奔自由呢?本刊訪問了去年年初在巴黎投奔自由、獲得法國政府政治庇護,並且在去年雙十國慶來到自由祖國訪問的中共留法學人姜友陸,從他的心路歷程中,我們或可找到一些答案。
一九八一年一月廿一日上午九點,巴黎戴高樂機場,一名神情倉皇的中國人,被十六名彪形大漢挾持,準備搭機飛往北平。
就在飛機起飛前的千鈞一髮之際,法國政府官員聞訊趕到,攔截了這起公然綁架事件。這位中國人就是中共派往法國留學的科學家姜友陸,他當場表明投奔自由的心願,並要求政治庇護。姜友陸於是成為繼莊虹琪、馮浩然之後,第三位在歐洲獲得政治庇護的中共留學生。
姜友陸是在一九八○年春天,被中共派往巴黎出席一項國際度量衡會議,會後又獲准留在當地繼續進修的。留法期間,他親身感受到自由世界的開放與富裕,也私下和台灣留法學生接觸,借閱自由中國出版的書報雜誌,因而漸漸動搖了對共產主義的信心。這個轉變,不久便為中共駐法使館獲悉,並企圖將他綁架回國。所幸在友人的協助下,化險為夷,成功地投奔自由。
去年七月間,姜友陸抱著科學家「實事求是」的求證心情,秘密來台三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心中曾嚮往多年的自由天地,並且打算:如果與理想不符,他就不承認自由祖國,做個「中間人」,留居法國算了。
然而姜友陸又來了,並且選擇建國七十年雙十國慶時來台,公開表明願為促進三民主義統一全中國而努力的心志。
他二度來台期間,參加了國慶日各種慶祝活動,並在省市議員及縣市長選舉活動中,興趣盎然地聽取候選人的政見發表。他還四處演講、參加座談,以他的親身經歷,作現身說法,讓台灣同胞瞭解共產主義的本質與大陸人民的生活實況。雖然,海峽兩岸因為有著三十年的隔閡,部分思想觀念難免未能溝通無阻,但在台灣同胞的熱情關懷,與姜友陸本身率直誠懇的態度下,仍然使他二度的台灣之旅,充實而愉快。
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理事長谷正綱,歡迎姜友陸回到自由祖國。(魏媛)
與世隔絕,只求安身立命
當姜友陸被問起投奔自由之心萌發於何時?他說:「說實在的,到法國以前,我壓根兒沒想過投奔自由的事……。」姜友陸的開場白使人十分意外。誰都知道,中國大陸貧窮落後,人民生活在鬥爭批判的陰影下,且歷經十年文革浩劫,難道從來都不曾嚮往過自由世界的美好、和諧?
「這一點你們恐怕很難理解,過去大陸上思想控制很嚴,人民根本與外界隔絕,無法知道外面世界真實的情形。在沒有比較的情況下,大家都很認命地過著一窮二白的生活。而且,我生長的過程比較順利,除了挨點餓,可說沒吃過什麼大苦頭。」比起其他的大陸同胞,姜友陸的確算是幸運的:他一九三六年生於北平,因為小時候父親失業,曾經住過貧難兒童教養院,而被共產黨劃入「城市貧民」之列,「家庭成分」算是好的,因此沒有遭到什麼嚴重的鬥爭。聰穎靈活的天賦資質,又使他在「南四中」及「北平航空學院」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一九六一年順利進入北平計量科學院擔任工程師。身為中共尖端科技人才,生活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思想控制也較鬆,就連文革時期都沒有遭到什麼批鬥。姜友陸外語能力強,在計量1學院中工作廿年表現相當優異,因此,一九八○年春天,被選派到法國出席國際度量衡會議。當時,他興奮極了,「我覺得既驕傲又光榮,因為我是中國大陸參加國際會議的唯一代表!」
這是姜友陸的妻子程兆蘭與獨子姜楠的近影。(魏媛)
自由世界充滿了「驚奇」
