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最為引人
掛在畫室中央最醒目地方的,是一幅大千居士的卅歲自畫像,畫中的人蓋著黑漆漆的一臉絡腮鬍、兩眼圓黑、空空的凝視前方,其中有多少自信的神采,又有多少意氣的昂揚?自畫像四周,全是名家題款,這些名字有吳湖帆、葉恭綽、楊度、謝旡量、散原老人、方地山、譚延闓、黃賓虹、溥心畬等卅二人。
其中聯聖方地山(大方)題的是:「咄咄少年,乃如虬髯,不據抉餘,復歸中原」。楊度題的是:「秀目長髯美少年,松間箕坐若神仙,問誰自寫風流格,西蜀張爰字大千」。辛壺題:「胸有詩書迴出塵,苦瓜畫婸{前身,誰知三十美髯客,筆底千秋壓古人」。
細細看來,名家不愧名家,個個題的精采,觀者在賞畫之餘,還可以欣賞名家文采。
不論壁上的畫怎麼換,大千居士最少總要掛一兩幅他兩位恩師的作品,以及他二兄善孖先生的作品,由此可見他對師長和兄長的尊敬懷念之情。
事事都關心
午睡醒來,大千居士精神正健旺,談興也高昂,於是和來客天南地北地擺起龍門陣來,從國劇名伶的動態、從前看過的四大名旦、金少山、郝壽臣、小翠花的絕活、藝壇近事、古人筆記下的趣譚、風雅人物,到中國歷代畫家的生平和繪事成就……,聽他聊起中國古代名家,尤其是他所專攻的石濤、八大,往往令人聽得出神,以他數十年的涉獵和功夫,在中國藝術史方面,他可說是「學院派」以外真正的大師。他不僅在繪畫創作方面,是畫壇公認「五百年來一大千」,就是論起鑑賞書畫一道,他也早已超越「專家」的程度,而蔚然成一大家。
平劇名伶郭小莊也是大風堂熱門的話題。
「小莊最近從花旦變成老旦羅!」大千居士語出驚人道。
「怎麼回事?」客人很驚奇。
原來小莊上回演「王魁負桂英」,戲中演出焦桂英化為厲鬼時,一個翻背躍下的動作把背弄傷了,至今未復原。她現在每來大風堂看望大千居士,都是拄著柺杖而行。
社會新聞也是大千居士深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每天入睡前,他都會把各大報的地方版看了個仔細,許多光怪陸離的社會百態,他都耳熟能詳,甚至「林青霞究竟和秦漢,還是和秦祥林好?」也是他感到興趣的問題。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大千居士年輕的時候就像野馬一樣拴不住,二十餘載遨遊名山大川之間;就是在七十歲以前,他還是經常周遊列國。近年他耽好靜僻了,除非必要,他就不出遠門了。
大概是出入大風堂的客人從王公卿相、菊壇名伶、文人雅士、由世界各地返國的舊識、到各階層的人士都有,人多嘴雜,大千居士在耳聽八方之餘,消息特別靈通,國內外大事、鄉里近聞、藝壇動態,大千居士莫不如數家珍,因此他常得意的自詡為「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作畫——墨染河岳筆驚天
大千居士作畫時,不怕人看,但是「觀眾」是誰,對他的畫興影響很大。遇到談得來的對象,平日不想畫的畫,也在談笑間完成了大半。如果碰巧他喜歡的人來了,他就越畫越有勁,說不定還有神來之筆。遇到言語無味的來客,大千居士就要「唉」一聲長嘆,把筆一摔——「不想畫嘍!」
白天他要趕畫的時候,多半躲到樓上新闢的一間畫室作畫,因為樓下的畫室既已成了會客室,他嫌人來人往不清靜。樓上這間畫室在二樓的角落裡,極其幽靜,採光好,畫室四圍擺放著老人最愛好的石頭收藏。更有趣的是,在他畫檯旁的窗外,設有一檻籠,裡面有一隻烏猿和一隻棕猿在頑皮地跳躍,不停的和作畫的老人作鬼臉和滑稽動作,大千居士作畫之餘,亦不時對牠們報以一笑。
老人作畫一向一絲不苟,他從沒有因為自己已是名家而有絲毫懈怠,外傳他的畫常是弟子代筆的,對他作畫、為人稍有瞭解的人,就會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以他對繪事認真和近於虔敬的態度,只要他畫的畫,一筆都不會假,一筆都不敢造次。所謂代筆的傳說,不過是造假畫的人,故意放出的謠言罷了。
夜深人靜,誠摯作畫
