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究是個喜歡探究人性的作者,他的許多故事,如「浮生」、「高岡冬景」和近作「四色旗」,都顯示了他挖掘人心裡和探索事物本然的強烈興趣。這篇「伊妻」,比較起來是篇樸素得多的作品,但在短短的篇幅中仍然一步步帶領讀者走進一個老農的內心,分享他對鄉土情愛的表白。
「伊妻」的故事很簡單,說的只是一個喪妻的老農到城裡和兒子媳婦同住,打零工為生,卻在一再夢見亡妻無言相對後,忖度妻子的心意是要自己搬回鄉間,於是回到老厝,讓荒廢的田園重新生出綠意,「一切又活過來啦!」
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使我們得以進入老農的感情世界,接受他的價值觀。樸素的語言表露了他對亡妻的篤愛,但無法表白他在鄉土和城市之間的感情掙扎。在城裡的老農,因為是熟練的泥水匠、有兒有孫,彷彿也可以頤養天年,隨遇而安,然而老農是不安的,他所無法自為表白的不安,在故事堨悀`妻的出現替他表白了。但她所作的只是無言的「表白」——她應該無言,夢的解釋真正反映的是解釋者的主觀,亡者無言,我們才知道生者得之於無聲中的正是他自己心裡的聲音。
故事裡三段亡妻夢中現身的插曲看似詭異,但我們如果把夢境前後的情節加以檢視,便不難看出亡妻原來是老農心中想「回家」的強烈意念的替身。老農第一次夢見亡妻是在偶然回到鄉間跟鄰居朋友痛快喝酒後被兒子找回城裡去;第二次是跟著兒子打了一個禮拜磨石地零工,上了年紀,自覺勞累耗損;第三次是騎著車子到萬華看朋友,走錯了路,敗興而返,想到在城裡「你表現太乖巧,別人會笑你土,裝作逆來順受的樣子,人家又笑你傻,做人做到這地步,最好是不要出門。」這天晚上,亡妻又出現了,仍然不說話,只是委屈難過地看著他。
委屈難過的其實是老農自己,雖然他並不自覺,反而以為自己是「學精巧」了,「單單一個人,種作幹什麼?」樂得任田園荒蕪。然而卻因此「許多和我有關係的東西漸漸踏上死亡的境界,……大門一鎖,這間厝就像孤魂由它去發霉攀蜘蛛絲。」回到老厝的老農才讓他的半甲田重新長出綠綠的稻子,窗前纏卷的豌豆重新夢生,「一切又活過來啦」除了寫實也是象徵,亡妻雖不再出現,卻可以解釋為,她也回到他的有生命的世界裡。
回歸田園是一個古老的文學母題,「伊妻」的敘述手法,不失為這個母題中一則可喜的短調。

伊妻
文.沙究
沙究本名胡幸雄,民國三十年生於台北,師大國文系畢業,目前任教高中。大部分小說作品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及當代雜誌,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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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一些種作經驗,就瞭解看了礫石地會不爽快;它是死的,連一根草都不願意活在那裡。但是靠我們的手,貧瘠的沙礫都能簡單再活一次。人一死什麼都不在,你相信嗎?提到死,我的看法很乾脆,那就是什麼都沒有,包括我的土地,我的親人,朋友,一下子我要和他們脫離纏不清的關係。今天我把海口那片礫石地水道清理乾淨,準備種黃香瓜,提起鋤頭不覺間想著,人總有一天會死,有人死得快,有人死得慢。
活的人就是沒死過,沒死過的人就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有多大,這道理永遠講不清。
十年前我的妻子過世。她咳了一夜,早上才有些微光,她就在那時刻斷氣。只有我和現在入伍的小兒子料理一切,忙碌起來把哀傷全部忘記啦。為她長年臥病我曾暗中流淚,但喪事期間連一粒眼淚都沒有,無論如何想她在世的種種,頭殼總像被阻擋一片白白。兩個兒子和兩個出嫁的女兒也回來了,他們俯頭大哭,我靜靜站在旁邊,眼淚仍舊一粒都沒有掉下來。