到了法國,真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走在巴黎街上,姜友陸心中充滿著「驚奇」。繁華生動的街市,令人目不暇給,相形之下,他的衣著打扮,甚至姿勢態度,頓時都顯得古怪突出、土氣十足了。此時,這個「中國代表」驕傲光榮的感覺盡失,反而覺得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他形容當時的心情:
「別人都拿異樣的眼光打量我,有的還說:『是中共派來的吧!』我很不服氣,因為我不該土啊!在大陸上,我經常被同事批評為『資產階級典型』,也就是說我的衣著打扮算是很時髦的。在大陸時,有一次我甚至穿了一整套的西裝去上班,這在計量科學院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結果我又被批評為有不得了的資產階級意識。」
「這套充滿資產階級『腐化』意識的西服,後來自然沒有第二次亮相的機會。我把它收在箱底,一直到奉派出國前,心想:這回總算有了用武之地!然而,當我把西裝翻出來,發現已經被蛀蟲咬了三個大洞。我狠下心花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月薪請人織補後,才終於穿上身,自覺很體面地代表『中國』飛往巴黎。卻萬萬沒有料到,我這個『資產階級典型』,來到真正的『資本主義』國家,卻是如此落後與土氣!」
穿一套過時的西裝並不可恥,真正讓姜友陸感到赧顏羞慚的,是舊西裝背後所隱藏的事實——卅年來中共的貧困落後與夜郎自大。他們總是把自由世界說成貧富不均的罪惡淵藪,資本家過著腐敗奢侈的生活,廣大的工人階級是牛馬不如的奴隸;唯有共產主義,才能造就人類理想的天堂。然而,一旦親身到了自由世界,感受到其中的富足安樂與欣欣向榮,這時候,除了「驚奇」之外,緊跟著而來的,便是退縮慚愧和猶疑矛盾了。
這是姜友陸的妻子程兆蘭與獨子姜楠的近影。(魏媛)
深深同情「井底之蛙」的心態
國際度量衡會議結束之後,姜友陸獲准繼續持公費留法進修,並且成為當地公費留學生的科技負責人之一。
提起其他的中共留法學生,他十分痛心地說:「雖然知道很不應該,但我實在不願意與他們為伍。……你們一定難以想像,那些留學生總是成群結隊地集體行動,穿一式一樣的衣服,提一樣的黑包包,走成一列,活像一隊士兵,比我更引人『注目』。」而最讓姜友陸感到不堪的,是他們不僅衣著老式而不合身,談吐喧譁而不節制,更常常東張西望,大驚小怪,思想十分落伍閉塞,在西方社會中處處顯得可笑又可憐,常常丟中國人的臉!甚至在公共場所看見有戀人舉止親暱,也會指著大喊:「嘿!來瞧來瞧!他們在幹什麼呢!」於是一群人哄成一堆,指手劃腳地品頭論足起來,經常使外國人投來輕蔑的眼光。姜友陸每每為他們感到羞愧,但事後想想也不忍責備。他說:「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從長久的禁錮中出來,一下受到自由社會中那麼多的誘惑和衝擊,但為了保護自己,又不得不在同伴面前表現得不屑一顧。這種自卑與自大交錯著的複雜心態,便產生走了樣的倉皇錯愕與喧譁囂張……」
姜友陸自覺對他們的感受是憐憫多於厭惡,而且,他自己也陷入了類似的矛盾猶疑之中。他想:「中國大陸地大物博,中國人民勤勞儉樸,但為什麼會如此落後、貧窮?為什麼來自『共產主義天堂』的人民會讓人瞧不起?」面對自由世界的生動開闊、多采多姿,姜友陸回顧過往,驚覺自己空無所有,無論精神、物質,無論思想、觀念,都貧乏得可憐;只是怔怔地生活在共產黨所製定的模子中,從來沒有自我,甚至想都沒有想到要擁有和建立自我……。當年那種違反人性與時潮的日子,姜友陸回想起來,覺得是一種生命的浪費!
