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第○○八號班機乘客,請在第四號門登機。」大廳中,擴音器這麼播報著。
劍平挽起大衣,拎起手袋和一幀水墨畫,走向登機的檢查口。
聽過有人說國內服務員的態度欠佳,但在劍平眼裡,每一張國人的面孔,都是可愛的。走過那一排免稅商店,對玻璃櫥內琳琅滿目的陳列,劍平並無多大興趣,卻朝那些櫃台後的小姐笑笑、點點頭——自己的同胞,真是越看越順眼。
一個月前,由紐約鑽進一架巨型七四七,就看到不少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聽見自己的家鄉話;一路往西飛,形體上一步步接近國門,心理上也愈來愈踏實起來。最末一程,換了一組空服員,以婉轉的國語報告各種事項,聽來悅耳極了。
在國外,工作與家庭的負擔下,很難得有多餘的時間或精力,去顧及其他的事。旅途中,靜思默想一番之後,才發現:韻華認為不懂敦親睦鄰的丈夫,正是一個畏縮在語言、風俗隔閡後的「異鄉客」,他往往就是無法突破這些,而坦然與異邦人士相交。出外用餐,與愛不愛上館子,毫無關聯。劍平知道自己怕的是:那一團團搗成爛泥的馬鈴薯,和那一片片鮮血淋漓的牛扒。
「如果是在台灣,天天都可以陪你去外頭吃!」他應許過,當然她不相信。
還有,他也真怕被硬拉去逛購物中心。怕那嘈雜的人群,怕那完全由機器調節的冷熱空氣。每星期四十個鐘頭,浸在辦公室混濁嗆人的「汙染」中,已經很像一塊燻魚或臘肉了,周末難道還要自找罪受?!他拒絕。她埋怨。
這個聖誕和新年,走在台北喧譁的街頭,他卻一點不覺得心煩。「來來」與「獅子林」百貨公司擠得水洩不通,他也跟著擠在裡頭湊熱鬧。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心情,輕鬆愉快中,瞧什麼都順眼!
走完免稅商店,已預備登機,卻又折了回來,被牆上那巨幅的「清明上河圖」所吸引。嗯,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距今足足二百四十四年,那一筆一劃下的橋樑、屋宇、人物,這般精妙生動、栩栩如生,真好像能讓人超過時空的限制,而親身感受到那份節日的歡樂情趣。畫的本身,已是永垂不朽的極品,經最新攝影方法製作成的壁畫,更是動人,劍平看得入神,捨不得離去。
「將來,我也要想法子訂一幅來掛在家裡。」劍平心中暗自盤算。同時也想起,妻子總嫌他不懂得欣賞世界名畫,其實,這完全是東方與西方,根本審美觀念上的歧異。他並不是狹窄的民族主義者,但是自小的文化薰陶,以及一切與自身國家民族相關的感受和經驗,早已深深烙印在心版上,無法、也捨不得揮除。
這一趟假期渡完了,劍平儘管在甬道上,多徘徊了一些時間,最後,還是登上了飛機。禁煙艙,第廿九排H座位。他從容的將大衣及手提袋塞進了頭頂小櫃,水墨畫交給空中小姐去處置,安安穩穩的坐下來,伸了伸腿。
要不是敏妹先讓他看了那隨畫附帶的卡片,他真不肯萬哩路拖這麼一個大累贅。畫面清淡簡單,白紙上橫的一大筆黑墨,下加一點,旁邊提了「住心觀靜」幾個字。卡片上恭恭整整寫了「大哥大嫂:念載好合—→百年好合。」拒絕的話,到了唇邊,又嚥了下去。
廿四號抵紐約。廿八日,就是與韻華結婚廿周年的紀念日。劍平墜入了那似近又遠的回憶中。那時,本該專心一志拼學位的,但是感情進展得太快,就迫不及待在學期中間,辦完大事。兩個毫無經驗的大孩子,就這般冒冒失失的「辦起家家酒來」,鬧了不少可愛的笑話,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酸酸甜甜的。廿年中,兩人都在成長,卻並不在相同的方向。孩子們佔去韻華大部份的精力時間。相反的,劍平倒常覺得,自己只是這個家庭的旁觀者。每天他得四處搜尋報章雜誌或信件,電話、電視輪不到他,就連週末的節目應酬,也往往是臨時才得到「通知」,更別提發表意見的權利或機會了。如今他忘了青年時代的煩惱,但是,中年歲月的寂寞孤單,倒是相當真實的。