哦,你不要掛慮,她是死在我住的小屋子裡,整棟厝房全租給你,我雖老可還懂得乾淨的道理,為了一點租金讓你住著不順利,我也過意不去。那時我的大兒子結婚才一年多,你住的正是新房,他們只住一年生下女兒便搬出去了。
她是肺癆病死的,不是很難治療的病,確實,我的子女也都這麼說。她平時勤快溫馴,全村沒人不知道,要固執起來誰也拗不過。只有一次心情好啦才答應到鎮上打針吃藥,醫生說在家靜養也可以,但海邊空氣潮濕對她不合適,最好到療養院住一陣,頂多半年就會脫病。她就是不肯,我氣得骯髒話都罵出來,她直哭著說:「讓我死在家裡罷!」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個性是那樣硬。
我當然想到由兒女出面或許能打動她的心,他們什麼話都說盡,只差沒有跪下。有一段日子我對她是真的生氣啦,我想,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得罪她,她要用傷害自己身體的殘忍手段來拖磨我們,我差不多有三天不跟她講一句話。
她是病人我也不敢太計較,馬上想到她是不是怕花錢?提到錢心裡就疼痛,錢是很傷腦筋的。大兒子結婚兩年不到,剛生一個女兒,夫婦兩人住在板橋當水泥工,生活很清苦。有一次他包了一個磨地零工叫我去幫忙,我的媳婦背著小孩像男人那般跪在地上做粗活,家中需要錢,但叫人開不了口;老二當兵剛回來一切沒基礎;至於女兒嫁出去,一家一業都有自己的責任。我自己褲袋空空,三餐吃得飽就不錯了,她什麼事都看在眼裡,只是擺心窩不說出來罷了。我們鄉下人從來不曉得怎麼跟政府打交道,進療養院到底要花多少錢誰也不知道。醫生說肺癆有不傳染的,保養得宜自然會好。她既然使性子,我也漸漸存僥倖,希望她能拖下去,到我們都老,老到死。事實拖不下,一年後她就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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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還小的年代全家鬧哄哄,當人父母是勞苦些,但身體硬朗還挺得住。孩子長大,出嫁的出嫁,結婚的結婚,在外地討生活的一年難得回來三兩次。喪事辦完,他們都走了我才真正感受到那種冷冷靜靜的滋味,家裡突然少她一個女人好像什麼都不對頭,平常時我認為女人只有靠男人才活得下去,她需要什麼總懶得去注意。這時才知道她的氣力是那樣大。最可憐是小兒子,才讀小學六年級就變得不太想回家。我家耕地不大,稻子割完還要到附近賺散工,這一來他更沒人管。小學畢業,國中不讀吵著到板橋跟大哥做工,儘管打他罵他最後還是偷偷跑了。到板橋做不到三個月,嫌辛苦說到飯店當小弟,一去就忘記家住在那裡。小兒子一走我真正變成十足的孤單老人,孩子長大越沒牽掛,活得越不順心。年輕時下工回家累個半死的時候喜歡喝些酒,現在我就自由自在地喝,臉紅紅脹脹的,什麼都可以放開。你們吃公家飯真好,照月領薪水,又有蹲級,年老退休金一大筆,真好。
