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宏,台灣彰化人,民國四十二年生,私立台北醫學院牙醫學系畢業,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生理學碩士,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公共衛生碩士,現任聯合報記者。
「走過傷心地」與「受傷的土地」二書,是作者七年來調查採訪台灣地區環境生態問題留下的記錄。
多年來,當楊憲宏在汙染地間,作田野訪問工作時,一直有一種蒐集「別人悲歌」的感受。
從水銀、廢水汙染的日本九州水俣灣,到此地從焚燒廢電纜、金屬塊,導致「土地褐黑,金屬氧化物塵粉四處堆積」的灣裡;從惡臭的淡水河、基隆河,到排放廢氣、汙水的李長榮化工廠;還有受重金屬鎘汙染的桃園縣大潭村;以及擁有連綿廠房、巨形煙囪的高雄市……,一曲曲令人憂傷的小唱結集成書,他發現這些已經不再是「別人的悲歌」,而是同住在這塊土地上,眾人共同的命運組曲。
悲歌來自深情。
楊憲宏以自然科學碩士的背景,從事新聞工作、報導環境問題的歷程,旁人看來曲折,在他自己則有一段心路。他說:「我經常孤獨地思考一些身旁所見的悲歡故事,想著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世界變成今天的怪模樣。」最後他選擇了環境問題作為長期觀察的指標,「一方面是取所學之便,當然也因為這是一個需要做歷史見證的課題,我要把這個時代的事記錄下來。」
報導一篇篇地發表了,他也因此得到金鼎獎及吳三連文藝獎。而在得獎的短暫歡樂之後,楊憲宏看到的是前面的漫漫長路。從事七年新聞工作,他的疑惑隨之加深。
「新聞報導強調民眾有知的權利,面對似潮湧至的事件,每個事件背後都隱藏著錯綜複雜的歷史性因素、自然因素。汙染毒物本身也具有艱深毒理、玄奧的致毒機轉」,楊憲宏說:「從現場回來,翻遍成堆的資料,再三回想學者專家對話,不禁感慨,民眾需要知道這麼多嗎?能夠理解這麼多嗎?如果把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仔細交待的話,其中艱深程度,連學有專長的人都未必能充分理解;我們又怎能希望大眾在兩、三篇報導中洞悉所有,並且知道該怎麼做?」
「倒不是急著想立刻解決問題」,他解釋說:「我想,報導如果能對人群有益的話,應該是刺激這個社會,去面對無法逃避的問題。」
報導台中縣大里鄉對抗「三晃農藥廠」事件時,他寫道:「大里鄉的汙染畢竟較具煽動性——農藥味,而其他地區嚴重的汙染都未必個個像農藥那麼惡性彰顯。『汙染』兩字給一般人一種黑黑髒髒的刻板印象。好像非黑、非髒、非臭,就不是汙染。」
汙染有時是很「乾淨」的。
桃園縣觀音鄉大潭村,一家製造塑膠原料的廠家——高銀化工廠,所排放的含重金屬鎘廢水,多年來順著灌溉水道傾洩,使整個下游區域所種的水稻、蔬菜與地下水,都受到高濃度鎘汙染。
鎘汙染是無色、無味、無臭的。也因為鎘是如此「沈默」而且「乾淨」,大潭村人受到這種惡性程度不輸農藥的重金屬毒害,卻沒有大里鄉人的運動——成立公害防治會。
屏東縣核三廠失火事件發生後,楊憲宏引證美國德州大學環境科學教授對印度波帕爾事件的結論:「真正導致波帕爾事件的原因是『盲目的技術轉移』。」
「台灣也是這樣嗎?核三廠事件之後,我們似乎看見這樣的陰影,一切都要等奇異公司來調查、化驗、報告,廿年來核能科技轉移,莫非到頭來還是『盲目』結尾?」
無論是現場採訪調查,或燈下執筆為文,楊憲宏直接必須「面對」的問題則是「情緒」。在現場,他不斷提醒自己:「我是來採訪的,不是來陪人傷心的」,在燈下他又服膺已故編輯劉復興的名言:「把現場帶回來。」
