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千居士近來最喜歡吟誦明朝「鐵篴道人」楊鐵崖的兩句詩:「高年只到九十九,好景常如三月三。」這兩句詩也代表了他目前的心境,經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他現在正在自己的國土上安享餘年,試想:這種安逸的日子,活到九十九歲依然健康勝常,在溫煦的微風吹拂下,漫步於摩耶精舍的小園中,看著萬物欣欣向榮、一片生意,每天享受和朋友歡聚笑談之樂,此情此景,長在長存,豈不美哉?

大千居士最愛荷花,愛它生於淤泥,而能亭亭淨直;愛它入畫後兼具詩意與詞意,摩耶精舍設有荷塘,把荷養在水缸裏,它依然綻放。(曉陽)
看山還看故山青
大千居士回國定居,忽忽已經三載,他自己和他的許多友人,都認為這是一項明智的決定。經過在台灣這三年的調息,老人家的精神益發健旺,不但以前一度需要坐的輪椅丟開不用了,他的糖尿病也減輕了,吃東西也不需再忌口。更重要的是,藝術家在國外飄泊多年的心靈,現在有了安頓,他的詩裏不再有投身夷荒、欲訴無人的感慨;筆下的山水,也由異鄉的湖光山色轉而為祖國壯麗的山河。瑞士的少婦峰、南美的大瀑布都曾是他筆底下的美景,然而,比起現在迆邐在他畫稿上的阿里山、橫貫公路、梨山來,他固執地認為「看山還看故山青」。
和中國歷史上許多高齡的山水畫家一樣,他熱愛自然美景,並對庭園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似乎倘佯在山水間,他擷取了大自然的英筆,逐漸養成了與自然合一的懷抱。另一方面,在面對大自然的沉思冥想中,以「造化為師」的心胸,使他悟出了無數藝術上的真理,不斷擴展也提昇了他藝術的領域。黃公望、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初的四王這些山水畫家得享高齡,跟他們在山水草木間悠遊卒歲、頤養天年也不無關係吧。
大千居士回憶起回台定居的經過時,他說,這是臨時決定的。他回顧一生所作的大小決定,彷彿都不曾有過周詳的計畫,完全是憑興之所至,或一時突發的意念。

這是摩耶精舍入口處的一方池塘,古木圍繞,柳絲垂映,在池裏嬉游的是各色錦鯉。(曉陽)
遊居巴西,闢建八德園
當初大陸變色,他和妻小從印度轉到香港暫居,然後搭輪船經日本往南美打天下,那時他方值壯年,正豪情萬丈。民國四十一年,先抵阿根廷的曼多灑;繼而往巴西一遊,發現了聖保羅附近摩詰山城的風景酷似四川的成都平原,樹木蒼鬱、河流環繞,簡直是人間勝境。他馬上向地主——一位義大利藥房老闆買下這塊土地,把全家從阿根廷接來,並在這兒開疆闢土,耗資兩百萬美金開闢了人工湖——五亭湖,建造了一個有筆塚、竹林、梅林、松林、荷塘、喚魚石、下棋石的純粹中國風味的「八德園」。
懷著亂世避秦的心情,他在南美自己所營建的世外桃源裡,渡過了十七年歲月。民國五十九年,由於巴西承認中共,他毅然拋棄了在那裡投下的心血和多年建設的成果,在風景秀麗的美國西岸卡麥爾藝術城附近購置了「可以居」和「環蓽庵」,又在當地定居下來。
民國六十五年,他自美返國探望朋友,在回美國的飛機上,他想起張岳公對他的叮囑,朋友們對他的關愛,和台灣風物人情的醇美,他忽然覺得,是該葉落歸根的時候了,如果能回國定居,那該有多麼踏實!他已經七十八歲了,再不把握機會就要遺憾終生,異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古人的話正是他心情的寫照,他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
於是,他再一次放棄了已經營成心目中理想中國式庭園的「環蓽庵」,而在台北外雙溪找到了「摩耶精舍」的現址。

這是由天井通往畫室的一瞥,濃綠蔭中,有一種令人心澄如水的沁涼。圖左下:這方「梅」是由美國環蓽庵千里迢迢運回國內的。大千居士所以寫成梅「」是為了避孔子名「丘」的諱故意少寫了一筆,這兩字筆力萬鈞,卻是一個美國工匠所刻,大千居士直讚他聰明。(曉陽)
用行動表明他的政治立場
大千居士只是一名藝術家,他對政治毫無興趣,但是巴西一承認中共,他馬上離開巴西;日本是他早年遊學的地方,不但歷年來遊踪遍及日本各處,在那兒還有許多舊識。此外,他作畫的用具、紙張也常在日本訂製,更不時到日本去買賣書畫。可是,在日本承認中共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日本一次,甚至連飛機過境他都不願意。美國承認中共的時候,他立即電告美國經紀人,取消了籌備了年餘,即將在美舉行的兩場畫展;並且表示在有生之年,除非必要,再也不去美國了。
在美國環蓽庵居住的時候,他特地在院子裏樹立一面大型的中華民國國旗,為的是讓外國人知道,這兒住的是中國人而不是日本人。他在園中種梅百株,為的是:「慇勤付與兒孫輩,識得梅花是國魂」。此外,他作畫的題款從來都是使用中華民國年號。他沒有刻意抨擊過共產黨,他卻說,他最瞧不起中共的一點就是他們竟然使用西曆,連中國人的年號都沒有;看到某些畫家動輒簽署西元,而不用民國,他的反應是既不解又痛心。
綜觀大千居士生平,除了藝事上偉大的成就令人景仰外,他的愛國情操同樣令人感動!

