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聰的「水蓮」
文.方祖燊
自從奧地利的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夢的解釋」與「精神分析」的學說流行之後,專門以分析人物心理,描寫人物潛意識的現代小說,就日漸加多。陳少聰女士的這篇「水蓮」,也就是這一類的作品。
「水蓮」這篇作品的好處,除文字優美之外,還有結構的嚴密與題材的特殊,也都值得我們稱道。這奡N這兩點作簡單的分析。
結構嚴密:現代描寫人類心理與潛意識的小說,大都不著重故事情節和結構布局。「水蓮」在故事方面也很單純,只是寫一個星期五下午,精神病科的女醫師趙宜,到小鎮替羅根太太看病一件小事,但結構卻是相當緊密。作者採用時間集中型的結構,往事倒敘追述的方式來表現。整個故事的過程,由七個部分構成:
1.故事是由趙宜駕車上了綺薩湖的浮橋開始。當她看到了湖上水蓮花,引發了她的一些感觸,也引發了這一篇故事。
2.敘述她駕車,是要前往康乃馨小鎮診所;為人看病並且由她的「回想」,寫出其中一個長期病人羅根太太,患了「記憶缺失症」;十年來,對小時生活、父母兄弟、婚後生活,都記不得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變成這樣?這是這篇小說所要探討的。
3.由湖上的水蓮花影子,趙宜不自覺哼起托斯里小夜曲,而倒敘出廿多年前,她在台中公園一段甜蜜而纏綿的初戀的「回憶」。
4.初戀事雖然早已過去,但這個初戀的記憶仍時常湧現她心中。
5.寫趙宜到了診所,替羅根太太看病,由自己時常記起過去甜蜜的初戀事情,而認為羅根太太一定是遭遇到什麼痛苦事情,不想去記它。趙宜診斷出羅根太太正確病因,終使她恢復記憶,說出了身世。
6.羅根太太說出十年前發生的一連串不幸,揭露她致病的原因。
7.趙宜離開診所,車子經過綺薩湖,昔日初戀之情又在心中盪漾而結束了這篇小說。
作者把趙宜廿多年前的初戀往事,羅根太太十年前一串的不幸往事,或由人物的記憶回想,或由人物的口中追述,倒敘了出來,使許多事件能夠集中濃縮一起表現出來這樣安排是相當緊湊的。
題材特殊:這是一篇探討精神病的小說。從精神醫學的觀點來看,由記憶障礙造成的精神病,常見的有兩種症狀:一種是「記憶亢進症」,患者對某一事件,有特別強的記憶,常常會不斷記起它。像小說堣k醫生趙宜時常記起那一段初戀往事;再嚴重一點,不就是記憶亢進症?她到了卅七歲還不結婚,不能說不是受心靈陰影的影響。另一種,就是這篇小說正面所探討的「記憶喪失症」。
記憶喪失症:有的是由於記憶力衰退障礙構成的,有的是由於病人心理因素構成的。像小說媄僥琱茪荓w的就是由心理因素造成的失憶症。小時候,她家境貧寒,時遭母親毒打;後來出嫁,丈夫又不幹好事;十年前,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她的雙生兄弟被人謀殺;丈夫跟姪女發生亂倫關係;愛犬給汽車輾死;自己生產安妮,又因難產生命垂危。這一連串的刺激與打擊,使她精神快要崩潰了;她為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這些痛苦的事情,把它壓進潛意識堨h,所以就產生了這個「記憶缺失症」。這自然是一種病態。
陳少聰女士把這兩種「記憶障礙」的狀況,在小說堨怹u美的文字描述出來,寫得滿成功。