即使勉力做到報導的「理性」,讀者仍可隱約體會作者「同情」的立場。
一名年過七十的老人,哭訴他得病,腹水膨脹如鼓、疼痛若絞的兒子,在家等死的慘境。他無法證明兒子的病,是來自鎘的影響,但兒子實在病得太過離奇了。
「一生沒讀過書、目不識丁的老人,在走向人生終點之前,竟必須面對像『鎘』這樣繁複的化學問題,他也許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今後他看見鎘這個字,卻決計不會不識的。」
在報導台灣南部溪流受水銀汙染時,他為這些傍川而居的民眾嘆道:「汙染就是窮人的宿命、惡夢嗎?是不是有些人天生註定做公害的犧牲者呢?」
談及報導的主、客觀標準如何拿捏,楊憲宏率直地表示:「我不客觀。」他認為客觀是一種「境界」,而只有透過主觀,較能掌握對事件的穿透性。
他表示,從一開始選擇題目,客觀、主觀就很難畫分清楚,不如先選擇立場。而楊憲宏通常的選擇,是站在「弱者」一方,「因為強者已經有很多講話機會了」,他說。
當然,事先選擇立場,並不表示完全同意這一方的說法,必須不斷修正方向,不斷反省,希望最後能達到客觀的「境界」。
如果我們把新聞報導的客觀,定義成「讓每一方都有公平的機會說話」,楊憲宏認為這種客觀有時候脫不了「強權的邏輯」。
「我們知道大企業做了一件壞事,而仍然讓他有相同的版面講話」,他說,大企業已經「講」了那麼多年的話,而抗議的人可能這輩子只講過一次話,這叫公平嗎?
「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就常常處於這種矛盾中」,楊憲宏無奈地表示,「新聞工作最難的一點就是永遠面臨選擇題的考驗,而且每個選擇都『必須』是對的。」
一連串對自己、對新聞、對環境的種種問題,逼使他重新思考整個環境運動到底存著什麼樣的難題?
「……政府決心、能力有限,企業投機無誠意,民眾無聲無力,這是典型的第三世界國家問題。」他在「一個記者對環境生態的省思」裡寫道:「這時候唯一的補救是,有沒足夠的知識分子,來刺激批判這個體系,讓政府、企業都飽受壓力,讓民眾有了遵循的管道,持續表達不滿之聲。」
所以,他也指出,當前社會環境運動所遭遇的最大瓶頸是:在各社會角落裡,都已經有為追求好環境而運動的聲音在成長,而過去幾年鼓吹環境意識的知識分子,卻還拿不出一套「再來怎麼辦?」的實際建議,能讓這些覺醒者有可追尋的途徑。
「怎樣在這些游離的知識力量,與民眾呼聲之間架接橋樑,為生態困境注入更具審視、針刺問題的腦力,才是現今最迫切的問題」,楊憲宏提出他的看法。
「受傷的土地」和「走過傷心地」,大約正可以代表作者透過對環境問題每一個切面的觀察,所提供的一份「腦力」。
楊憲宏同時強調,表面上這二本書談論的純粹是環境公害問題,實際上,根本還是在談文化問題。
「公元二千年我們要怎麼活?」這是每個人必須要問自己的問題。楊憲宏指出,今天的社會是一個逐漸下沉的庸俗體系,如果不去面對它,那麼十年、五十年後,生活在此的人面對的將是一個更艱難的局面。
臨到困境,我們不得不面對問題。而在面對問題的同時,楊憲宏在書中提醒道:環境、生態問題並不是那麼深奧,絕對不致深奧到一般人無法參與。因為環境、生態問題並不是只有技術觀點而已。
他說:「在這專業知識擴張速度驚人的時代,的確產生了許多只有專家才懂的學問,這也造成幾年來我們社會一再有『信任專家』的說法。
「這種信任專家的氣氛,過度擴張之後,一般人原來所擁有的判斷本能、考察能力,都因疏於使用、懶於運用而趨疲。」
所以他認為,現在不是信任專家的時代,而是「專家對抗專家的時代」,否則將無法有機會瞭解技術獨裁的本質。
為什麼不去親眼看看自己最關心的環境、生態地點呢?在選擇關心焦點時,為什麼不從自己每天的生活裡、身邊感受到的問題,去找尋呢?
