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都市生活觀察敏銳
從題材上來講,《想》書除了一篇寫老政治犯「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之外,其餘五篇都以現代都市人的生活問題為焦點,如:喪失生活目標的雅痞、具有認同危機的眷村第二代、有「家」而無「自我」的家庭婦女、對「死亡」特別敏感的精神異常者,以及唯情至上的同性戀女子。題材本身可以充分顯示出,朱天心對台灣都市生活具有敏銳的現實感。同時也因為她在書中更關切一般都市生活的「日常問題」,而不像前一本小說那樣特別著重政治的大問題,因此更能吸引逐漸對台灣政治冷感的知識階層,也就不足為奇了。
除了題材之外,這本小說在寫作手法上和《我記得……》也有很大的差別。《我記得……》,特別是關涉到政治事件的那幾篇,基本上採取了傳統的寫實方式。但是,這本小說在「敘述方式」上卻有很大的改變,除了「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之外,其餘五篇全部採取第一人稱敘述,而且是非常特殊的第一人稱敘述。試舉「袋鼠族物語」及「春風蝴蝶之事」兩篇的開頭為例:
這個故事,是寫給非袋鼠族看的,因為袋鼠族大約不會有時間和心力看到。自然,首先應該介紹袋鼠族……(173頁)
親愛的朋友,請你先不要猜測我的性別,是男男?或女男?女女?或是男女?(191頁)
夾敘夾議的敘述方式
這幾篇小說的「敘述方式」,基本上就如這兩段例子一般,特別著重議論和分析。這與其說是「我」在「敘述」故事,不如說是「我」在針對「一件事」發表他的「議論」,故事性只在議論中很模糊的呈現出來——我們多半是在「聽」「我」談他個人對他所要說的人和事的看法。這是「後現代」小說所特有的敘述模式。就讀者的感覺來講,這些小說非常像散文:抒情性比較強的像抒情散文,如「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議論性比較強的像議論散文,如「袋鼠族物語」。
作者在敘述上所採取的「後現代」方式,事實上和她在小說內容上的「後現代」心態一致。這也就是說,全書瀰漫著懷疑和虛無的「後現代」感。作為這一心態基調之來源的,是被採作書名的那一篇:「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這一篇以極其抒情的筆調,夾敘夾議的回憶眷村子弟的生活,從一個不同社會的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回憶到處充滿了感傷情調式的美化,感人有餘,客觀不足。就如白先勇在寫「台北人」一般,是相當明顯的主觀溺情文學。這種溺情和文中透露出來的認同危機結合在一起,反映了外省第二代在台灣政局驟變之後的特殊感受。
生命的孤獨?
這種特殊感受表現在小說中其他各篇的,是一種獨特的虛無感和孤獨感的結合。這和《我記得……》一書也有明顯區別。在《我記得……》裡,朱天心以嘲諷的筆調來「譴責」從事政治反對運動的人,並藉此來「否定」政治,這樣就可以「間接」的「擺脫」她不能置身政治漩渦的困境。
但在本書中,朱天心卻轉而以這種態度來觀察台灣的都市生活,因而賦予這種生活獨特的虛無、孤獨色澤。譬如在「我的朋友阿里薩」裡,台北的雅痞族變成了一些無頭蒼蠅,不知到何處去找他們生命的寄託,所以阿里薩只好自殺以終,而阿里薩的朋友,本篇的敘述者「我」,則表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認命態度。
不過,在我看來,朱天心在書媦g得最好的,也正如她在《我記得……》一書中表現得最精彩的,是對現代都市女性的描寫。如果說,朱天心在《我記得……》裡,以較客觀的方式呈現了台灣都市女性的自我認同(如「新黨十九日」的女主角,和「佛滅」中的阿雲);那麼,在本書裡,她則是較主觀的去設想、去議論她們生命的空虛。
同情女性
在朱天心的筆下,被關閉在家庭之中,跟外在世界完全割離,並把生命完全寄託在小孩身上,為小孩而生活的袋鼠族媽媽,甚至在最孤獨之中,都無法意識到她的生命是孤獨的。朱天心表面議論的方式,極端抒情地寫出了她對這種女性的同情,帶給讀者一種喘不過氣來的重壓感。
在技巧上可能更高明的是「春風蝴蝶之事」。這篇小說裡,「我」表面上主要都在議論男同性戀及異性戀,一直到小說的最後部分,才帶出唯情至上的女同性戀者,並且在快要結束時,才告訴我們說,他的妻子正是這樣的人。在小說的結尾,他無意中發現太太寫給大學時期一位女同學的信:
……我偷偷(因為從沒如此做過)抽出妻未封口的回信,寥寥不過兩三行,我所熟悉的妻的筆跡這樣寫道:十幾年來,我經過戀愛、為人妻、為人母,人生裡什麼樣形態的感情我都經歷過了,唯覺當初一段與你的感情,是無與倫比的。(221頁)
婚姻生活中的自我
小說中的「我」一直認為他自己是個正常的異性戀者,並且相信他的婚姻基本上是幸福的。他無意中發現妻子是他所謂的「唯情」的「同性戀者」,不免大呼「我失敗」了。實際上我們可以認為,他的妻子根本就沒在婚姻中找到自我,她對過去女友的懷念,不過證明婚姻並沒有使她的生命安頓下來而已,她根本不是個同性戀者。在這種間接的側筆表現下,這個妻子的孤獨,該不下於「袋鼠族物語」中的媽媽。
從朱天心在描寫女性生活上的傑出表現,我們不免要懷疑,她的虛無的「後現代」心態,也許比表面的要更複雜罷!
〔圖片說明〕
P.90
作者:朱天心
出版者:麥田出版公司
定價:140元
頁數:223頁
P.92
(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