陳少聰女士,籍貫山東、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先後獲得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碩士及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碩士學位。現居加州柏克萊,從事社會心理輔導工作。以「何晞美」等筆名發表過散文、小說及隨筆。
趙宜的車子上了綺薩湖的浮橋,首先躍進眼簾的便是那一簇簇聚生在湖上的水蓮:白的、粉的、乳黃色的,一朵朵婷婷地托在濃綠的蓮葉上,穿插在水草浮萍之間,一環環地直向湖心漾開了去,趙宜的心不自禁地猛跳了一下。
雖然這景緻已不止一次出現,每次都會使她驀然心驚,在歡悅的感觸堳o又摻著些許悵惘似的,那是一種幾乎覺察不出也無法形容的一絲幽幽的情懷,同時某種遙遠的飄忽的哀愁,也漸漸自心底浮升……。
這是星期五的下午,每週這一天都是去康乃馨小鎮心理診所上班的日子。周末在即,趙宜的心情也特別輕鬆,在那小鎮的診所裡,只有她和作實習生的助手兩個人,沒有平日在總院工作那麼繁重拘束,而且病人也不多。一下午預約的病人只有三兩個,下班早時,她還可以跑到田堨h採草莓帶回家。
在鎮上的病人之中,有一位長期顧客羅根太太,這位太太早已成了鎮上人的笑柄。她樣子與眾不同,而且嘮叨得教人不耐煩。趙宜不知怎地反倒很喜歡這個病人。儘管她的病症很古怪,甚至荒謬:這病人成天抱怨說她喪失了記憶。自從她生下第四個孩子之後,十年來她便沒有正常過。她總是一天到晚地嘀咕說她簡直不記得過去是什麼樣的人。
趙宜來康乃馨鎮之前,羅根太太已經不知見過多少精神科醫生了,也吃了不少藥物。羅根太太平日行為並無反常現象,過的是鄉間一般主婦的日子,燒飯洗衣,做不完的事。先生是加油站的汽車修理工人,兒女們也都進中學或打工去了,只剩下十歲的小女兒在家。
趙宜回想起頭一次見到羅根太太,那是一年以前的春天。那時趙宜剛開始接任康乃馨診所的醫務工作,她的車爬過了小山岡,再進康鎮,一路的桃花李花盛開著,田埵n些只乳牛在吃草。整個康鎮的市區不過是半哩不到的一條街而已,街上總共只有兩個飯館,一家酒店,一個郵局,一個診所,一個雜貨店,還有的是一家菜市場,一家加油站,兩個小鋪子,半個美容院,還有一個教堂,當然,還有著名的康乃馨牛奶廠。
有一個星期五下午,那時趙宜剛到康鎮不久。才停了車,遠遠的看見診所門口桃樹下站著一個長頭髮的中年婦人,凸出一個胖胖圓圓的肚子,在她那個緊緊繃繃在肚皮的黑色「T恤」上,畫著個好大的白老虎頭。趙宜禁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趙宜進了診所門,這婦人也隨著跟了進來,原來她就是預約好來看病的羅根太太。趙宜早已翻閱過她的舊病歷,對她的「病況」一點也不陌生。
面對面剛坐下,不等大夫開口,羅根太太就像錄音帶似地又開始播放她那著名的說過不下千遍的「語錄」:
「大夫,你想我是不是患了『記憶缺失症』?自從十年前我生了我的小女兒安妮之後,我就得了這個病,變了個人了,一直沒好過。人家說是精神崩潰,到底什麼是精神崩潰呀?會不會好呢?大夫,你想我的記憶力有沒有重新回復的一天呀?」
趙宜囑病人詳細形容她所謂的「記憶缺失」是怎麼個情形,問她記不記得小時的生活、父母兄弟等等,以及婚後的生活等等,趙宜拿筆在病歷檔案上詳細地記錄下羅根太太說的一切大小細節,並且也注意觀察她每說一件事時的表情聲調。
「那些事情我倒是記得的。」羅根太太說道,「但是我記得的好像只是事情的輪廓而已,不太像是真的,也不像是我自己的生活似的。大夫,你懂得我說什麼嗎?」