關心生活環境,其實是不要什麼特別的資格。能夠竭自己能力去想、去看的人,便是「環境行動家」。
「這也是今天我們社會最缺乏的」,楊憲宏說。
金恆煒,浙江省瑞安縣人,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任中國時報副刊主編,現任當代雜誌總編輯。由於環境生態問題與社會、經濟、文化皆有關,所以我們請到金恆煒先生來談他對這二本書的看法。
問:楊憲宏所著的「走過傷心地」曾獲吳三連報導文學獎,其中的文章也被坊間書籍列入年度文選,您認為他的文章得獎,意義何在?
答:我想得獎的意義,表示我們的社會對環境生態問題愈來愈重視。
但我個人認為,報導文學作為一種文類是不能成立的,幾乎沒有人能為報導文學下一個定義。一種文類如果沒有一個清楚的定義,絕對無法存在。
有人認為史記就是一種報導文學,但是史記有完整的體例,分為世家、本紀、列傳、書、表,屬於二十五史,漢書的體例就是沿襲史記。司馬遷確實到過各地考察地形,也引用別人的話,但這是歷史學家運用的基本方法,和記者採訪報導不同。因為歷史學家必須看過所有文獻,而所謂文,就是文字,獻就是遺老。史記裡運用嚴密的史學方法,微言大義都有詳細定位,所以它是報導文學的說法絕不能成立。
問:楊憲宏先生對報導文學也有意見,他在書中曾說:「我看過許多報導寫作者,他們選擇了社會幽怨的一面,努力一擊成名之後,問題仍是問題,所成就的只有他們自己的功名。」他曾經懷疑報導文學是否已成了文學工作者踏血前行的墊腳石?您的看法如何?
答:報導文學成為一種時髦名詞後,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的作品就是報導文學,在這種情形下,就變成一種風潮。
當然,風潮並不一定就是錯的,但是如果能跳出來,從不同的角度思考這種風潮。得出來的結果,和完全投入洪流,不自覺地被帶著走,就是二種不同的層次。
問:您覺得楊憲宏的這兩本書,最大的特色在那?
答:首先我想說明的是,基本上我認為台灣的新聞從業人員,專業理念都比較弱,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譬如跑電影、藝術新聞的記者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同樣的,跑生態環境新聞的記者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而從楊憲宏的背景資料,我們可以看出他是少數受過專業訓練的專業記者,這二本書就是專業記者呈現出來的成果,我想這一點相當難能可貴。
一般報社的記者,只要文字好,不管學什麼,都可以跑電影、藝術新聞。從一無所知開始,靠著經驗累積成為這方面很重要的評斷人物,但是如果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寫出來的只是經驗、感想,能夠寫新聞,絕對沒有辦法寫評論。
以紐約時報的樂評家來說,他們是音樂家,都可上舞台表演,但是他們一旦進入音樂評論的行業,就放棄演奏,專心寫樂評,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寫評論。
我們知道西方很多新聞從業人員都有很高的學養,例如法國的雷蒙.阿宏(Raymond Aron),他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巴黎大學教授,一般人都稱他為大學教授中的新聞記者。他能夠跟思想家作正面辯論,我們希望台灣的新聞記者能朝這方面努力。
我想楊憲宏有資格成為這樣的記者,一方面他有敏銳的新聞感;另一方面他受過嚴格的訓練。從他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他寫文章有相當技巧,能夠很快地掌握新聞事件的重心,抽絲剝繭地來看問題。
問:您談到楊憲宏寫作技巧問題,楊憲宏曾經承認他不「客觀」,事先就選擇立場,您認為會不會妨害對事件的判斷力?
