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語言,是保存人類有形無形文化資產最有利的工具。今年2月21日「世界母語日」,教育部頒發「推展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得獎人之一的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所長林淇瀁,就是知名詩人「向陽」。
這位在戰後首開以台語寫詩的本土詩人,不但在戒嚴時期出版台語詩集,並在1970年代初,力排詩壇超現實主義浪潮,自鑄格律,以「十行詩」奠定詩風。他一方面汲取鄉土民間的豐厚資產,一方面從中國古籍中得到滋養,如車之兩輪,帶著他奔赴美麗島的鬱林與水湄,為台灣現代詩壇留下明晰痕跡。
向陽,本名林淇瀁,1955年生於南投縣鹿谷鄉廣興村,廣興村又名「車光 水寮」,是鹿谷的交通樞紐,以生產烏龍茶聞名的凍頂山就在住家前方,鄰近親友都種茶,父母更於1960年開設全台第一家「凍頂茶行」。
回憶那段齒頰生津的童年,向陽仍陶醉不已:「母親試茶時,店裡便瀰漫撲鼻茶香,仿如花開,沁入鼻中,有著甜美與舒適的嗅感。金黃的茶湯,從細管狀茶嘴流入杯裡,如金泉入谷。」也因為茶葉喜歡陽光、鹿谷更是永遠沐浴在金黃陽光下,於是有了日後的詩人「向陽」。

受日籍作家立石鐵臣主刻、主筆的「台灣民俗圖繪」專欄感動,向陽無師自通開始木雕版畫,1999年出版的《向陽詩選》,封面即為其作品「平埔族母子」。
詩的啟蒙──《離騷》
8歲時,母親挪出半邊店面開書局,兼賣文具、雜誌,個性內向的向陽自此更樂於在茶香中展讀書卷,國小3年級就從文白夾雜的《東周列國誌》、《水滸傳》,一路看到言情小說瓊瑤的《窗外》、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最後連《珠算學習》、《三民主義》、《六法全書》也不放過。
雜誌則是從《皇冠》、《文壇》、《學生科學》看到《今日世界》、《文化旗》,還包括李敖在《文星》與胡秋原在《中華雜誌》的論戰。廣泛閱讀,孕育敏捷思路,也間接影響他日後對社會的觀察與省思。
1968年就讀鹿谷國中時,向陽召集了同學林炳承等,成立「翠嶺文藝學友會」,13歲就在詩人古丁主編的《巨人》雜誌詩廣場,發表首篇詩作〈愁悶,給誰〉。但直到不久後讀到屈原《楚辭》中的《離騷》一詩,才真正讓他萌發當詩人的夢想。
國二時,父母申請在店鋪中加設「郵政代辦所」和「菸酒配銷所」,當時已經把家中代銷書籍全都讀完的他,乾脆直接寫信給台北市重慶南路的多家書局索取書目,看到《離騷》時當下決定郵購,結果收到的是手抄的「明刻版」,既沒有注釋也沒有注音,翻開第一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簡直完全不知所云。
「那個年代好不容易才能買一本書,我就不相信自己沒辦法讀懂!」向陽痛下苦功,以7天的時間背下全文372句、二千四百多字,但詩中涵義仍然一知半解,於是開始抄寫,「當時希望把書『抄』進腦海裡,等將來能讀懂時再回來咀嚼。」
《離騷》不僅讓向陽決心當詩人,這本有著二千三百多年歷史、「南蠻鴃舌」的楚人用楚語描寫楚地的古籍,也給了他日後用台語寫詩的啟發。
竹山高中3年,向陽仍然和一班同好組成文學社,研讀杜甫、李白、蘇東坡……,學習賦詩填詞,同時傳閱並背誦抄寫現代詩人鄭愁予、洛夫、白萩、葉珊(楊牧)等人的作品,1970年成立「笛韻詩社」,透過《笛韻》詩刊的編輯,向陽敲開了現代詩的門扉;一方面經由閱讀和創作,修正自己的寫作風格,另方面為了撰寫與詩有關的社論,大量蒐集市面上罕見的現代詩刊和詩集,奠定對現代詩的理解和理論基礎。