雙連亭的分寒亭接著翼然亭,亭外就是外雙溪與內雙溪的分界點,外雙溪的溪水在此合而為一。圖右下:天井的一角,這方池塘四周全是最名貴、形狀最奇特的黃山松。(曉陽)
一位懷有赤子之心的老人
擺龍門陣、品茗、逛花園、作畫——是大千居士每天生活的基調。
早晨大約七點鐘左右,他就起來,開始一天的活動。
大千居士今年八十二歲,常為他看病的幾位醫生都認為他患了那麼多年的糖尿病,還能保持這樣硬朗的身體,和過人的活力真是奇蹟。
的確,他的精神之好,一點不像一般人想像中一個八十餘歲的老人。他雅好美食,興緻來時,會親自到廚房去,動手燒幾個「大風堂」名菜。一旦發起脾氣來,真情流露,大聲怒吼,中氣十足,哪有一點衰老之相?至於作起畫來,畫荷梗時,一氣呵成,從無停頓;畫荷葉時,大筆揮灑,渾然天成,讓人不由看得目不轉睛。畫潑墨山水時,他全神貫注,把墨色或青綠傾灑而下,然後在渾沌中撥出蒼冥和大地河山,似乎凝聚於毫端待發待收的,是萬般的氣勢與無限的精神,旁觀者唯有暗自心驚與嘆服!
為了照顧大千居士的生活起居,以及控制他的宿疾心臟病及糖尿病,目前有四位護士小姐廿四小時不停的輪流看護,他常對友人戲稱:「我現在被『四人幫』管制得動彈不得嘍!」實則四位小姐都曉得,大千居士是最不受拘管的,如何控制這個「任性」病人的飲食起居,真是門大學問。

摩耶精舍的樓頂,原來樓頂上鋪的是綠瓦,與不遠處的故宮遙相輝映,但是大千居士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布衣的身份,堅持把綠瓦換成了樸素的黑瓦。(曉陽)
保養顧惜畫畫的雙手
每個星期一、三、五早上,是大千居士作物理治療的時間。
大千居士作物理治療,主要為恢復他前年摔傷後的腿疾和加強手部的靈活。如果細心觀察,當可發現,大千居士最怕他的手出毛病,因此隨時隨地,在飯桌上也好,聊天時也好,他都會下意識地不住活動著自己的手腕和手指,因為他說這是他「吃飯的傢伙」。
午飯後,大千居士通常午睡片刻。他的午睡可不像一般人那麼安穩,他的睡眠往往一波三折,因為他白日裏腦筋沒有停頓過,上了床後,往往要看些書報(從國際大事看到藝壇、娛樂圈,乃至地方版的大小新聞,可說鉅細靡遺),才能漸漸入睡。但是他睡的時候,又不能完全把思慮拋開,有時在夢中會喃喃而語,念的不是作畫的事,就是和家人的談話。有一次他夢見自己斥責愛孫綿綿,結果綿綿羞愧的說,沒有面目見人,要跳到河溝裡,他驚得一身是汗,醒來時還會傷心得落淚。
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情中人,一個八十二歲而不失赤子之心的可愛老人。有時,提起他的兩位老師,清道人和曾農髯從前對他種種的關愛和賞識,他也會先眼睛一紅,繼而為之大慟。
他常說:「我不是一個豁達的人。」因為他若有特別喜愛的花木、盆景、石頭,如果未能如願擁有,便會思念成疾;為了構思繪事,他也常苦苦思索,必至豁然貫通而後已。他常自嘆為一個「情」字所羈絆——有恩情、親情、友情、人情,也有愛情。他是一位率性而情深的藝術家。