漸漸習慣孤獨生活,也漸漸學精巧;手腳還能動,再壞也餓不死,單單一個人活著,種作幹什麼?想來想去,想不通一條路。你知道嗎?死亡好像會傳染,許多東西從此也跟隨死去。海口礫石地本來春秋時分可以收些花生,妻子死後就任它去迎風迎雨,前面你看到的半甲田也不長稻子,許多和我有關係的東西漸漸踏上死亡的境界,只有我活得好好的,雖說好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你是老師,你來測個理,我不應該學精巧嗎?不是我心裡怨嘆,他們全都離開家鄉,沒人留下來種作,連最小的都甘願去捧人家的腳桶水,我一個人再強也做不來。我應該那樣辛苦?老厝大家可以不要,我照常也可以為自己打算。事情想不通也要讓它通!我到板橋把三個兒子都招呼過來,堅持祖先神位安在大兒子家,他已買房子不怕搬遷,將來有自己房子的再去引香火。不管這樣對不對,我需要真正沒牽掛。人都會怕死,將來我也倒了,自己的靈位總要有個所在。心中高興就來板橋看孩子,不暢快就回轉鄉下找老朋友喝閒酒,其他自認本份裝聾作啞誰也不敢講話。我的大兒子和大媳婦對我很歡迎,我本來就是熟練的水泥匠,他可以放心去包工,工程不太大沒有我做不來的。他的運氣不差,我跟著一年之間很少有閒日子,這幾年我較少回鄉下,大門一鎖,這間厝就像孤魂由它去發霉攀蜘蛛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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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當真了無掛念?說實在,還是有一些。城市太忙了,忙得三頓有飯吃就不去想,不像我少年時候雨下久就憂愁,雨不下也憂愁,憂愁的事情真多。不用憂愁並不算是快樂,隔一段日子不回鄉下走走心中就悶悶,彷彿全家的人都欠我多少錢似的。這就是我的牽掛罷,什麼原因我也說不出。
回鄉下,鄰居朋友真爽氣,酒是喝不完的,今天這個邀,明天那個請,自己不好意思也做幾樣菜回請,日子過得輕鬆快樂。但是鄉下多耽幾天,大兒子就叫媳婦帶小孫子來催,不跟她去也不行。
你住有半年罷?你這個人很隨和我才答應租的,能一起喝酒也算有緣,今天我話多你應該不見外,你們有頭腦的人做事都懂得分寸。租給你以後板橋我就住不慣,許多人都笑我說:「有老師作伴,孩子可以放在一邊。」其實他們不瞭解,我心裡另外有個秘密從來沒說過,連家人全部都不曉得。
這一年來我死去的妻子常來見我,說真的,絕對不是玩笑,我平常不信邪再暗的地方也敢走。我絕不是騙你什麼的。你說那裡,當然是夢中,人已做神還有什麼地方好去?第一次見到,她蹲在壓水幫浦下面洗菜,我騎腳踏車回來,把一袋子豬肉豬腸提到她面前想叫她洗。她接過袋子也不洗,坐在小板凳上怔怔望著我,那臉孔到現在都忘不了,我從未看過她那種憂愁中微微生氣的表情。她一向很溫順,有事情只是眼淚直掉,什麼怨話也不說一聲。她生氣啦!她生什麼氣?想著,想著我才覺悟她不是已經死了好幾年?連骨頭都跟她撿啦,她卻在生氣。我要問個究竟,走不到兩步就醒過來,看外面天色將亮大概她無法留久罷?睡在身旁的小孫子腳直往我肚皮蹬,弄得我很不舒服。
在世的時候她向我生過一次氣。那件事不能全怪我,就感覺不出她在生氣。算來大概有三十多年罷,光復沒多久生活艱苦,沒有一項職業有發展。除夕那天一清早東翻西找家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摸著熟睡中的三個小孩,用什麼給他們過年,至少應該添個新衣啊!算算家裡財產剩不到一百塊,買個菜所剩無幾了。我和下崁的表兄說好各挑二擔番薯到苗栗賣。下崁的表兄你見過,來我這邊聲最響的那個。我們想客家人比較喜歡吃番薯才往那邊挑,其實除了番薯家裡找不出值錢的東西。沿路走沿路找顧客,後龍街上踅了好幾圈,兩人命運真壞,一斤也沒賣出去。我們身上沒帶錢,摸摸兩擔生番薯,心中暗暗叫苦,只好空肚子繼續向苗栗走。兩擔番薯少說上百斤,我們年輕挑得起,只是餓著肚子銅鑄的人也會受不了。走到苗栗已是午後兩三點,起先蹲在市場邊,可是市散了連個人影也沒,有匆匆收攤沿街用生硬的客家話唱賣。我們那時大概窮昏了頭,過年大節日有誰會買番薯,窮人才吃番薯,誰願意買番薯自討不吉利?天色有些暗了,又下起毛毛雨,兩個人心中不僅慘淡而且發慌,兩擔番薯不能隨處丟,硬要挑回家,兩餐沒吃一定會累死在半路。