姜友陸熱愛平劇,也能粉墨登場,照片中央站立者就是姜友陸的武旦裝扮。(魏媛)
嚴密思想控制,群眾盲目跟隨
「共產黨對於控制人民的思想行為,是很有一套的。他們用一種近乎『宗教崇拜』的『政治學習』,持續不斷地灌輸,讓人身不由己地被納入軌道中盲目跟隨。」姜友陸舉了個例子:讀中學時,學校放映一部蘇聯電影,名為「幸福生活」,電影內容是描述一個集體農場,年輕人在農場媢L著美好的生活:物資富饒、豐衣美食、工作輕鬆,人人悠游自在,一派生活在人間天堂的景象。包括姜友陸在內的一群中學生,看得嚮往極了。老師更適時對他們說:這就是共產主義的天堂。不久的將來,中國也會是這樣的。雖然現在物資比較缺乏,大家吃不飽穿不暖,但是我們不要只看眼前,而應該為子孫萬代著想。我們大家多犧牲一點,多為人民服務,多為共產主義美好的將來奮鬥,我們將來,和我們的子孫,就一定可以生活在那樣的天堂裡。這群中學生就這樣情緒激昂地加入了所謂「青年團」,煞有介事地宣誓:要把自己的一生,毫不保留地貢獻給共產主義。
「那部蘇聯電影拍得真是好,畫面之美,情節安排之動人,到現在都歷歷在目。連主題曲振奮人心的調子,我都還能哼呢!」姜友陸試著哼了幾句,讓人不得不佩服共產黨宣傳手法之高明,直入人心的程度,居然在幾十年後還深刻如是。
那一回,姜友陸也隨著大家加入共產黨的「青年團」。團組織十分嚴密,每個人都必須積極地過「組織生活」,時時求「進步」。姜友陸說:「如果想在共產黨的社會中立足,想吃公家飯,就不得不如此。所謂的『進步』,就是經常參加開會,不時聆聽上級指導員的疲勞轟炸,然後檢討自己、批評別人。對於共產美景,他們不僅要你『聽』,更要你『說』,因此,不開會的時候,還要時時對團裏的支部書記『會報思想』與自我批判。其實中學生能懂什麼呢?但是每個人都努力覆頌上級的話或書報上看來的那一套,誰也不願、更不敢成為『落後份子』。」
除了這一連串的「政治學習」,體力上的勞動也是共產黨用來控制人民的方法之一。姜友陸又舉例說:「我在『北平航空學院』的四年大學,恰好碰上『生產大躍進』,學生們從一地到另一地,整天忙著土法煉鋼或建水庫,一年到頭不在學校也不在家,能讀進多少書呢?全是在出賣體力啊!」「我在國外,常聽人發表高論:共產黨有那麼可怕嗎?人民生活真有那麼苦嗎?那中國大陸怎麼沒聽過有什麼大規模的抗暴行動呢?我回答說,是啊!在那種嚴密的思想控制、體力控制之下,甚至還有肚皮控制——成天吃不上一頓飽飯,體力消耗又那麼大,腦中只盼望能多有一點東西吃,或是上那兒去找東西吃,誰還有精神去組織、去進行什麼大規模暴動啊!還有,大陸上的戶籍和糧票控制十分嚴格,人民無法隨意遷居,在未取得許可前,搬遷者拿不到糧票,到另一地就得餓肚子,大家都不敢動。行動被這樣控制得死死的,那有辦法進行什麼抗暴運動?」
姜友陸在巴黎參加國際度量衡會議,全體與會人士合影於會場大門前。(魏媛)
犧牲全民的幸福,成就了什麼?
談到這裡,姜友陸沉痛地說:「大陸上的年輕人真可憐,他們的思考力與判斷力,就在這一連串的政治學習和體力勞動之後被無聲無息地剝奪了。知識份子尚且如此,其他一般百姓就更不用說了。連我自己,也是一直到大鬧文革以後,才開始思索與懷疑。」文革浩劫,給中國人帶來了空前的苦難。雖然,像姜友陸所屬的科技單位,有幸是逃過武鬥的特例,但少不了在單位中又自分派別,互相揭短批鬥一番,仍鬧得雞犬不寧。「當時我想,大陸的大部分同胞,並沒有不為共產主義的理想奮鬥,也沒有人不肯犧牲個人利益,但為什麼大家犧牲了大半輩子的幸福,卻看不見國家任何成績?反而鬧得一片腥風血雨?」那時候,姜友陸領悟到,這都是當權者為爭權奪利,鞏固個人權威,不惜犧牲人民幸福所致的結果。但姜友陸只能私下憤憤,卻也無可奈何。況且此時他已成家,家中有嬌妻稚子足堪自慰。因此,儘管單位中鬧得風風雨雨,姜友陸只默默做事,很少與別人打交道;下班回家,不是埋首書堆,就是買些便宜木料,敲敲打打一番,一面發洩心中的不平,也可為十坪大的家,添些床櫃桌椅。姜友陸在單位中的沉默,雖使他被視為「落後份子」,但工作上的能力,與平時的謹言慎行,仍使他足以自保。