這些盆景都有數百年的壽命了,可是枯老的枝幹上卻仍能不斷茁長出鮮綠的生命,令人驚服造物的神奇。(曉陽)
執意保留傳統的生活情調
在一切都講求快速的現代,一般家庭對「吃」雖不至於僅以裹腹為目的,但是力求簡化卻是大勢所趨;像大千居士那樣把「吃」當作一種藝術般愛好和追求的,恐怕是少之又少了。只有在大風堂,你才能看到一般家庭中快成為絕響的「吃的藝術」,也只有大千居士才能如此力抗時代的潮流,他執意要生活在傳統中國人所嚮往的生活情調裡。
每天早晨七時許,他在護士小姐的攙扶下,先進早餐,一些大風堂的熟客、有早起習慣的友人、或是有事想與老太爺單獨相商的,往往一大早就趕來,和他共進早餐。
他早餐常吃的餐點:
油條燒餅、蒸餃(葷素都有)、小籠包、雪菜火腿麵(他喜歡那清淡的味道)、紅油抄手、紅油餃子、哨子麵、蛋炒飯、皮蛋稀飯、蔥油餅、紅豆鬆糕、黃魚麵、咖哩餃、蘿蔔絲餅。
吃像蘿蔔絲餅、蝦餃、或燒賣之類的點心時,一定要佐以好茶。最近他迷上了圓山飯店呂師傅做的蘿蔔絲餅,隔兩天必訂製一批,以快朵頤。他說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蘿蔔絲餅,餡兒鮮美,外面的酥皮又做到恰到好處,即使當年上海著名的餅鋪也遠遠不及。他第一次吃到這種蘿蔔絲餅是在賴名湯將軍的家裡,立時大為傾倒,賴將軍看他那麼愛吃,要他把席中所有的包回去,他還不足,索性告訴賴上將:「傳藥不如傳方」,你還是告訴我上那兒去買吧。」遇到他愛(吃)的東西,他就是這麼固執必得之而後快。

摩耶精舍的樓頂,原來樓頂上鋪的是綠瓦,與不遠處的故宮遙相輝映,但是大千居士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布衣的身份,堅持把綠瓦換成了樸素的黑瓦。(曉陽)
書畫、名點、好茶,不亦快哉
在四壁都是書畫的環繞下,客人們盡情地談笑著,往往不覺暮色將合。到了吃下午茶的時候,客人紛紛從畫室穿過天井,移駕到另一頭的飯廳,準備享受一頓大風堂的好茶和美點。
下午點心和早點的花樣差不多,有時會外加蠔油撈麵、蔥絲炒麵、鼎泰豐的小籠包、銀翼的豆沙餃、訂做的(青)豆泥餃(甜),以及客人從永和帶來的小燒餅,香港客從「鏞記」帶來的鵝腸、「天福」的湖州粽子等;此地「明星」的牛角麵包烤熱了香酥酥的夾點「忌士」,大千居士也很愛,這是唯一的例外——洋點心而能獲得他的青睞。
吃下午茶時點心在次,最重要的還是「茶」,否則大千居士吃得就不開心,他最愛的是鐵觀音,其次烏龍,平日也喝清茶。
大千居士喝茶是有學問的。他喝的茶,為怕灰塵,沖茶的第一道水要倒掉,沖第二道時,再依次倒入杯中:第一杯要少,第二杯稍多,第三杯再多……。嗣後再從最後一杯由少漸多倒回來,這樣每杯的濃淡和份量就均等了。大風堂平日都用扁平的鐵砂壺泡茶,喝茶則用陶土製的棕色茶托、竹綠色小茶碗。至於喝清茶時,則需用白色的杯子,才能現出淡綠的茶色。這些規矩都不能造次,若是誰用大玻璃杯沖茶給大千居士喝,那就掃了他的茶興了。

這些盆景都有數百年的壽命了,可是枯老的枝幹上卻仍能不斷茁長出鮮綠的生命,令人驚服造物的神奇。(曉陽)
非常的好客
午飯時,除了大風堂的熟客外,桌上坐的多是自己人。晚膳時,大千居士喜歡留客,若看到圓桌上坐滿了十二個人,他就真正的開心。飯桌上氣氛一熱鬧,他的胃口也大開,談興也高了,精神好的時候,甚至還親自下廚亮兩手銀絲牛肉、螞蟻上樹、辣子魚給大家嘗嘗。
大千居士深知「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道理,彷彿任何美味都要和朋友共享後才有真正的樂趣。如果說,有些藝術家是遁世的、遺世的,要在出世的心情下,才能幻化出飄逸出塵的藝術之花;那麼大千居士毋寧是十分入世的,他不是不曾有過隱遁之思,但是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那麼熱愛生命,熱愛塵世間的歡樂,並且興緻勃勃地享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大風堂晚餐和中餐一樣,平時是四菜一湯,但是有客時,則增為五菜或六菜,菜端上來時是大盤海碗,座上食客再海量也可吃個痛快。
家常菜以川菜為主,其他菜為輔,如:蒜泥白肉、涼拌茄子、荷葉粉蒸排骨、皮蛋拌豆腐、乾煎明蝦、油爆蝦、魚香烘蛋、蠔油豆腐、嗆白菜、蟹黃白菜、乾煸四季豆、棒棒雞、宮保雞丁、豆豉蒸䱽魚、辣子黃魚等,都是常見的菜餚。
大千居士喜歡吃肉,看到青菜他便要皺眉頭。有很長一個時期,他是無大肉不歡,必得東坡肉、櫻桃肉、腐乳肉、梅乾菜扣肉、墊紅薯的粉蒸肉、清蒸豬腳、紅燒肉等菜上了桌,他才開懷。近來也許年歲大了,他比較偏好清淡可口的小菜和清湯。