趙宜搖搖頭,一味認真聽著,一邊仔細觀察羅根太太的表情,見她一臉天真,她的灰髮和皺紋又像是五十開外的人。她除了衣著滑稽、說話略帶荒誕之外,倒看不出患精神分裂症病人一般有的痕跡。
每次羅根太太來作心理治療會談,說的總是千篇一律這些話:
「我什麼也不記得,這樣活下去真無聊,我活在世間,總覺自己像個陌生人似的。家堛漱H、外頭的人,大家都取笑我,說我莫名其妙。為什麼他們都不懂呢!為什麼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呢!我說我不瞭解日子是怎麼過的,過去這些年是怎麼過的,這些年來日子昏昏忽忽地過去,生命好像從我身邊溜走了,而我一點也不記得到底這些時日媯o生過什麼,我怎麼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
這樣想著,趙宜的車已駛到浮橋中心了,方才那一簇簇的水蓮的影子,留在心裡甜甜的,教她無端地興奮起來,隨即她不自覺地哼起一首歌來,是個好久不哼的調子——托斯里的小夜曲。一剎那間她的記憶陡地跳到廿多年前遙遠的台中公園……
時間是夏天的黃昏,她站在台中公園的蓮花池畔,晚霞逐漸向晚。公園堛漱H慢慢地離開了,天邊還留有一抹緋色的雲,遲遲未散去。空氣滑潤得幾乎帶一絲潮濕。公園水池旁的蚊蚋之類可不少,不斷往趙宜的袖子裙裾媃p,害得她非不停地掀動她的裙子不可。那天她穿的是新做的粉紅夾淡灰條子的蓬蓬裙,白府綢綴白紗邊的圓領白襯衫,鏤花涼鞋。她在蓮花池畔兜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徘徊了半晌,踟躕地不忍離去,一心只盼望奇蹟出現,盼望她期待的人會湊巧在那叢矮樹邊,或是通向涼亭的小徑上忽然地出現,或許夾在一隊騎單車的人中間也說不定……
他並沒約定在這兒見面,他來信上只說一個星期之內將隨父親到她住的城來,沒說定那一天會到。信上說他會透過她隔壁鄰居小玲通知她何時何地見面。他是小玲的表哥,小玲是趙宜的密友。這當然是他們三人之間的秘密,說什麼也不能讓家堛漱j人知道她有男朋友,因為她還不滿十七歲呢,而那時他不過十九歲。
那幾天一吃完晚飯趙宜便溜出門去了,她告訴母親說她要到學校去排演話劇,一溜煙地她連跑帶跳地直奔到台中公園,就在蓮花池畔期待著,一心盼望他會奇蹟般地出現在公園的某個角落,出現在她眼前,她的目光不曾放過任何一個瘦高穿黃卡其制服的身影。
到了第三天的黃昏,趙宜終於因為長久的期待與渴望而變得異常焦慮不安了,甚至連胃也開始隱隱作痛。她落寞地在一個石頭板凳上坐下,這時眼睛也有點潮濕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聽見了托斯里小夜曲的旋律,發自於附近某位遊客的收音機,那樂聲是如此的甜蜜、如此的纏綿,一時竟使趙宜忘卻了自己的悵惘。她坐在那兒靜靜地聽完了這一曲,隨即站起來,離開了蓮花池畔。不過那一整晚,托斯里小夜曲的旋律始終在她耳畔縈繞不絕。
這段記憶發生的時間距離如今已有廿年了吧,然而多少年來,每年趙宜無意間聽到哼起這首曲子的時候,當年蓮花池畔的回憶,連同當時的心緒,便立即重又強烈地復活了,濃烈的程度,教她幾乎嗅得到公園堛滲颻說A並且重又看見那粉白淡綠的蓮花瓣在晚風中舒展著……