向陽1974年開始自鑄格律寫「十行詩」,錘鍊10年後出版《十行集》。
戲味十足台語詩
1973年向陽考上遠在陽明山上的私立文化學院(現文化大學)日文系,大二接任「華岡詩社」社長,20歲的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創作問題:「我到底要寫什麼?如何才能脫離前輩詩人的陰影,走出一條新路?母語能不能放到現代詩裡頭?」當時父親病重,向陽思索著,有沒有可能用父親聽得懂的話寫詩念給他聽?這時《離騷》成為他的典範,決定融合來自傳統文學光照的「十行詩」,與出於現實鄉土潤洗的「台語詩」,建立自己的風格與特色。
但要寫台語詩,談何容易?高中之前,學校教育沒有教導任何台灣的歷史人文知識,台語雖勉強會說,但要寫成文學的語言,特別是精鍊濃縮的詩,非常困難。大一開始,他勤跑圖書館,翻閱日治時期的《台灣青年》、《台灣》等雜誌及《台灣民報》,增加對台灣史地的認識,還找到蔡培火編的《國語閩南語對照字典》作為工具書。
台語有句俗諺:「有樣看樣,沒樣自己想。」由於沒有台語詩的範本可讀,向陽回想小時候常到住家附近的廣興戲院看歌仔戲和布袋戲,高中時常聽電台廣播劇,「台語詩和廣播劇一樣,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必須透過聲音來表現人物的情感和劇情節奏。」因此,每首台語詩都在邊吟誦、邊修改下完成。對他而言,每首詩都像一齣戲,他以「筆」搭建舞台,1976年元月寫下第一批台語詩「家譜:血親篇」4首。
由於對掌中戲的著迷,加上受廣播劇「演出語言」的影響,向陽的台語詩故事敘述性相當強,朗讀起來有著濃厚的戲曲腔調與韻味,其中以〈搬布袋戲的姊夫〉為最:
看著姊夫,姊夫越頭做伊去
阮罵西北派妖魔鬼怪無良心
看著阿姊,阿姊犁頭不講話
阮笑東南派正人君子欠勇氣
想未到姊夫和阿姊忽然好起來
真奇怪冤家到尾煞會變親家
阿母歡喜的搓阮的頭,講阮就是
彼仙,為江湖正義走縱的布袋戲尪仔

2002年出版國語童詩集《春天的短歌》,嘗試童詩與兒歌的結合,帶給兒童對詩的驚奇。
構連了生命的歷史圖式
向陽表示:「21歲的我,推敲著台語的聲韻、節奏、用語以及文字表述時,與其說我找到了詩的語言,不如說我構連了生命的歷史圖式,當年沉默的台灣轟然走入我年輕的生命,開啟我,且錘鍊我。」
在那個「講方言要被罰錢」的年代,台語被歸為「邊陲語言」,他的中文詩在報紙副刊都能順利發表,但台語詩只能放在沒有稿費的詩刊。不少朋友勸他:「寫台語詩沒前途」,還遭到外人批評「台語詩沒水準。」更有政治影射的說法:「寫這種詩一定別有意圖。」
對一個想用台語「方言詩」來充實「國語文學」的文壇新人來說,這些批評與猜忌委實太沉重,但他還是不畏勸阻,執意寫台語詩。「假使不把它寫出來,怎麼知道它能不能成為文學語言?」1985年出版《土地的歌》,共收錄了36首台語詩,分〈家譜〉、〈鄉里記事〉、〈都市見聞〉3輯。
作家宋澤萊在〈評向陽的〈春花不敢望露水〉〉一文中直言,在那個年頭,台灣本土詩人如過江之鯽,可是幾乎沒有人嘗試用台語寫詩,向陽出版台語詩集,是破天荒的事,在台灣文學史上可說是先知先覺者。