這些石頭也都是飄洋過海,跟大千居士旅遊過不少地方的故物,其中大部份是巴西石。(曉陽)
令人回味無窮的佳餚
大風堂宴客時,又有另一套菜單,每每由大千居士自擬,書就後交付廚房,照菜單上的菜式去做,並依其序上菜。大風堂宴客的名菜有入口即化、且不油膩的獅子頭,有以花雕酒蒸的酒蒸鴨,以及水舖牛肉、魚麵、六一絲、燴七珍,以及張府特製的煨排翅、鮑魚等等。
大風堂以前有過幾位知名的師傅,像在日本揚名立萬,擁有多家四川飯店連鎖店的陳建民,以及不久前病逝於紐約,以怪脾氣知名的名廚婁海雲都是。來台以後,大千居士也訓練過新人,但都不能如意,後來又陸續用過幾位川菜館的大師傅,因為他們都是在外頭掌頭灶的師傅,年紀也不小了,所以燒的菜都已定了型,菜館的習慣(菜起鍋時澆一大勺油及大量用味晶)也改不了,而且不擅燒家常菜及大風堂菜。因此大千居士現在又開始訓練一名悟性頗高、刀法要得的張姓少年,這位人稱「小弟」的少年在大千居士悉心調教下,或許來日也是一位名聞四海的大師傅也未可知。

著名的垂枝松,這也是常見於石濤書中的典型黃山松。(曉陽)
林園之勝,在在均可入畫
初來大風堂的客人固然迫不急待地想看看大千居士的造園藝術,就是經常出入大風堂的客人,大千居士也常常會給他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摩耶精舍的庭園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隨時跟著主人的構思和意念而不斷變化、創新。大千居士自己每天定要在摩耶精舍內漫步流連,讓自己沈浸在一片濃密的綠意裡,耳聞淙淙的溪流聲,時有清風吹拂著他的美髯,一切是那麼祥和美好。這時藝術家的心靈得到了憩息,生命中鮮活的力量不斷在滋長,大千居士在自然的美景中感到衷心的喜悅,他的臉上也會露出孩童般純真的笑容。
當他自己一人在護士小姐的攙扶下,在園中走動的時候,他總一面瀏覽景物,一面凝神思索著一草一木一石的佈局,手指還不停的比劃著。在他腦中呈現的,也許是一幅在一樹錯落有致、勁節孤高的梅花旁,斜倚一名美女的圖畫;也許是以盤曲糾結的黃山松和懸崖峭壁構成的奇絕之景;也許是如何表達出石的皺、瘦、透、漏、醜的章法……
在大千居士精心策劃、不斷建設之下,摩耶精舍的庭園目前已經很具規模了。
從摩耶精舍一進得門來,就有一方池塘,裏面有許多色澤鮮明的魚兒彼此在遊戲爭逐。

大千居士和他最心愛的小猿。大千居士名「爰」,因為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時候,作夢夢到有猿投胎,因此大千居士一生愛猿。這隻黃毛小猿才一歲,面孔乖巧,它的原主把它帶來摩耶精舍時,它一見到大千居士,馬上掙脫鍊子,跳到大千居士懷裏,居士認為和此猿有「緣。(曉陽)
造境以自然、拙樸為主
池塘的一邊有絲絲楊柳垂拂其上,另一邊前後豎立著幾個高低形狀不一的巨形木頭,木頭的表面顯得斑駁而原始,外觀卻透著「拙」「厚」的意味。乍看,這一方池塘很有大千居士所畫的「游魚落花」的畫意,著墨不多,但是輕鬆、悠遊、精緻兼而有之。
不但如此,這一景還有立體感,從各個角度看,這個池塘都有可觀之處,都可以入畫。甚至俯看、仰看都各有巧妙。幾塊巨木、石頭,加上虬結的松樹盆景,經大千居士一擺設看來就有前景、後景之分,他以畫理美化了真實的景物,豐富了人們的視覺。
進得摩耶精舍的四合院中央,是個天井,大千居士原有意從外雙溪引進一道活水,環流天井四周,那該是何等的清新可喜!然而當初房子肇建之初,沒將這一節設計好,致使雙溪之水無法在天井之內流動,這一直使他引以為憾。
不過,他仍然巧奪天工,在天井內修建了兩個相連的池塘,和一條小小的溝渠,三者一氣相通,環繞著天井。溝渠中有水草、小野花,頗富野趣。溝旁還有數幹梅花,冬日裏便有暗香疏影之美。而那兩口池塘,一眼望去,竟有熟悉之感,原來它和石濤、漸江的畫面大為神似。
池邊堆的是幾盆最名貴的黃山松,或盤曲、或倒立、或斜出。黃山松的特色是松子隨風飄落於懸崖峭壁之間,因為終年不見陽光,汲取雨露而滋長,因此姿態奇絕,大異於一般松柏的向陽往上生長,有的向四邊呈圓形生長,有的向斜下方生長,和黃山的奇峰突起、孤崖險境一配合,就成了最入畫的黃山景緻。

