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一位舉世推崇的科學家,也是我們的鄉親;我們歡喜地迎接他回來,因著他的榮耀,更因為他樸實真率、全無虛應的特質,真正是我們誠摯的鄉親子弟。
李遠哲是第一位在國內受完基礎教育、修得碩士學位,而後赴美深造,從事尖端科學研究,並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人。
金榜題名,最是光宗耀祖,何況這張榜單非比尋常,乃是舉世競逐的崇高榮耀。消息傳來,李博士登時光芒萬丈——人說他的得獎是中研院之光、清華之光、台大之光、新竹之光,尤其是中國人之光。
連新竹國小,也歡天喜地地尋出將近四十年前,李遠哲參加乒乓球隊的簽名錦旗來。小朋友還準備了偌大遊藝會,歡迎這位光彩的前輩「學長」。新竹市更紮了大彩樓,表達他們對子弟榮歸故里的驕傲。
好像只有最有資格感到「驕傲」的李博士雙親——老畫家李澤藩夫婦,迄未說聲光榮或驕傲,只恭恭謹謹地把總統、副總統的禮物供在神祖牌前。

榮耀歸於祖蔭厚澤
李博士回國的當天,二老未往機場,而在老家備好蔬果香火,讓遠哲一進家門,便先祭告先祖,把一切榮耀歸諸孕育綿延、厚澤庇蔭的李氏列祖列宗。
逢人問起,兩老只笑咪咪地連聲說:「真是歡喜呀!遠哲總算沒有走錯路。」
為了這個好消息,各傳播媒體的記者不免上窮碧落,不辭勞苦地尋來李博士的小學同窗、中學成績、大學師長……。於是乎,李遠哲小學成績優異,他自幼聰穎,三歲認字、中學立志;李遠哲中學平均成績在八十三分以上,他對音樂、哲學、體育的涉獵與愛好,是新竹中學當年三育並進之功;李遠哲大二由化工系轉化學系,成績雖不頂尖,但實驗方面的表現傑出,經常動手做儀器;而他的巧手,恐係遺傳其父的藝術天分……,還有人提出「家近聖人居」,說李遠哲老家靠近新竹東門的孔廟呢!
十二月十七號,李遠哲回來了。李遠哲說話了。
只是一個平凡好動的孩子
他說:我只是一個極其平凡而好動的小孩子而已。小時候父母叫我唸書,我卻常跑去釣魚、玩耍。小學的時候,每次放學回家都出去玩,等小朋友通風報信,說父親回來了,我才滿頭大汗跑回書桌。在學校裡,我從來不是個標準的模範生;在訓導長的眼裡,我也不是聽話的好學生。中學的操行,要不是導師力爭,我差點拿到丙等;大學,我常常不上課,因為自己唸書比較快。
他認為國內的教育制度比較被動,以考試為中心;他勸年輕人不要只是為考試背公式,「把腦袋變成垃圾桶」、「把自己變成機械工廠的產品」。
李博士溫文儒雅,說話有條不紊;他真話實說,娓娓道來,難免驚動校園,於是討論日久的中學教育改良、大學蹺課問題……,又一一躍登三版邊欄。
社會需要有理想的人
一般歸國學人、來台外賓,幾乎無不盛讚卅年來經濟建設的成績。放眼望去,高樓大廈平地起、朋馳鑽戒勞力士,國內已然邁向開發國家之林。
李遠哲在接受訪問時又直言陳述,走在台北街頭,令人感到這裏是個很有錢的地方,但他認為這並不是真正的進步。
因為他發現,現在的年輕人變得過度現實,很少人真正願在文化工作下苦功。他表示,所謂的文化工作,泛指科學、歷史、文學、哲學等範疇。尤其令人傷心的是,包括想作學術研究的人,也總是先看出路,再決定念什麼。「大家都想做電子、電腦,或其他賺錢的事。但社會需要基礎科學人才,也需要有遠大理想和抱負的人」,他說。
李博士直陳缺失,乍聽不免令殷殷企待的國人失望。再而三思,教育問題也好、功利主義也罷,李遠哲旋風所掀起的話題並不新鮮,連他自己都說:「我講的話是老生常談。」
隨著經濟急速發展,社會難免有諸多失調:美侖美奐之中的軟體不足、名利是尚之下的急功短視,……這不正是長久以來雜誌報章、專欄方塊中不斷嘶聲力籲之事?決策者大呼向下扎根、文化建設;民間力倡環保運動、排拒二手煙,不正說明了這個社會急切地想要抹去浮華虛象,俾能走向真正的開發國度?
年年歸來的李博士自然不會驚訝於新市招、新華廈的聳立,他和長久以來關心這片土地的有識之士一樣看到深處,發出求全責備的諍言。我們需要這樣的真誠,我們需要這樣的聲音。
有盡其在我的傳統胸襟
人人都說李遠哲的得獎是中國人的光輝。但他在記者會上開宗明義地說:「中國近百年受列強壓迫,抬不起頭,常看到國人在外表現良好,就認為中國人不錯。這種自我肯定有正面意義,但我最不喜歡看到的是:中國人有成就,就自認了不起,總以為這是中華民族天生的……。」
在另一個場合,他又表示,大家都說中國人天資好、又勤奮,只要好好努力,定能迎頭趕上。但這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因為在美國,也有許多天資優異的人,他們也很勤奮,而他們的物質條件比我們好得多。「中國人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他說。
李遠哲怎麼做?