像這麼濃烈的感應,每次也不過發生在倏忽縹緲的幾秒鐘之間而已。事實上在過去這廿年裡,趙宜極少想起過這件往事。當年那個十九歲穿制服的男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處,那段淒美甜蜜的初戀情愫,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再一想,過去這廿年點點滴滴是怎麼過的,倒使趙宜十分迷茫起來,她目前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連串的地名、人名、年表罷了,再就是些籠統的概括性的形容詞了:譬如那些年日子是「艱苦的」,那些年是「順利的」,或是「不幸的」,或是「快樂的」。但是把這些形容詞和那些地名、人名、年表加在一起,就能代表她廿年生命的總結麼?想到這兒,趙宜忽然惶惑了,悵悵然若有所失。
車子過了浮橋之後,又向東行走廿哩,越過一個小山岡,就進入滿是桃樹李樹的康乃馨鎮了。這一下午托斯里小夜曲的調子不斷地在耳畔迴旋。到了診所門口,羅根太太早在那兒等著了。
今天趙宜對羅根太太的感覺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樣,面對面坐著時,她彷彿覺得隔在兩人之間的一層厚霧像帷幕般逐漸在揭開。
羅根太太又一如往常地開始她錄音帶似千篇一律的講辭:
「趙大夫,大家怎麼都不相信我說我喪失記憶呢!我委實不記得我過去究竟是怎麼樣的。我真是再也無法像從前一般地體會生活中的一切了,反正不像從前那樣,生命就這麼一日日的溜過去了,我覺得好麻木似的,以前頗為在意或興奮的事,現在都無動於衷,這樣過活多沒意思啊…」
趙宜深深地注視病人淡棕色的眼睛,她在羅根太太的眼神媟N識出了一個人生命的過程,一如她清晨攬鏡,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過去歲月的痕跡,又如方才在綺薩湖邊的蓮花叢堶奐s窺得自己逝去的遙遠的青春。
趙宜第一次用羅根太太的名字稱呼她說。
「露意莎,往日的歲月早就逝去了,很難再捕捉回來,如果你認為這就算記憶缺失的話,那麼人人都患有這個病哩,我也是這個樣子。」
「真的嗎?」羅根太太張大了眼不信地問。
於是趙宜破例地把今天由水蓮花勾起的回憶講給她聽,平時作心理醫生的原則是不該談自己的生活的。
「露意莎,我今天忽然明白了你所謂的記憶缺失症指的是什麼,我覺得你說的症狀好像並不是記憶力本身的問題,你說的明明是想教過去的感覺重新復活,當時種種細微的或強烈的感覺體驗,你渴望能重新深刻地再度去感受,但這事實上是不能的,你因此覺得失望,覺得痛苦,你把這個叫作記憶缺失,是嗎?」
露意莎專注地聽著,似懂非懂,遲疑地點了點頭,隨即頭低了下去。
當她重新抬頭時,眼眶婸W著淚光,她把眼光移向窗外,遠遠看得見一片綠油油的草莓場,夏陽爍爍地照在翠綠的田野,遠處有些乳牛在田媟n著尾巴,玻璃窗上有個蜜蜂嗡嗡的像唱著什麼歌,趙宜這時彷彿又隱約聽見托斯里的旋律在屋子悹堨~外四周迴旋……。
羅根太太的目光由草莓場上收了回來,一時像是記起了什麼,一口氣地說:
「那一陣子每年夏天我們都去採草莓,採櫻桃,成筐成簍的扛回家去。然後我一口氣把它們做成果醬,瓶裝密封起來。那時兩個大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老三抱在手裡,肚子媄h著安妮。孩子們都好愛吃果醬。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精力多麼充沛,一天不停地做活。堨~都得兼顧,當時山姆還沒停止他酗酒的習慣,家婼a得跟教堂堛滲茪l似的他也不管,好在我兄弟還在,大家幫忙接濟一些,湊合著過日子。當時反正年紀輕,不大在乎,後來生了安妮,我就病倒了,又加上出了那些事,從此我就不行了,人也成了廢物了。我老盼自己會好起來,要不然,成天這麼嘮嘮叨叨的,搞得山姆跟孩子們都對我不耐煩起來,那天我問老二一句話,他只顧對我吐舌頭做鬼臉,簡直不把我這個作娘的放在眼堙K…」露意莎一邊撥弄她的手指,委屈而又無奈地自述她的身世。