這是樓上另一間畫室外的兩隻猿,兩猿在居士作畫時不時躍來躍去,爭扮鬼臉,冀圖大千居士歡心,兩猿彼此爭風吃醋得很厲害。(曉陽)
畫境的落實
常出現於漸江、大滌子畫中的黃山清新奇闢之景,現在具體而微的呈現於摩耶精舍的一角,叫大千居士如何不得意?
從天井中穿出,則是摩耶精舍的後園。大千居士在這兒大興土木了好久,一下建考棚,一下築亭子,一下修長廊,現在這些都已峻工。
來到後園右方,面臨溪水,有一高敞,以粗的圓木為柱、以棕皮為頂、頗具原始風味的棚子,這就是「考棚」了。大千居士有一陣子忽然強烈地懷念起故都北平的烤肉來,一方面他嫌外面賣的所謂「蒙古烤肉」已變了質;另方面他也想好好重溫一下在故都大啖十幾碗烤肉的舊夢,因此大發豪興,建此考棚,為了讓朋友吃到正宗北方烤肉的滋味。
由考棚旁的綠地極目望去,一路都是美景,溪岸邊堆有大千居士特選的巨石——當然這些石頭的形狀都能夠「入畫」,作為園中花木的背景。蜿蜒的白石舖成的小路旁,一路植的是濃密的梅花、山茶和紫薇。
路的另一頭有七、八缸荷花,夏日裏粉紅的、潔白的競開,荷的各種姿態——含苞待放時的稚嫩、盛開時的嬌豔、荷殘時的枯老,都在這兒呈現。這些最有價值的荷花,不但曾跟郭小莊等美人合影,它們的丰采也已收入名攝影家胡崇賢的作品中,出現在大千居士自己筆底的荷花裡。儘管每年一到秋初,荷事已盡,只剩得幾根枯梗空自搖曳,但是荷花的精神卻已通過藝術而不朽!

畫室一角,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牆柱上掛的,是大千居士歷年來斥資定做的各型畫筆,牆背面懸的兩張人像分別是大千居士的二哥(善孖先生)和四哥。(曉陽)
恍若世外桃源
行行復行行,來到白石小徑盡頭的竹棚下,竹棚下擺著一個大理石方桌,和幾個天然形狀的大理石凳,原來這是園主人走累時候歇腳的地方。離座位不遠,叢叢花木下還有個安著水龍頭的陶土缸,是為貯存溪水用的,大千居士準備在這竹棚下和朋友談玄論道時,以過濾的溪水沖茶待客。
緣竹棚而上,來到雙連亭,雙連亭位於內、外雙溪的分界點,大千居士為它們分別取名為「分寒亭」和「翼然亭」。「分寒」是採自李彌的詩句「人與白鷗分暮寒」;「翼然」則出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之「有亭翼然」。
雙連亭是摩耶精舍風景最好的地點——青山四合、溪水環繞,登臨其上,令人頓興臨流舒嘯之想;放眼望去,綠意襲人,一片靜寂中,但聽鳥語和水聲,恍惚間,似已置身世外桃源。大千居士說,此亭可以臥月看梅;他還說,夏日午後,抱本詩詞,在亭中吟哦一番,倦了就打個盹,何等舒暢!
過了雙連亭,又來到一長廊下,這條長廊依溪岸而建,是以茅草、棕皮和木頭柱子蓋成的,從這頭望到那頭,相當悠遠。大千居士喜歡在此漫步,在此聽風聽雨,走著走著,他的詩興,豪情俱生,許多好句也就爭相迸現。
一路走來,客人們目不暇給,心中不斷為園中的奇石古木盆景引起震撼,一切都喜歡「與朋友共」的大千居士,看到自己經營的心血和巧思獲得了讚許,這時心裡的快慰真是難以形容。

屏風隔起來的是畫室的另一角,這面屏風是大千居士早年在日本購得,有時此處也用大千居士自繪的描金工筆荷花的巨型屏風間隔,但怕後者受汙損,不輕易使用。(曉陽)
「梅丘」之創,不讓古人
近來大千居士最樂於介紹,也是客人們注意的焦點,都集中在林立於園中央的「梅丘」。梅丘是一塊形狀酷似台灣地形的一塊巨形石碑,它是大千居士在美國西海峰的浜石鄉社附近發現的,上面書有大千居士大筆揮灑、筆力遒勁的「梅丘」二字。
梅丘之得名,自然是因大千居士最愛梅花,但古人把「梅林」、「梅村」、「梅塚」這類名字都取遍了,大千居士說,他為了不落窠臼,才苦思出「梅丘」這個名字,自覺不讓古人,別富創意。
非但「梅丘」是從美國運回來的,摩耶精舍中的一草一木、一盆一石,莫不是當初由巴西運往美國,再由美運回台北,這筆運費說出來令人咋舌,但是和大千居士歷年來在他所好的盆石上所耗費的鉅額金錢相比,似乎又不算什麼了。再加上他仍不以既有的為滿足,繼續不斷的搜購,不了解他的人或會認為他「玩物喪志」,知道他的人就會理解,那是一種對「美」的追求與狂熱,這是沒有止境的,如果那一天他停止了這種追求,他的藝術生命可能也就終止了。