姜友陸的妻子程兆蘭,是一個極其溫婉柔順的典型中國女性。雖然全家擠在一間不到十坪的小屋裡,每月配給到的口糧也很有限,如果夫妻倆不都外出工作,日子就會過得更苦,孩子只好全天托給托兒所。但好歹一家三口總是聚在一起,不似有的人家,家人中各自下放、勞改,好多年才能團聚一次。因此,她已經十分知足了。後來,姜友陸有幸被選派出國,她更是興奮驕傲無比。談到這裡,姜友陸不禁神色黯然。如今,他自己是已掙脫了桎梏,過著自由、豐裕的日子,但是妻兒仍陷鐵幕之中,以至於他享用任何自由世界中普通的物資時,心中都難免有一份愧疚感,他說:「我多麼盼望他們也能享用現在我享用的一切啊,……結婚十幾年,她一直跟著我過缺這少那的日子,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唉,不只是我太太,大陸上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他們真能吃苦,真懂得逆來順受。平時有頓大白饅頭吃,過年時吃頓餃子,有件乾淨衣服穿,就心滿意足了,從來不曉得多要求、或多期望什麼。……比方說電冰箱吧,在大陸上時根本不曉得有這東西。在法國、在台灣,似乎是家家戶戶必備的,而且媕Y都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這種豐衣足食的日子,就是大陸同胞理想中的天堂啊!撇開物質生活不談,在大陸,精神上也常感透不過氣來。一定得在共產黨定好的模式中生活,稍不留神就可能出岔錯,不只自己倒楣,可能還禍延全家。為了不犯錯、不出問題,大家誠惶誠恐地過日子,常對身邊人懷著疑忌之心,不敢推心置腹地相交,甚至有的夫妻之間也是如此!連天地中最可貴的『情』,都難得覓著,生活,還有什麼味道呢?一個被抹煞了尊嚴、價值與情愛的世界,生活在其中,是多麼的可悲!你們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是再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在沒有比較之前,生活猶如「井底之蛙」,幾十年就那樣逆來順受地過下來了。一旦到了開放、和樂、繁榮的自由世界,姜友陸不免為之心動。他清楚意識到:共產制度在大陸實行了卅幾年,只給人民帶來不著邊際的幻想和物資上極度的匱乏。問題的癥結,並不只在於「四人幫」的橫行,而是根本上的「制度」問題。在一個錯誤的制度之下,人民吃了卅多年的苦,久了,大家的心理都疲了,再也不相信這個「制度」可能建設出什麼理想的世界。姜友陸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哀莫大於心死』,當大多數人對未來不抱希望、不持理想之時,國家、社會整個顯得暮氣沉沉,那真是令人痛心的現象啊!」
姜友陸去年國慶時返台,與東方小姐張元元合影於歡迎茶會上。(魏媛)
他們為什麼那樣開朗、自信?
當姜友陸憤憤於人民天性勤奮、地大物博的中國,落得如此貧窮落後;知識份子中的佼佼者遊學他國時,談吐舉止卻引人側目輕視,在法國一些學人聚會的場合裡,他看見不少來自中華民國的留學生:他們不僅穿著整齊大方、談吐開朗自信,且經常驕傲、欣慰地向人介紹有關台灣的各項建設成果,人民生活的安樂、幸福,以及民主政治的理想已實現於生活之中……。古老的中國,在海的那一邊,已儼然步入現代國家之林,「我真是羨慕他們,同樣都是中國人,不過一海之隔,竟然會有這樣的差別!他們是憑藉著什麼,人口、土地、資源都比大陸上少,而能有今天的成果呢?是因為三民主義比共產主義好嗎?是因為他們的制度與生活方式更合乎人性與時潮嗎?……我真想找到一個答案。」