「對不起。」一位穿著淡紫上裝與長褲的輕盈身影,來到劍平面前,眼睛望著他與玻璃窗中間的k號座位。
「哦!」坐著的人,尷尬地連忙起身,讓到走道上。女士手中拎著一個購物袋,裡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動物,顯然是帶給小孩的。
「嗨,你是由國內出去?還是從國外回來?!」等芳鄰坐定,劍平就找話搭訕起來。應用外國語言,他被列入「沉默寡言」的一型;說起自己的話,他自覺口舌靈活生動,甚至還有幾分詼諧。
「我在西岸住了八年」,她毫不忸怩的也打開了話匣:「主要是因為先生的工作。其實他經年累月在外奔波,家擺哪兒,都是一樣,可惜他跟孩子們喜歡國外。我呢,卻天天想自己的家……,差不多每隔一年,我都要回來看看,以往都帶著孩子,這次因為母親突然病倒,才匆匆忙忙一個人趕回來……」她停歇了一下,反問道:「你呢?」
劍平也自我介紹了一番。他就像千千萬萬的理工科畢業生,出國深造,然後留了下來。當他承受不了思鄉思家的壓力時,他就動用部分打算用來「養老」的儲蓄,回來一趟。這已是回來渡過的第四個聖誕節了。別人問他有何收穫?他無法具體說出。可是,他明白,每次提了兩箱沉甸甸的「煩惱」回來,短短的幾個禮拜,他就能換裝成寶島的陽光與春意,重回到那風雪中去。
「咦,太太放心你一人回來逍遙?!」她問得好坦率,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那是一張相當姣好的臉孔。
「嗯……前兩次,她恐嚇過:『耍任何花樣,就甭想再回來!』。這兩次,她宣佈:『不在乎了!』……你分析一下,這是什麼心理?!」他也毫無隱瞞的說了出來。
「哦」,她笑得嫵媚:「第一種態度,表示她對你感情專注認真,不容許有第三者的介入。第二種態度,則是表示完全的信賴,知道你不會背叛她……」「哇!你分析得頭頭是道,不是專攻心理學的吧?」他真喜歡她講話時,兩隻大眼睛專注地看著你,好像全世界上此時此刻她心中只關心你一個人,全神貫注的聆聽你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
她抿著嘴笑了:「我是師範學校畢業的。那時只愛文學和音樂。後來進了藝專,學了點畫。在國內,我教過小學;在國外,只好當當繪圖員了……」
「你先生也經常在外,放心嗎?」他怕話題扯遠了,趕緊補問一句。
「嗯……」她沒有迴避問題,只聳聳肩:「不放心,又怎麼辦?」他聽得出,她是在意的,不過硬裝出不在乎的態度。
後來她又談起,有一回大夥人去賭城看表演,台上成群的美女,表演得熱鬧極了。看了好一會之後,同去的一位男士,才突然發現新大陸似的,嚷了出來:「哎唷!原來都是上空的啊!」
「要是我先生,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幽幽的說。
這下劍平才懂得,為什麼她會有那麼一份淡淡的哀愁了。
飛機平穩地翱翔在雲層中。空中小姐端來午餐。兩人談得興起,注意力自不可能集中在餐點上。
「啊,對了,去石門的路上,經過大溪,那兒的豆腐乾頂有名了。」她突然歪下身子,由椅底手袋中,掏出一袋香辣豆乾,兩人津津有味的嚼起來。空中小姐取走餐盤時,送來兩杯濃濃的咖啡。
「還沒請教妳貴姓呢!」啜著咖啡,劍平想起一個早該問的問題。