雨滴愈下愈重,快要走盡苗栗市街。我們在人家屋簷下躲雨。連個談話的氣力都沒有。我看他,他望我冷得兩腳發軟。你最知道,人要不做壞事,上天不絕情的。正當我們發愁無奈,躲雨那戶人家的門打開啦,一個男人探出頭,看了一會,問我們番薯可是要賣的?我們像無望的人全身氣力都集中在這乍現的美景上。我客家話講得比較好,連表兄的貨也一併替他說啦。我說不僅要賣而且會讓他以意想不到的價錢買到。那人看了整四竹籮的番薯皺眉頭說願意出二十元買其中的一籮,我們心中很高興,一籮算五十斤,一斤三角,他竟然出到二十元。接著問題來啦,四籮當中他會選那一籮?無論選那一籮都很難堪。我說四籮全部抬去,錢隨便給好啦,他現出為難的樣子,我真怕他改變主意急忙轉口說:那隨便挑好啦。他或許已經感覺我們的窘態,竟然出乎意料請我們在他家吃個飯再說,天暗得可怕,家裡的人都等著我罷?可是兩餐沒吃誰管得了妻子兒女,我們不僅吃飯,也順主人的意喝乾一瓶雙鹿五加皮,那滋味真好。臨去的時候,我說二十塊好啦,四籮全部拿去,他送我們到門口塞給我四十塊,一人分二十。一生中我沒遇到這麼快樂的一件事。回到家小孩都睡了,我把二十塊交給她,大概聞到從身上散發出的酒味,她眼圈紅紅的,一聲不響地到廚房燒熱水,我知道她在生氣,只是默不作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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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騙你,她真的生氣。我這個人最理解,什麼都應該有個緣由才妥當。事情隔開幾十年,她為什麼偏等到我心中沒有牽掛才來扯舊帳?夢醒當天我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後龍,將近兩個月沒回來可還有些生疏,半路我看到自己的稻田,在垂垂稻穗當中禿禿的那一塊就是我當年曾經流汗的地方。家門前曬穀場上不知道誰堆了兩張破沙發,環圍的石頭矮牆冒出一簇簇芒草,才兩個月竟然是這般散亂的景象。晚上一個人在屋子裡喝了許多酒,如果她真想告訴我什麼話,現在出來也行。摻著濃濃醉意我想她厚羞個性大概只敢現身夢中,我就睡著等罷。我心頭沈定,一更、二更直到五更雞啼仍舊沒有她的動靜。等待佔滿心頭,愈去想愈不能睡,她又如何能來呢?差不多這樣呆等三天,仍然沒有她的消息。回板橋的第二天,大兒子包了一個鋪地磚的工,他從未包過大工程,一樓到五樓的公寓足足鋪了七天才把地磨好,上年紀長時間彎腰很苦,勞累把精神都損耗啦。
一個月後我第二次見到她。她穿的那件花格子布衫我印象很深刻,她過門不到兩年我們還沒有孩子。娘剛去世不久,全家只有我們兩人,那件花格子是我出外做工賺一些錢回來,暗著娘偷偷替她買的,我娘在世她從來就不敢穿出門。我們一桌吃飯,她款款笑著說:「隔壁巡石湖多捉幾條花枝,送來一條,今晚菜豐盛些。」她高興的時候神采很標緻,鄉下人不塗胭脂白粉,臉頰洗得白白淨淨同樣耐看。一時興起,屋裡沒有外人,我想過去挨她坐,她急忙站起向廚房走,我的夢就醒了。
我真想不懂,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多坐一會?一下生氣一下高興,婦人心難測,死後也是如此嗎?我自己真沒用,千思萬掛的事情直到她不覺間走了我還不曾問一聲。我絕不說假話,年紀一大把,面對年輕時候的她,照樣傻呼呼的,一些好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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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子差不多有半個月沒工事可做,起初幾天閒著很高興,拖著木屐帶孫子這裡走,那裏走可是走久了很無聊,都市走來走去都是那樣子。