為了找尋答案,姜友陸開始和台灣去的留學生有了接觸。起初只談些浮泛的話題,他們都以友善、親切的態度與姜友陸交往。雖然,言下難免有藏不住的得意之情。漸漸愈談愈深入,姜友陸感覺得出,自己好喜歡接觸和探討有關台灣的一切,他壓抑不住那份好奇與嚮往。有人並且介紹他到一家中國餐館,在那兒,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來自台灣的各種書報雜誌。姜友陸的室友小白,是個印尼僑生,曾回大陸生活五年後來到巴黎,對中共也認識得相當透徹。由於兩人有部分重疊的生活經驗,很喜歡一起討論出國後的感受,也常一塊兒閱讀自由中國出版的各種書刊。這些出版品使姜友陸很受吸引,他說:「大陸上讀多了『機關報』和所謂『參考消息』,對一式一樣的寫作倒足了胃口,沒有想到可以圖文並重的方式,那樣親切、有情地描繪天地中、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對了,我也很喜歡讀你們的光華,你們的報導很平實,具有多樣性,我從每個月報導的各個『點』中,漸漸鋪陳了一個『面』,使我知道了你們生活的自由、開朗、富足、安樂……,那絕非中共刊物中的『樣版』報導所可比擬的。還有,我對許多刊物中闢有的『愛心信箱』很感動,人與人之間的親愛、關懷、互助,發揮了人性中可貴的一面,使社會充滿了溫馨,這在大陸上是很難感受到的。……說來你們也許不相信,我們大陸留學生也很愛看中央日報的『大陸透視』,我們都覺得,其中對大陸情勢分析得很中肯!」
就在他如饑如渴地吸收自由世界中的點點滴滴時,回北平的日子漸漸近了。姜友陸心中的衝突與矛盾愈來愈強烈,好比一隻從籠裏飛出的鳥,那裏還有意願再回到籠中?但是,如果留下來,勢必與引領盼歸的嬌妻稚子長別;如果馴順地歸去,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回去之後,還可能像從前一樣平靜無怨地過日子嗎?
姜友陸在演講中,以親身體驗,道出海峽兩岸不同的生活感受。(魏媛)
下定決心,奔向自由
就在姜友陸猶疑掙扎之時,一個中共留學生在姜友陸住所的桌上看到一份台灣的報紙,攤在桌面上的社論恰巧是「應協助中共留學生投奔自由」。這個學生立刻就向中共駐法使館報告。至此,姜友陸想到,既已受到懷疑,回國後永遠會被監視、批評,恐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不如破釜沉舟、投奔自由吧。因此後來演出了機場挾持的一幕。所幸,「小白」機警地為他報警求救,在千鈞一髮之際,總算化險為夷,姜友陸得以翱翔在廣闊自由的天地裏了!
在得到法國政府政治庇護後,為了避免中共報復,姜友陸曾隱居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我方人員探詢他可有赴台灣一遊的興趣?姜友陸雖對自由中國頗具好感,但基於科學家「實事求是」的態度,他表示願意悄然前往,必得在「眼見為信」之後,他才願意公開表示對自由中國的支持與擁護。
姜友陸說:「我是一個學科學的,對任何事情不僅要先經過嚴密的思考,更要進一步驗證,才願意相信。我也很感激有關當局肯尊重我的想法。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對自由中國的一切深具信心吧?!」
深入探討,實事求是
姜友陸抵台之後,靜靜地到各處參觀、旅行,他清楚地感受到這裏人們的生活和中國大陸截然不同。廿多天當中,他的足跡遍及全台各地,前線戰地防禦的堅強、士氣的高昂,後方同胞生活的安樂、幸福,整個社會充滿活力與希望,使他深深為之吸引,甚願投進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裡。
除了參觀旅遊,他還拜會了黨政軍各界的首長。姜友陸甚為折服他們的睿智與專才。他說:「中共領導階層的素質,不說別的,『黨』的胡耀邦小學程度,『政』的趙紫陽中學畢業,其他胸無點墨的老共幹更是不勝枚舉。而我在台灣接觸的首長們,個個都學有專長、睿智穩練,充滿幹勁與報國的熱忱,還有不少是年輕有為的後起之秀,讓人清楚地感受到整個社會的公平與開放。」
姜友陸折服於大人物的風範,更心動於市井小民的和樂友善。計程車司機、麵攤老闆娘、賣蒲扇的老先生……,各行各業的人們,都活得好開心啊!