這是大千居士老師曾農髯所書左思的「三都賦。(曉陽)
金錢是為換心之所愛
就像他搜購心愛的書畫真跡一樣,只要他愛上的真跡,他總是一擲千金,無所顧惜。買盆景時,明知人家故意抬高價錢,但是即使上當、受騙,他也甘心,只求擁有心之所愛。他真是把錢視作身外之物的,難怪溥心畬把他比作李青蓮,比起「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慨,他是一點兒不讓李白的。
很多人說,如果大千居士會處理金錢,今天一億美元的家當都有了,然而他今天仍是「富可敵國、貧無立錐」。何也?他把金錢都投資到盆石花木這些「無用」的東西上了!但是他從不後悔,雖然他曾富甲天下的收藏今天已脫手泰半,然而「大風堂名跡」這本記載他歷年收藏的冊子,已足以作為他永久的紀念,也可以讓後人知道,大千居士曾經擁有過這些「雄視宇內」的瑰寶。至於那些奇石盆景,在他「觀物之生」的時候,它們提供了他物情、物理和物態,給了他無盡的靈感和啟發,正如石濤要「搜盡奇峰打草稿」一樣,他四處搜求天下奇花異草來入畫,正是藝術家的本色。
午睡起來,大概四點左右,是大風堂會客的時間。
每當此時,大畫室裡,總是一幅高朋滿座,賓主盡歡的場面。大千居士當初把樓下畫室建得高敞無比,為的就是想在晚年潛心作畫,準備好好在此畫出幾幅傳世之作!但是誰想大千居士是一個輻射中心,他到哪,他的光熱就吸引人到哪,因此畫室不久就變成了會客室,而真正的會客室——客廳反倒人跡罕見,竟成了虛設。

大千居士和夫人合影。(曉陽)
書畫珍藏要與朋友共賞
大畫室的四壁掛的作品經常更換,有近人的作品,也有古代名家真跡,總之每一幅畫都大有來歷。大千居士喜歡把他的收藏輪流在此亮相,一則避免塵封太久,二則也好和朋友共賞。
目前懸掛在畫室的,右邊是一幅「善子伏虎圖」,是大千居士兄長善孖先生在蘇州輞師園伏虎的相片。順著目光轉過去,是一幅大千居士老師曾農髯的梅花,曾老先生晚年才開始學畫,因此看得出來,他畫梅的技巧並不怎麼純熟,但是畫出了文人畫的風雅。
再過去是一幅曾農髯的四幅條屏,上面以古重厚拙的漢隸書著:左思「三都賦」中的「蜀都賦」:「三蜀之豪,時來時往,仰交都邑,結儔附黨、劇談戲論,扼腕抵掌,出則連騎、並乘驥子、俱服魚文………合樽促席、引滿相罰、樂飲今夕、一醉累月、若夫王孫之署、卻公之倫」,上款題的是「懷忠先生正隸」。
懷忠先生是大千居士父親的名諱。
再過來是黃公望的「天池石壁」,這是大千居士不惜重金,要求北平國華堂老板割愛的一幅作品,畫上有四川名翰林張善孖先生的老師傅增湘所題的:「大風堂藏一峰道人天池石壁園真跡無上神品」。