一天我騎腳踏車到萬華找同鄉賣魚的朋友,踏啊踏,太陽直上半中天,心裡才知道不對,板橋到萬華那有那麼遠,路人東指西指弄得我頭昏昏不知道往那裡去好。有個學生告訴我,這裡是大龍峒,往南走才到萬華。我算遇到貴人,可是萬華我也不想去啦。回到家,迷路的事一句也不敢說。住在城市沒事做真苦,外面人太多,各式各樣都有,你表現太乖巧,別人會笑你土,裝做逆來順受的樣子,人家又笑你傻,做人做到這地步,最好是不要出門。
這天半夜我的妻子又來啦,我看見她在屋前曬魩仔魚,肩膀扛鋤頭回家想壓幫浦沖個澡。她背向我用一根小竹竿輕輕翻撥地上的小魚。我知道是她,精神全來了,放下鋤頭,這次一定要問個明白,都死了十年,沒事絕不會回來。我喊她的名字,她轉過頭,樣子很可憐,瘦瘦的兩頰都凹進去,心想:「你這個倔強脾氣,讓肺癆把你磨成這樣。」看看我,又看看鋤頭,她走向水井,我知道她是要替我洗鋤頭,在世的時候她是做慣了的。我說:「今天鋤頭我來洗,你只要告訴我什麼事讓你煩?」聽我一說,什麼話也沒回,眼圈紅紅老樣子又來了。我拿她沒辦法就容易發脾氣,我大聲叫就像年輕時候那般威面:「你不說,那以後不要來,不要認為現在做神就自尊自大,有一天我也會死,到時大家都一樣!」要是平日她聽了心裡一定會難過,但她撇過頭,不再理我,還是用那根竹竿撥魚乾,我也不想理她,一個人壓幫浦洗我的身。
從此以後她真的沒再來。有時心中納悶想去問乩童,又轉個彎想都是江湖嘴口,他會說什麼也猜得到,不如將它當作心中的記憶罷。我和她夫妻幾十年,她不開口我也懂得意思,只是一生一死覺得非問不可,說起來自我叨擾罷了。
她的意思只要我回來而已。這棟房子原本只有我住的側屋,整棟厝都是我和她一手建造起來,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個優秀的泥水匠,一磚一瓦沒有不經過我們的手砌成的,我那樣輕易的遺棄了,她是會傷心的。我想,她幾次進入我的夢中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罷?大概見了面便鬧起個性來了,她認為只要一出現我應該懂得意思,竟然還問個不停,很惱人的。唯一不瞭解的是她為什麼不肯再來見我?我都照她的意思做了,還要我怎樣?做人要有個交代,高興或不高興總要說一聲,死快死慢都是死,不能說早死什麼事都佔前面,這樣全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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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租這間厝我心裡很歡喜,我看你也是個清白的人所以就租了。我的妻子現在如果還活著那才真好。你要是吃過她炸的花枝一生會忘不了,不像我們坐著乾喝酒咬花生,缺少這海邊容易得到的美味。半年多了我照她意思回來,她卻吝惜再跟我見一面,做人真難,住板橋妻子不高興,住家鄉兒子又怨嘆手腳少。想到人都會死,能活到幾年誰也不敢預料,對這件事,我就多拿個理由擺在心裡面。從你租我的房子,屋前那半甲田不是又長出綠綠的稻子?連海口無用的沙礫地我今天也讓它活過來,窗前竹架纏卷的豌豆苗不也在那裡蔓生?石墩一甕甕的蔭瓜正是我妻子最愜意吃的,連壓水幫浦邊的兩棵番石榴也長出圓圓的果實,只要你不在,附近的小孩就偷偷來採青,一切又活過來啦!老師,如果我把屋後的二分地拿來種花生,你會同意,會有趣味幫忙我翻土嗎?
(原載於圓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