街道上,女士們穿著各式各樣、剪裁入時的服裝,淡掃娥眉、輕攏秀髮,盡情地展露她們的姿容。姜友陸曾悵然想起他留在大陸上的妻子。他說:「大陸上不許人有不同的裝扮,女人愛美的天性被視作是一種罪惡。聽說近兩年開放一點了,以前管得真霸道!我太太長得挺標緻,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膚,身材又好,穿什麼衣服都搶眼,以至於經常受到批判,其實她穿的衣服是跟別人一樣的啊!」
姜友陸最喜歡台灣的人親切有禮,嘴上常愛說「請」、「謝謝」、「對不起」,這些在大陸上已難得聽見。姜友陸說:「並不是中國人的人情味已失,而是人們被生活(包括物質與精神)壓得透不過氣來,許多人性中美善的一面、傳統中優良的德行,久而久之,就被磨光了,被淡忘了,人人只求明哲保身,繼而在生活上作一點改善,比方說,添個縫衣機、腳踏車、錄音機之類的,至於其他有關精神層面的事,大家已無力講求了……」姜友陸進一步說:「中共政權得以鞏固,就是要人民無暇去顧及精神層面的事,最好大家都喪失了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因為人民的思想一豐富,思考一成了習慣,難免會對共產主義、共產制度產生懷疑……。」
你們對共產黨怎麼瞭解得這麼少?
三周的台灣之行,給姜友陸留下很深的印象,也在他內心造成很大的激盪。回到法國,他幾經深思熟慮,決定在七十年雙十國慶時再度前往台灣,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更是一個關心中國前途的知識份子,我自認有責任將我在海峽兩岸的經歷和感受,實實在在地為所有中國人,以及關心中國前途的國際人士作一個見證。相信這對中國未來的統一會有所幫助。」
再度來台,姜友陸公開表明心志,並且應邀參加許多座談會,也數度發表演講,並極力呼籲組成「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促進會」。他很喜歡到各大專院校與青年學生座談,解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問題。
姜友陸在發表講話時,最常用的口頭語就是:「這不是你們所能想像的」、「你們不會瞭解的」……。他說:「台灣的年輕人真是太幸福了。成長在這樣優渥的環境中,他們活潑、積極、有信心、有衝勁,並且充滿理想。可惜就是天真了一點,尤其對共產黨瞭解得太少太少。但恐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小快樂幸福地過日子,大陸上同胞吃的苦,他們是想像不出的……。」
當姜友陸向這些天之驕子敘述,在他念大學時,海峽彼岸的大學生,因糧票領的饅頭經常吃不飽,因此男生往往想設法交一個食量小的女朋友,以便得著點糧票,填飽肚子。說到這裡,全場竟哄然大笑,姜友陸接著說:「你們不要笑,這事的背後其實是很淒涼的。你們大概都沒餓過肚子吧?我告訴你們,人如果時常處在饑餓狀態,是無法講究什麼尊嚴的。餓過頭的人盯著食物的眼光,已經不像人,而像野獸了!」笑聲立時止住,台下同學們的臉上湧上了迷惘與同情,但是姜友陸心底明白,那種沒有尊嚴的日子,這裏的小朋友們是很難揣摩出一、二的。
共產黨善於消極的破壞,不會積極的建設
仍然不斷有人問道:「既然共產黨這麼糟糕,為什麼還能維持卅幾年政權而不墜?」「是啊!」姜友陸說:「當年我在北平看到國民政府的軍隊如此精良,也不相信土八路能吃掉整個大陸。結果我花了卅幾年親身體驗作代價,直到出國後,才真正明白共產黨的厲害。」
姜友陸一再強調,共產黨有一套極其嚴密的控制辦法,中國人天性容忍力強,加上共產黨極善於偽裝與宣傳,不斷製造美麗的幻景,趨使人民犧牲效命。他們提出的口號多半無懈可擊,也沒有人敢提出辯駁,一辯就扣上個「反革命」的帽子,或者說你是不願為「人民」服務的敗類。這種種做法,讓每個人思想僵化,無力抗拒、反駁。但是文革浩劫之後,畢竟使中國人從深沉的苦難中覺醒,大陸已出現「三信危機」。鄧小平的「改革派」,就是在這種人心思變的迫切要求下,形成的轉變與讓步。甚至他們自己也承認,共產黨那一套,對於製造分裂、竊奪政權是很厲害,但在其後的建設與發展,那一套胡作非為的辦法,就行不通了!