台南縣鹽水鎮由私人所建置的「台灣詩路」,選錄向陽的台語詩〈寫互春天的批〉(寫給春天的信)。
對稱之美:十行詩
除了以台語為台灣現代詩添注新聲外,為了挑戰當時詩壇一片徹底「解放現代詩」的超現實主義聲浪,酷愛古詩的向陽開始嘗試「固定行數成節,固定節數成篇」,限定詩分兩段、一段5行而成「十行詩」,想藉此證明新詩即使有格律,也不會限制它的內容發展和藝術表達。
「對稱是一種美,詩人在左右、陰陽、黑白、冷熱中去感應,找到一個覺得還可以平衡、協調的某種方式,也許是音樂,也許是意象,也許是節奏,也許是格式的本身,同時也是對於『詩想』的自我冶鍊與棄捨。」向陽坦承,前期立意寫十行,多少是為了自鑄格律,是「拿著形式的籠子抓合適的鳥」;後期雖有十行形式,但已偏向精神層面的發掘。
至1984年,向陽共寫72篇集結出版《十行集》,寫於1984年的〈立場〉,發表後廣為流傳,1999年收入高中課本: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南投縣文學資料館今年2月舉辦「向陽文學展」。
文學人的政治枷鎖
令人感到好奇的是,台語詩的鄉土訴求與十行詩的格律傳統,看似南轅北轍,向陽如何能同時經營並各自成一格?
10歲閱讀孫文《三民主義》演講本,「民有、民治、民享」等思想已在幼小心靈播種;國中和同學籌辦社區報,最後報紙沒辦成,卻和住家附近同伴組「自由黨」,高中時學校強迫優秀學生加入國民黨,他卻以「想多瞭解其他黨派」為由拒絕,並寫信到當時的民社黨和青年黨,索取黨章並認真閱讀。國二讀《離騷》,就此喜愛上中國古典文學,對詩詞歌賦尤為喜愛;高中時迷《莊子》、背《詩經》,還在老師指導下學寫古詩,大一還用四六駢體寫作文。
這些成長經緯,交織出向陽早熟的心智和縝密的思考,然而儘管堅持「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在戒嚴時期,他仍親身體驗到「白色恐怖」令人寒顫的肅殺之氣。
大學畢業後,幾經輾轉,1982年向陽到黨外時期相當程度代表台灣民間聲音的《自立晚報》主編副刊。在他主持下,只要跟台灣有關的圖像、文字或學術研究都能獲得刊登,成為當時本土論述的一大舞台。
1984年3月,「自立副刊」因刊登東海大學生物系主任林俊義教授所寫〈政治的邪靈〉,被警備總部以「為匪宣傳」罪名查禁,當天的副刊剛印出便全數被抽出正刊之外。獲知消息後,向陽跌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臉色慘白,不敢想像「為匪宣傳」的罪名會讓自己遭逢什麼苦果。
雖已事隔二十多年,向陽依舊深刻記得,手中握著〈政治的邪靈〉原稿,無助地離開濟南路的報社,一步步走向位於青島東路、那個有門牌而沒有任何機關名稱的驚悚之地,約談過後他被飭回,繼續編副刊,但直到1987年升任總編輯為止,每月固定有兩組人約他「喝咖啡」。至於林俊義則在事件後被實質流放,滯美4年,解嚴後才獲准返國。

詩集《亂》,獲台灣文學館「2007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
16春秋得一「亂」字
從1977年第一本詩集《銀杏的仰望》到1987年的《心事》,向陽密集出版了7本詩集;然而32歲之後,他在媒體工作與學術研究的人生埡口上迎風疾行,從文學人、新聞人到學者,這些身分的轉換,其實伴隨著心境的慌亂。
2005年,向陽以《亂》為名,出版久違的詩集,其中收錄了1987到2003年的詩作,不僅獲得2007年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也和2008年的全民票選代表字「亂」若合符節。
「16春秋得一『亂』字,寫作期間台灣社會從戒嚴到解嚴,從威權到民主,亂象頻出,變遷快速。」《亂》是對台灣政治、社會變遷的描述,也是詩人對治世的期待,反映於詩,多變、多樣、多元、多聲,交織雜錯,極具魅惑力。
「亂其實是一種感覺。我們存活在我們所存活的國家裡,當你覺得我的國家不成為國家的時候,亂已經開始了。」向陽採取遊戲性十足的鑲嵌、拼貼、諧擬等後現代手法,大膽拋出:文學一定要有文字嗎?寫詩不能留白嗎?
詩集中〈一首被撕裂的詩〉寫228事件,裡面有些文字是看不到、用□□來表現的,反倒更引人臆想;〈咬舌詩〉則是中文、台語兩種語言相互穿插: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年代?怎麼樣的一個年代?
這是啥麼款的一個世界?一個啥麼款的世界?
黃昏在昏黃的陽光下 無代誌罔掠目蝨相咬,
城市在星星還沒出現前已經
目睭花花,匏仔看做菜瓜,
平凡的我們 不知欲變啥麼蛖,創啥麼碗粿?
孤孤單單。做牛就愛拖,啊,做人就愛磨。
除積極參與台灣政治改革運動外,向陽始終期待著民間力量,「不管是電影、文學、歌曲或是產業,只要每個領域的人都相信自己能改變台灣一點點,每個領域都出現指標性人物,政治人物就無法完全主導或改變台灣。」
身兼媒體人和學者,工作所需或受邀寫專欄,使他的創作面向更多樣。「社論是公領域的公共論述,猶如探照燈,立場清楚,鮮明刺眼。專欄則是私領域的心靈告白,似油火小燈,搖曳閃爍,微溫襲人,」他如此形容。