她也啜了一口,淺笑著,用手指在餐台上,劃出一個「靳」字。
「你呢?!」她問。
「工程的程。」他也簡短的說。
因為有了姓名、身份、年齡、地位等等的限制,我們學會了套上各類的方程式,過應該過的生活。而此時此刻,擺脫了一切束縛,遠離塵囂,飄蕩在三萬呎的雲端,只讓人感到罕有的鬆懈、愉快,也才更容易流露出心胸中真摯的情懷。
劍平嚼著香辣豆乾,看見那袋上印了:「一片在口,回味無窮……」的字樣。他想,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多虧我們能擁有許多使得回味的片段。
離開桃園三小時後,飛機下到大阪,休息了卅分鐘,一小時後,抵達東京。她看守行李,他順利的劃到越洋飛機的新座位。在第二艙,第四十排,靠窗子,他們又找到了那片只屬於他倆的寧靜小天地。
飛機駛過浩瀚的大洋,也駛入幽深的夜空。用過晚餐,周圍的乘客,都一一熄了燈,準備入睡。看見身邊人取出一本武俠小說,劍平也試著假寐一番。側過身,一眼瞥見她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金戒指,手腕上也掛了一個絞花金鐲,顯得皮膚極白,不像做過許多家事。看不進書,她由皮包內取出手錶戴上,發現他也沒睡,就有一句沒一句的,又跟他聊了起來。
她的長髮,微微帶點波浪,向頸後披散過去,露出圓潤的耳垂。一陣幽幽的清香,飄浮在周圍。
望著那一身柔和的紫色外套、長褲,還有那一件乳白色鑲了花邊的襯衣,劍平隱約想起月前在西岸機場上,也曾看過這麼一個身影。
「你是什麼時候回家的?!」他坐直身子問。
居然她真是同月同日、同一班包機到的台北。
「哎,好可惜喔!」她懊惱地嚷出來:「若是那時就認識你,多好!」
人生有許許多多的巧合,當他們追憶起童年的歲月時,竟發現也有許多相似的經歷:同樣生長在內地,都住過南京,又都輾轉過海到了寶島。她不肯透露自己的年齡,但知道了他的,又十分詫異:「你看起來很年輕哪!」
「我是人老,心不老。」他又找到捉狹的機會:「而妳,怎麼人不老,心倒老了呢?!」因為他記得她用餐時不敢多吃,也連帶談到害怕發胖、衰老的恐慌。
在朦朧的燈光下,她輕輕吐出心底的感受:「從表面看來,大家都認為我活潑開朗、樂觀進取。別人當然看不見我深藏的煩惱和憂鬱。不過,如果能將麻煩擱置一邊,不去理它,過一陣子,也就忘了。我先生就覺得,我們日子過得這麼舒適——有吃、有穿、有積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但事實上,這些物質的東西,對我並沒有什麼意義……」
「真能把人生看得如此之淡」,他憐惜的插一句嘴:「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又有什麼不好?」她問道。
「看得太開了,想上山修道?」他補問一句,認真的。
「也不是」,她望向窗外,到處是閃爍的星辰:「那只是外表而已,是做給別人看的。」停頓片刻,又接下去:「可能……可能就是,從來沒有人真正的瞭解我,也從來沒有機會能夠這麼痛快的傾吐心事,其實我心中總有一份空虛和淒涼……」
「你在外頭做事,對吧?」他想,或許她太閒,東想西想的時間太多了。
「嗯……本來不放心孩子」,她懂他的意思:「可是在家,又待不住。所以,去學了一點工程繪圖,還以為與藝術有關聯的,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過,自從婆婆來了之後,家埵酗F照應,上上班,也好打發時間……」
「與婆婆一起住?」他倒有幾分訝異:「處得來嗎?」