她所說的「……出了那些事」,趙大夫早在病歷上讀過,病人偶爾也提起過。那是一連串夢魘般的禍難,都集中在一個時期媯o生,其中有些到現在也鬧不清是當時露意莎精神混亂狀態下的錯覺,抑是真事,事過境遷,也無法去對證了。
這些事都是十年前在康乃馨鄉下發生的,牽涉到她的雙生兄弟被人謀殺(兇手始終沒查出來),也牽涉到病人的丈夫山姆和家埵穔菄漱@個姪女之間的曖昧關係,正在種種禍事鬧得不可開交之際,露意莎的一隻愛犬又給汽車輾死了。當天夜媗S意莎分娩,生下了安妮,是難產,產後幾天露意莎生命垂危,半夜堣j吼大叫,指著床腳一臉驚恐,硬說她死掉的狗在瞪著眼看她。醫生給她不知服下多少鎮定劑,才教她安靜下來。
出了院之後,羅根太太從此給冠上了「精神崩潰」以及「精神病人」的頭銜,這頂帽子再也摘不掉了。
羅根太太貧寒,只讀過小學,小時經常遭到酗酒的母親毒打,十八歲不到,她就逃離父母,嫁給大她十歲的山姆。十年工夫,一連生了四個孩子,加上大病一場,現在人才卅九歲,看來倒像五十開外了。山姆本是個遊手好閒酗酒的傢伙,倒是這些年來據說酒也戒了,規規矩矩在鎮上加油站做工,作起一家之主來了。
因此,這十年來雖然羅根太太患了「精神病」,他們羅根一家人過的日子反倒比從前幸福正常了似的,羅根太太這一場大病,換來了平靜穩定的生活,代價可真付得不輕。
趙宜心想,真要感謝上蒼,在創造了人類的身體器官各種功能之外,還附帶創造了「潛意識」。這「潛意識」有時在暗地蠢動作祟給人帶來無限的煩惱,有時卻又產生無窮妙用,在露意莎身上產生的作用正屬於後者。
根據趙宜一年以來的觀察分析,使她不得不作以下的臆測診斷:露意莎當年得病確實是因同時來襲的過度刺激促成的,使她發了狂,但以後十年來的瘋癲,卻多多少少屬於潛意識的作祟。說她裝瘋,倒也不然。潛意識為了保護她,教她不再受刺激,不要崩潰,也為了教她能在種種逆境中活下去,索性唆使她不如不要清醒過來。何必返回她以往可悲的境遇中去呢?只要她繼續「病」下去,山姆便不得不繼續改邪歸正的端正行為,親戚們也不會再來騷擾這可憐的女人,給予她種種無情的壓力。
同時,也只有「遺忘」能教露意莎拋開過去,既往不究,可怖驚悸的遭遇,只當作夢幻罷,在遙遠隔岸隱現,似真似幻,別人可以抵賴,她也落得記它不清。
唯有如此地缺失了記憶,才能容她繼續活下去,甚至重新開始另一段人生旅程。帷幕一拉,往事便都遮蓋了過去,下一場戲開幕時,道具佈景全都換了新的,方才的緊張刺激驚心動魄也逐漸衝淡下去,終至消弭了。
潛意識取代了現實感,弄假成真時間久之後,露意莎或許真不記得她的「過去」了。
在歸途中,趙宜嚼著草莓的馥郁酸澀,不知不覺地又回到綺薩湖上的浮橋,一朵朵的水蓮又驀地躍現在眼前,一瓣瓣淡粉乳白的蓮花,在夕陽晚風中顫動、舒放著……過去又在心底復活了。
在朵朵蓮影裡,趙宜彷彿看見一個羞澀的少女惶惶然期望的神色,她也看見一個壯碩的村婦在田堭警菛馦龤K…。這一切分明早都已經過去了,偏偏又像都在這一刻才發生的。昔日的影子,隨托斯里的夜曲,此時又像水蓮似的在心中一圈圈一環環地,漾開了去,漾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