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時,因所刊載的文章被警備總部以「為匪宣傳」罪名查禁,向陽也成為被約談的對象。
文學上網
1998年,靠著幾本網頁設計書的引導,再排除了中年文人對電腦網路與未知挑戰的畏懼,向陽建置了個人網站「向陽工坊」,希望透過網路突破國界、疆域、種族乃至意識型態的藩籬,在台灣文壇樹立了相當新穎的文學傳播典範。
「當時人們把網路文學當成新的文類,如今隨著部落格普及化,造就人人是寫手、且內容趨於專精的全新寫作風貌。」向陽認為自1980年代以降,台灣文學從當代主流媒體中逐步撤退與流散之際,網路文學的確有開疆闢土的努力空間與遠景。
儘管曾認為「文學上網」好像是「在華西街開書店」般荒謬,但向陽也指出:「把傳統的文學書寫從稿紙、書本,搬到網際網路之中,應該是文學傳播的一條新路。即使那是一座充斥著商業、色情資訊的叢林,恐怕也是必要的選擇。」

受日籍作家立石鐵臣主刻、主筆的「台灣民俗圖繪」專欄感動,向陽無師自通開始木雕版畫,1999年出版的《向陽詩選》,封面即為其作品「平埔族母子」。
童詩與木刻
向陽也從事兒童文學的創作和翻譯,寫過兩本改編故事集《中國神話故事》、《中國寓言故事》;翻譯過日本少年科幻小說《達達的時光隧道》與日本兒童文學作家?道雄的代表作《大象的鼻子長》;出版台灣第一本台語童詩集《鏡內底的囝仔》,和兩本中文童詩集《我的夢夢見我在夢中作夢》、《春天的短歌》。
「為青少年寫詩,一直是心中深藏的願望。對我來說,世間最美麗的語言,是兒童的語言,那是個真誠的世界、新鮮的世界,也是個想像的世界。」向陽表示,無論是為大人或孩童寫詩,都需要想像力,現代詩求其喻依轉折,隱而欲彰;童詩則宜明暢,用淺白通曉的童語表達想像。
他認為台灣的童詩偏向感性,於是嘗試書寫知性的論辯詩風,如《鏡內底的囝仔》,運用心理學家拉康(Jaques Lacan)的鏡像理論,描繪兒童透過「他者」(鏡中像)學習的10種心情,寫成詩10首,兼具哲理與趣味;《春天的短歌》則發揮各種可能想像,透過標點、圖符和文字,表現出圖像的趣味,並企圖把日常聽到的聲音帶進詩中,同時嘗試童詩與兒歌的結合,透過吟唱,帶給兒童對詩的新奇與驚奇,如〈台灣的孩子〉:
台灣的孩子
在高屏溪上歌唱
亮麗的平原翻動著稻穗的金黃
黝黑的肌膚在椰子樹下發出光亮
大海伸出雙手擁他們於壯闊的胸膛
乘風破浪,他們寫下台灣的夢想
洪範書店出版的《向陽詩選》,封面是向陽的木刻版畫「平埔族母子」。1986年,他翻讀創刊於1941年的《民俗台灣》雜誌,被日治時期畫家立石鐵臣主刻、主筆的「台灣民俗圖繪」專欄所感動,於是著手整理、翻譯,在《自立晚報》副刊開闢專欄,逐日連載。
念研究所時,向陽無師自通開始木雕版畫,而且一下刀就不停手,甚至24小時不睡覺,非要把粗胚刻好才肯歇息。執著心念與堅定毅力,就像他耕耘台灣現代詩花園一樣,儘管披荊斬棘、吟哦獨行,為了寫下台灣的歷史記憶與希望夢想,他,一無反顧,勇健前行。

(左)詩人向陽身兼媒體人和學者,他一方面汲取鄉土民間豐厚資產,一方面從中國古籍傳統文學中得到滋養,不僅讓台語詩成為文學語言,還以十行詩自鑄格律並獨樹一格,為台灣現代詩壇留下明晰痕跡。

藏書超過5,000冊的向陽,不僅坐擁書城,1998年還建置「向陽工坊」個人網站,在台灣文學界塑立新穎的傳播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