「鄧小平上台以後,大陸人民的生活的確改善不少,至少可以吃飽了。也讓久久封閉的鐵幕,略開一縫,人民可以有限度地知道外界的情形。我也很贊成他所提出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看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在中國實驗了卅幾年,結果台灣的國民所得是大陸的十倍。什麼才是『真理』?不就昭然若揭了。還有取消人民公社也是對的,以前毛澤東說:『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現在連天梯都不要了,也就是說『天堂』根本不存在!」
「天梯」已撤去,「天堂」想必大夢將醒
姜友陸進一步強調:鄧小平所做的改變,的確得到大多數人民的擁護。但人民所擁護的是「改變」,而不是「政權」;是擁護他放棄「天梯」(人民公社),也進一步放棄子虛烏有的「天堂」。其實鄧小平、葉劍英、胡耀邦這些人畢竟是來日不多的老人,真正決定中國前途的,應是廣大的知識青年,他們的心態和方向,才是國家的主流。
姜友陸認為,自從鄧小平為竹幕略揭一縫之後,大陸上大多數青年開始嚮往西方社會的思想觀念與方法制度,強調學習西方先進的經驗,包括:民主政治、自由經濟制度和社會監督等。其實這就與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理想接近了。他呼籲自由中國應擴大宣傳,設法使大陸青年瞭解:他們所嚮往的一切,與中國實際的需要結合,就是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了。「如果大陸青年知道台灣過的生活,就是他們理想中的模式,一定會接受並信仰屬於三民主義的一切。」
中年人圓熟的理智,加上科學家冷靜的頭腦,姜友陸對親身體驗了卅年的共產主義,認識得十分透徹,也絕望得十分透徹。投奔自由以後,中共託他的一位朋友寫信勸歸,告訴他說:共產黨培養你上大學,又供給你好的工作,你應感激才是啊!……然而姜友陸無動於衷,他說:「卅多年來,中國人受盡蒙蔽,吃了那麼多苦,我是無法感激他們的——除非他們放棄共產主義!」
為大陸上的妻兒未曾須臾或忘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個詩句,對於冒了生命危險、拋妻棄子投奔自由的姜友陸來說,該是他的最佳詮釋吧!
「不!」姜友陸搖搖頭,「如果只為了自由,我大可留在巴黎,不必三番兩次地來到台灣;如果不是為了愛情和親情,我也不必如此疲累地四處演說,推動促進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說著,他拉開西服上裝,拿出幾張貼身攜帶的照片。一張是他十歲的獨子姜楠,另一張業已泛黃的,是妻子程兆蘭十八歲時拍的相片,姜友陸從認得她就帶在身邊了,果然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溫婉嫻靜的模樣。結識她、娶她,是姜友陸在大陸上卅幾年唯一不曾感到遺憾的事。他說:「我不是英雄,更不願說大話,說自己是一個為了十億同胞的幸福,不惜犧牲妻兒的英勇鬥士。我深愛我的妻兒,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願意離棄他們獨享自由。我當然渴望我們能團聚——但要團聚在自由天地裡,過真正人所應該過的生活。目前我所作的努力,你們可以說我是為了中國人的前途,但我真正最熱切的動機,是為我的妻兒奮鬥。我尤其要我的孩子,生活、成長在一個有自由、有希望、有尊嚴、有幸福的社會裏...。」
姜友陸自謂並非英雄,是的,任何面對親情牽繫的人,都難做英雄。然而,姜友陸在中共留學生當中,屬於幸運的例子,至少他已成功地做成了他心中想做的事。
幾年來,中共留學生投奔自由的事件,不但連續發生,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這種現象,與其說大陸留學生經不起自由世界的誘惑,不如說是共產主義的幻象經不住人性與時潮的衝擊。至於那些為了大陸上的家人而不曾投奔自由的留學生,已然接受了民主、自由的洗禮,一旦返回,想必會撒落種籽,讓民主、自由在大陸同胞的心中生根、發芽……。
期待著中國統一、親人團聚的一日
「卅多年了,這個實驗已經夠了,也看得出結果了」,姜友陸說:「勤勞儉樸的中國人應該要統一起來,建設廣大、強盛、富足的新中國。而大陸上千千萬萬受了幾十年苦難的同胞們,也該能翻身享有人的尊嚴與幸福了。」到了那一天,不只是姜友陸和他的妻兒,所有因共產主義卅年夢魘而被割斷在海峽兩岸的涓滴親情,都將匯聚成流,流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