他在學術研究上到跑向世界尖端,拔得頭籌,然後他年年回國數次,認真建言。休假的時候,他回華清大學客座,帶學生作實驗;院士會議,他總是兼程趕回,並為中研院籌設原子分子研究所,也為行政院同步輻射中心出力用心。
浮躁、急功當然絕非此地獨有,而可說舉世皆然,但無論身在何處,李遠哲表現的始終是中國人盡其在我的傳統胸襟。
得獎不是個人的錦上添花
虛懷若谷,亦是傳統讀書人的特質之一,而世界上大師級的成功人物也多半如是。謙虛,往往帶來更多尊重。
李遠哲是一位謙沖和煦的學者。得獎之後,他一再強調這不是個人的錦上添花,而是頒給從事科學研究這件「事」的。
「把我的成功看做是我個人表現,根本是不對的」,他說,近代科學研究是一個很龐大的社會活動,必須集合很多人的專長、才智,彼此互相幫忙,再經政府機構的財力支持,「才可能做出一點東西」,他指出:「這牽涉的人和經費太多了,諾貝爾基金會挑了我們三人,只是做個榜樣而已,實際上是鼓勵大家在過去廿多年來,對化學動態學所作的貢獻。」
何等胸襟。是得獎後才這樣謙虛的吧?!不然,早在民國七十年,李遠哲當選中研院院士時,就持著這樣的態度。
知識是公產,要讓人類共享
當時,他在接受報社記者採訪時說:「我從不自認是院士就有什麼特殊之處。在國內、在美國都有很多科學家在努力,每個人的成就都不是輕易得到的。我之所以能專心作科學研究,是因為整個社會的支持。」
李遠哲相信知識是公產,要讓人類共享。他也告訴年輕人,愛因斯坦很有名,但如果沒有其他科學家的研究作「累積」,也就沒有愛因斯坦。「社會的進步靠許多人不斷投進心血、點點滴滴累積起來,才能出現名山大川」,他說。
李遠哲清楚地明白社會上的群己關係,也體悟歷史潮流中大我小我的互動;他的謙虛,中國人叫做「知其本末」。
與李遠哲共事過的人都說他「總是客客氣氣的」,起初還有人以為是不熟的緣故,等到相處經年,依然如是,才知他自來待人極其耐心誠懇。
果然忠厚傳家
一九七三年,李遠哲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教學、實驗,忙碌異常。學校派了位秘書給他,也順便幫他過濾過多的訪客。這一年,李遠哲的雙親赴美探親,母親見到這景況,忙告訴他說,「稻穗愈熟愈低頭」,非要他儘量接聽電話,不可讓人空等或尋找。
今年他得獎的消息傳回國內,新竹老家登時訪客盈門、電話不斷,鄉親父老,無論識與不識,都興沖沖地上門向二老道賀。老畫家年高八十,又患高血壓,但他不忍拂逆來客的善意,總是慇勤接待。暗地堨L卻頻頻服藥,忍著病累,最後只開玩笑說,遠哲的獎金,要拿來賠償家人的「損失」。
賀客在座,皆稱李家教子有方,孩子們推諸父親認真的態度,和母親聰明的遺傳。屋子裡鬧哄哄的,老太太坐在一旁不住地微笑點頭。大家告訴她,方才盛讚的正是母親大人。老太太一驚,忙喊:「不要亂說,不要亂說!」
詩書禮教,忠厚傳家。最有資格「分享」李遠哲的榮耀、真正能夠因此感到「驕傲」的中國人,本是李家先祖。
一個謙沖勤奮的形象
李遠哲回來了,帶著諾貝爾獎的榮耀,他所到之處,便是旋風;所言之物,即成話題。但是他說:「我不希望大家把我的例子看得太重,畢竟這只是一個特殊的例子。」
幾天後,李遠哲仍要回到他美國柏克萊的實驗室。但如往常一樣,他仍會回來,看看他所關心的親朋師友,以及他一手籌畫的原分所、同步輻射中心的進度。
得獎後他曾說:「我研究科學,現在、昨天、上星期的我,仍舊是一樣的我,沒什麼改變。」
明天的李遠哲也不會改變,仍是一位孜孜於科學研究的謙沖學者。然而,由於他得獎散發出的光芒,讓更多科學界以外的人,也看到了這樣一個形象——
「他謙和、渾厚、平穩,溫文爾雅、有條不紊」,李遠哲初中老師蘇申墉說。
「遠哲求學有疑必問,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高中導師彭商育這說。
「他是個活躍而溫和的人」,李遠哲的大學同學,台大教授劉福增這樣形容。
他的妻子則說:「遠哲善良、認真、勤奮,他很好相處,不擺架子,不管多累多忙,任何人找他說話、問問題,都耐心回答……。」
中國人的驕傲
而李遠哲去年三月得到美國國家科學獎後,在家書中告訴雙親:「……也許是美國總統知道今年是爸爸的八十大壽,為使爸爸高興,才給我這個獎。……小時候媽媽常看我做事慢條斯理,怕將來『做鬼也搶不到金紙』,至少媽可以放心我這不肖的兒子,還不到那麼淒慘的地步。……」
這樣典型的傳統讀書人,我們已經許久不曾親見了。誰說這不是中國人的驕傲呢?
李遠哲謙稱,他的得獎,或許可使此地的年輕人更努力從事研究工作。我們似乎更希望他此番歸來的所言所行,能使年輕人學習自覺自主、不逐名利,知本末、有熱情、懂謙遜,把某些中國人失去已久的傳統特質,全都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