答:我想新聞記者有很多種,有一種記者就是主觀的。我記得義大利有位女記者,活躍於國際新聞界,她能夠同時以義大利文、法文、英文採訪,她曾經說過,看她的訪問,就是看她的主觀。
主觀、客觀是很難分清楚的,報導呈現出來的也就是一個「選擇」問題。
我覺得有沒有立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問題是不是夠深刻、能不能把問題底層挖出來。
問:楊憲宏的文章中或多或少表現出他對台灣地區今天環境生態問題「悲觀」、「無力」的一面。請問你對這個問題是不是也那麼悲觀?
答:我住在這塊土地上,對此地的環境生態問題當然很關心。今天的問題也相當嚴重,而且並沒有能夠解決問題的專家。
以前我在做生態專輯時,就發現垃圾問題嚴重,但是找不到垃圾專家,這就很值得深思了。
我想我不像楊憲宏那麼悲觀,原因是大眾都已經察覺到環境是一個嚴重問題,例如杜邦事件,民眾自動站出來對抗,保衛自己的環境。
但社會上好像很容易把任何事件都變成fashion。基本上,我認為環境問題似乎已經變成時髦事件,很多人認為不談環境就不夠時髦。這可以從選舉時的政見、雜誌上的報導看出來。果真如此,可能我們並不是真的在面對環境問題,這是我比較擔心的一點。
問:楊憲宏在書中曾提到,他認為社會中,政府、企業、知識分子、民眾共組而成的體系,應該是互助互動的有機體,但是,有時反而成為互相抗阻的絆腳物,您覺得這些有機體是否都發揮了它們的功能?
答:楊憲宏認為當體系愈來愈不運轉時,就更需要知識分子的推動。我想知識分子在一個社會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視的,但是社會上有沒有知識分子的聲音,還是要看這社會。如果這個社會長時期不讓知識分子說話,有一天需要他們的聲音時,可能就像患了「失聲症」一樣,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應該允許知識分子說錯話,讓他們有說話的習慣。我想由社會上這幾年的情形來看,是比較樂觀的,很多學者都已經公開站出來說話。贊不贊成他們的意見是一回事,但是願意出來說話的事實,可以看出知識分子的潛力。
當然,體系運不運轉,政府是一個很大的因素,但是民眾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所以最近社會上發生的很多事件,民眾走上街頭,其實我們應該視為平常,對社會安定並不會構成威脅。
民間的力量很重要,可以監督、刺激、甚至壓迫政府。傳播媒體也是一種重要的影響力,如果一個社會中的電影、藝術、文化都有聲音,那力量就很大。
這兩年新電影的發展就非常可喜,因為以前的電影並不好。我認為有什麼樣的人文環境就有怎樣的電影文化,但是如果有一個人能突破閉鎖的人文環境,那麼整個社會就能往前走。只要藝術、文化達到一定水準,別人就一定要重視,因為這是全人類文化的公器。
所以一本好的小說、一部好的電影,尤其是一部好電影,能突破語言障礙,就是最好的宣傳。所以民間的力量真是不可忽視。
問:你對楊憲宏的書有無任何批評的意見?
答:楊憲宏在書中也說過,環境生態問題並不是只有技術觀點。但是現在還沒有穿越技術層面,從一個較高層次來看問題。事實上生態問題和人文思想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也期待有這樣的觀點出現,有人從事這方面的研究。
楊憲宏的書是公害現場的觀察筆記,所以還沒有深入至人文角度,如果要說他的書有何缺失,或許是要達到的目的尚未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