大千居士兩位老師曾農髯與清道人的書法。(曉陽)
自畫像最為引人
掛在畫室中央最醒目地方的,是一幅大千居士的卅歲自畫像,畫中的人蓋著黑漆漆的一臉絡腮鬍、兩眼圓黑、空空的凝視前方,其中有多少自信的神采,又有多少意氣的昂揚?自畫像四周,全是名家題款,這些名字有吳湖帆、葉恭綽、楊度、謝旡量、散原老人、方地山、譚延闓、黃賓虹、溥心畬等卅二人。
其中聯聖方地山(大方)題的是:「咄咄少年,乃如虬髯,不據抉餘,復歸中原」。楊度題的是:「秀目長髯美少年,松間箕坐若神仙,問誰自寫風流格,西蜀張爰字大千」。辛壺題:「胸有詩書迴出塵,苦瓜畫婸{前身,誰知三十美髯客,筆底千秋壓古人」。
細細看來,名家不愧名家,個個題的精采,觀者在賞畫之餘,還可以欣賞名家文采。
不論壁上的畫怎麼換,大千居士最少總要掛一兩幅他兩位恩師的作品,以及他二兄善孖先生的作品,由此可見他對師長和兄長的尊敬懷念之情。
事事都關心
午睡醒來,大千居士精神正健旺,談興也高昂,於是和來客天南地北地擺起龍門陣來,從國劇名伶的動態、從前看過的四大名旦、金少山、郝壽臣、小翠花的絕活、藝壇近事、古人筆記下的趣譚、風雅人物,到中國歷代畫家的生平和繪事成就……,聽他聊起中國古代名家,尤其是他所專攻的石濤、八大,往往令人聽得出神,以他數十年的涉獵和功夫,在中國藝術史方面,他可說是「學院派」以外真正的大師。他不僅在繪畫創作方面,是畫壇公認「五百年來一大千」,就是論起鑑賞書畫一道,他也早已超越「專家」的程度,而蔚然成一大家。
平劇名伶郭小莊也是大風堂熱門的話題。
「小莊最近從花旦變成老旦羅!」大千居士語出驚人道。
「怎麼回事?」客人很驚奇。
原來小莊上回演「王魁負桂英」,戲中演出焦桂英化為厲鬼時,一個翻背躍下的動作把背弄傷了,至今未復原。她現在每來大風堂看望大千居士,都是拄著柺杖而行。
社會新聞也是大千居士深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每天入睡前,他都會把各大報的地方版看了個仔細,許多光怪陸離的社會百態,他都耳熟能詳,甚至「林青霞究竟和秦漢,還是和秦祥林好?」也是他感到興趣的問題。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大千居士年輕的時候就像野馬一樣拴不住,二十餘載遨遊名山大川之間;就是在七十歲以前,他還是經常周遊列國。近年他耽好靜僻了,除非必要,他就不出遠門了。
大概是出入大風堂的客人從王公卿相、菊壇名伶、文人雅士、由世界各地返國的舊識、到各階層的人士都有,人多嘴雜,大千居士在耳聽八方之餘,消息特別靈通,國內外大事、鄉里近聞、藝壇動態,大千居士莫不如數家珍,因此他常得意的自詡為「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作畫——墨染河岳筆驚天
大千居士作畫時,不怕人看,但是「觀眾」是誰,對他的畫興影響很大。遇到談得來的對象,平日不想畫的畫,也在談笑間完成了大半。如果碰巧他喜歡的人來了,他就越畫越有勁,說不定還有神來之筆。遇到言語無味的來客,大千居士就要「唉」一聲長嘆,把筆一摔——「不想畫嘍!」
白天他要趕畫的時候,多半躲到樓上新闢的一間畫室作畫,因為樓下的畫室既已成了會客室,他嫌人來人往不清靜。樓上這間畫室在二樓的角落裡,極其幽靜,採光好,畫室四圍擺放著老人最愛好的石頭收藏。更有趣的是,在他畫檯旁的窗外,設有一檻籠,裡面有一隻烏猿和一隻棕猿在頑皮地跳躍,不停的和作畫的老人作鬼臉和滑稽動作,大千居士作畫之餘,亦不時對牠們報以一笑。
老人作畫一向一絲不苟,他從沒有因為自己已是名家而有絲毫懈怠,外傳他的畫常是弟子代筆的,對他作畫、為人稍有瞭解的人,就會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以他對繪事認真和近於虔敬的態度,只要他畫的畫,一筆都不會假,一筆都不敢造次。所謂代筆的傳說,不過是造假畫的人,故意放出的謠言罷了。
夜深人靜,誠摯作畫
入夜以後,是大千居士專心作畫的時間,夜深人靜了,他的精神才能集中。潑墨畫多在白天精神好、體力佳時為之;入夜後精神耗弱,但是腦筋清醒,他就作傳統山水。因為前者需一氣呵成,非氣勢足不為功,後者則可以慢慢渲染經營,一道、兩道、三道,慢慢皺,著力一深,畫面自然渾厚蒼鬱。
大千居士在繪畫方面能有今天的成就,絕非倖致。他一向主張「七分人事三分天」,他雖有絕頂的聰明,卻深信「天才不足恃」的道理。
他九歲隨母、姊學畫,廿歲時拜曾農髯、李梅庵(清道人)為師,從此發奮讀書、習字、攻詩文。那段時期他定居蘇州,一面與上海著名的畫家交遊,一面用心摹擬名家的收藏。從廿歲到卅歲期間,他已把京滬間名收藏家的精品臨摹無遺,洋溢的才華加上對古人筆法和神韻深刻的領悟,使他臨摹出來的作品足以亂真。