「呵……那又是一個長長的故事」,看起來她應該是個賢慧的好媳婦:「這該算是一個大時代中的家庭悲劇了。當時公公帶著獨子,倉惶逃離家鄉,沒料到就此與婆婆斷了音訊。若干年後,他另外組織了家庭。我先生還是最近才打聽到母親的下落,當然義不容辭的接來身邊奉養……。婆婆是個歷盡滄桑的老太太,性情也溫和,實在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
「你覺得人生當中最大的享受,是什麼?」沉默一陣,他另找個話題。
「是夜深人靜時,一杯茗茶,一本好書。」她毫不思索的回答。
「還有,第二天一大早,不必起來上班,對不對?」他本想說,那種境界似乎太過寂寥,但是轉了語氣,逗她噗嗤笑出聲來。
「假如有一位仙人,許諾你任何願望,你想要什麼?」他問。
沉思良久,她竟搜尋不到答案。
「我只要快樂。」還是他自己接了腔。
「那可難囉!」她搖搖頭。語氣裡,仍有揮不去的無奈。
談著談著,他好像覺得自己躺上了一床魔氈,身旁則倚偎著一位紫色仙子。他倆無憂無慮的,穿梭在雲空中,隨意遨遊,不再受時空的限制和約束,是多麼的自在逍遙。
當空中小姐過來調查每位旅客的目的地時,只聽他說:「紐約」,小姐就走開了,根本沒問身邊的人。讓他想起,朋友們談笑間,講到的「晨妻」、「午妻」,現在應該添個「假妻」——是假期的「假」,亦是真假的「假」。
穿過冥冥黑夜,飛機迎上了朝陽。
用過早餐,梳洗完畢,機身已經著地了。直到忙忙亂亂的將行李通過海關,劍平終於被拉回到現實之中。
劍平過了關。當他在熙攘的人群中,再找到她時,她也全部檢查完畢,正要推開一扇出口的鐵門,門外應當有迎接她歸來的親人。當目光相遇的剎那,他好像捕捉到一片驚喜,她似乎在等他,又以為不會再見到他。
「嗨,我要送你一樣小東西……留做紀念。」她揮揮右手握著的一卷:「這是一九八一年的月曆,每個月都是一幅畫,滿雅緻的……」大概是檢查行李時慌慌忙忙從箱子堿D出來的。也許她還想說:當你看到它時,會想到我,會想到這一段溫馨的旅程……。
劍平靦腆地收下禮物,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還禮,他在廿分鐘內,必需趕上東行的班機。幸好分別是倉促的,短暫的時間內,只允許握握手,道聲:「再見!」——心中是多麼希望真能再見!
橫跨新大陸的五個半小時,是在一連串迷惘與昏睡中渡過的。
飛機開始穿出雲層時,劍平才想到打開那圓圓的一卷月曆。一幅幅清雅的國畫,看得劍平沉醉不已。
小城的飛機場,沒有海關檢查,簡單多了。取到行李,劍平一眼便看到停在門外那輛淺藍色的轎車。使他驚訝的是,打開車門迎上來的,不是韻華那熟悉的身影,而是飛奔過來的琪兒。
「爸!」她舞動著雙臂,滿臉盡是喜悅。
「你自己一個人,開車來的?」劍平摟住女兒,疑惑的問。
「對呀!」她笑得好得意:「我上個禮拜考到執照了,就是要給您一個意外的驚喜!」真難相信,那個彷彿沒多少年前,才隔著醫院玻璃窗看到她在嚎啕大哭的嬰兒,如今轉眼之間,已有自己的肩膀高了。
「爸爸」,女兒撒起嬌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哪!」
劍平等待著。
「過幾天,我要介紹您見一個人,我們現在很要好了……」面頰一層紅暈。
踩著滿地「吱吱」作響的積雪,走入自家的汽車,遠行歸來的人,真正清醒過來了。
汽車平穩地滑出機場,晴空中,也正有一架銀翼衝向雲霄。劍平抬起頭,對它凝視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凜冽的北國,而那架飛機,它帶走了一片美麗的彩雲。
(七十年元旦.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