曾農髯和清道人是大千居士習字的老師,而在繪畫方面,古人石濤則可說是他真正的老師。早年大千居士浸淫於石濤的作品中,他一直到五十餘歲才完全擺脫石濤的影響。但是至今有時完成一幅作品,他仍不免要指著自己的畫道:「唉,今天這幅山水裡頭的帆船和人物仍舊是石濤的歐!」
在古人名作中馳騁苦學
卅歲到四十歲之開,大千居士馳騁於明末四僧石濤、石溪、八大、漸江,以及明水墨花卉畫家陳白陽、寫意花卉畫家徐文長等人作品的領域裡,臨摹研究中,漸漸揣摹到以上諸家的神髓而能得心應手。
四十歲時,也是大千居士思想和生命力最旺盛成熟的時候,他又從事了一項破天荒的壯舉,遠赴敦煌,把中國歷代的藝術寶藏重新公諸於世,喚起世人的注意。
敦煌的地理位置,是兩千年來東方通往西方的交通要道,古代西域高僧東來弘法,或中土僧人前往西域求佛法,以及往來商旅,都必經敦煌。因此從前秦苻堅建元二年(西元三六六年)起,就有人在此開鑿石室,在洞內作塑像和壁畫。此後歷經北魏、隋、唐、宋、元八百年間,各代都有開鑿。這裡的藝術寶藏,是歷代無數僧侶、信士、藝術家、工匠們的心血結晶,也是一部東方繪畫在一千年間的演進史。
經過三年的努力,大千居士完成了把敦煌的洞窟重新編號以及臨摹其中代表作兩項工作。
敦煌一行,為大千居士的藝術生命再創高潮,也奠定了他在中國畫史上不朽的地位。
五百年來一大千
中國畫向有文人畫和職業畫之分,自董其昌劃分南宗、北宗以後,更有崇南宗抑北宗之勢。南宗大體以文人畫為主。文人畫固然講求境界、懷抱,但是職業畫家的寫實與剛健之氣則為前者所無。大千居士四十歲以前即深深浸潤於文人畫的傳統中,如今又得到敦煌的洗禮——把從唐以來像吳道子「吳帶當風」那樣美的人物線條傳統,一直到歷代民間藝術的精華,一一收諸腕底。這種際遇和歷練是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畫家能擁有的。
提起國畫,一向有「南張北溥」之說,溥心畬死後,人稱這是文人畫的絕響。而大千居士以其文人畫詩書畫三絕的稟賦,再益以職業畫的薰陶,集中國隱(職業畫)顯(文人畫)兩種傳統於一身,又豈是「五百年來一大千」所足以形容的?
此外,對於國畫一直爭執不休的「擬古」抑「創新」的問題,他沒有提出任何理論,卻以實際的創作作了最佳的解答。
大千居士在十多年前,一方面自覺石濤的路已經走完,必需另闢蹊徑,才足以表達胸中的丘壑;另一方面,在歐風美雨的吹襲下,他深感中國畫也到了極需變通的時候。就在這種因緣際會下,他在藝事上又有了石破天驚之舉——發明瞭潑墨山水。
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揉和
在潑墨和潑彩(石青、石綠、赭石)的時候,他又感到光是潑墨還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情」和「境」,因此在潑墨中再勾景或加添人物,成了他獨創的把現代的精神和古代的傳統揉和為一的潑墨山水。
他的這項突破,固然是他自己藝事的更上層樓,從中國美術史的觀點來看,也是件大事,因為每個時代的藝術家都必須推陳出新,才能造就一部繽紛燦爛的藝術史。大千居士的創舉,使近代中國藝術史添加了精彩的一頁。同時,他的潑墨技法,從西洋的觀點來看,是半抽象的現代作品;從中國的觀點來看,卻又與傳統完全吻合。大千居士自己是這樣說的:「我的潑墨方法是脫胎於中國的古法,只不過加以變化罷了。」
中國早在唐代王洽時,就曾用潑墨方法畫畫;後來米元章也曾用落笳法(把蓮蓬去子沾墨)作畫,雖然這些說法只見於筆記,真實作品早已失傳,但是它們無疑給大千居士許多靈感和啟發。
大千居士沒有提倡過任何藝術理論,但是他輕而易舉的,把近代多少美術工作者突破不了的問題解決了。他的作品揉和了東方與西方,銜接了古代與現代。
變化氣質是根本
可以斷言的,大千居士在中國藝術史上已具有不朽的地位。以他在畫壇的盛名和藝事上偉大的成就,他也早該自滿,然而他平日卻仍虛懷若谷,謙沖自牧,他常書寫一幅對聯:「學問日唯不足、精神養則有餘。」最近他更常嘆賞陳萬里的兩句詩:「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恐歲月來無多」。
他就是在這種心情下每日自課。他常說,有些畫家捨本逐末,專在技巧上講求,卻不知要回過頭來多唸書才是根本變化氣質之道。大千居士的涉獵很廣,經史子集無所不包,並不只限於畫譜、畫論一類的書,不過他更偏愛讀子書,尤其愛讀些誌異、怪談之類能助長想像力的東西。
每天晚上不讀一陣子書他是不肯就寢的,最近經常放在他手邊的幾部書是丹鉛總錄、六如畫譜、五雜俎……等書。
這些都是大千居士在藝事上一直以上智而作下愚的努力,如何能不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