入夜以後,是大千居士專心作畫的時間,夜深人靜了,他的精神才能集中。潑墨畫多在白天精神好、體力佳時為之;入夜後精神耗弱,但是腦筋清醒,他就作傳統山水。因為前者需一氣呵成,非氣勢足不為功,後者則可以慢慢渲染經營,一道、兩道、三道,慢慢皺,著力一深,畫面自然渾厚蒼鬱。
大千居士在繪畫方面能有今天的成就,絕非倖致。他一向主張「七分人事三分天」,他雖有絕頂的聰明,卻深信「天才不足恃」的道理。
他九歲隨母、姊學畫,廿歲時拜曾農髯、李梅庵(清道人)為師,從此發奮讀書、習字、攻詩文。那段時期他定居蘇州,一面與上海著名的畫家交遊,一面用心摹擬名家的收藏。從廿歲到卅歲期間,他已把京滬間名收藏家的精品臨摹無遺,洋溢的才華加上對古人筆法和神韻深刻的領悟,使他臨摹出來的作品足以亂真。
曾農髯和清道人是大千居士習字的老師,而在繪畫方面,古人石濤則可說是他真正的老師。早年大千居士浸淫於石濤的作品中,他一直到五十餘歲才完全擺脫石濤的影響。但是至今有時完成一幅作品,他仍不免要指著自己的畫道:「唉,今天這幅山水裡頭的帆船和人物仍舊是石濤的歐!」
在古人名作中馳騁苦學
卅歲到四十歲之開,大千居士馳騁於明末四僧石濤、石溪、八大、漸江,以及明水墨花卉畫家陳白陽、寫意花卉畫家徐文長等人作品的領域裡,臨摹研究中,漸漸揣摹到以上諸家的神髓而能得心應手。
四十歲時,也是大千居士思想和生命力最旺盛成熟的時候,他又從事了一項破天荒的壯舉,遠赴敦煌,把中國歷代的藝術寶藏重新公諸於世,喚起世人的注意。
敦煌的地理位置,是兩千年來東方通往西方的交通要道,古代西域高僧東來弘法,或中土僧人前往西域求佛法,以及往來商旅,都必經敦煌。因此從前秦苻堅建元二年(西元三六六年)起,就有人在此開鑿石室,在洞內作塑像和壁畫。此後歷經北魏、隋、唐、宋、元八百年間,各代都有開鑿。這裡的藝術寶藏,是歷代無數僧侶、信士、藝術家、工匠們的心血結晶,也是一部東方繪畫在一千年間的演進史。
經過三年的努力,大千居士完成了把敦煌的洞窟重新編號以及臨摹其中代表作兩項工作。
敦煌一行,為大千居士的藝術生命再創高潮,也奠定了他在中國畫史上不朽的地位。
五百年來一大千
中國畫向有文人畫和職業畫之分,自董其昌劃分南宗、北宗以後,更有崇南宗抑北宗之勢。南宗大體以文人畫為主。文人畫固然講求境界、懷抱,但是職業畫家的寫實與剛健之氣則為前者所無。大千居士四十歲以前即深深浸潤於文人畫的傳統中,如今又得到敦煌的洗禮——把從唐以來像吳道子「吳帶當風」那樣美的人物線條傳統,一直到歷代民間藝術的精華,一一收諸腕底。這種際遇和歷練是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畫家能擁有的。
提起國畫,一向有「南張北溥」之說,溥心畬死後,人稱這是文人畫的絕響。而大千居士以其文人畫詩書畫三絕的稟賦,再益以職業畫的薰陶,集中國隱(職業畫)顯(文人畫)兩種傳統於一身,又豈是「五百年來一大千」所足以形容的?
此外,對於國畫一直爭執不休的「擬古」抑「創新」的問題,他沒有提出任何理論,卻以實際的創作作了最佳的解答。
大千居士在十多年前,一方面自覺石濤的路已經走完,必需另闢蹊徑,才足以表達胸中的丘壑;另一方面,在歐風美雨的吹襲下,他深感中國畫也到了極需變通的時候。就在這種因緣際會下,他在藝事上又有了石破天驚之舉——發明瞭潑墨山水。
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揉和
在潑墨和潑彩(石青、石綠、赭石)的時候,他又感到光是潑墨還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情」和「境」,因此在潑墨中再勾景或加添人物,成了他獨創的把現代的精神和古代的傳統揉和為一的潑墨山水。
他的這項突破,固然是他自己藝事的更上層樓,從中國美術史的觀點來看,也是件大事,因為每個時代的藝術家都必須推陳出新,才能造就一部繽紛燦爛的藝術史。大千居士的創舉,使近代中國藝術史添加了精彩的一頁。同時,他的潑墨技法,從西洋的觀點來看,是半抽象的現代作品;從中國的觀點來看,卻又與傳統完全吻合。大千居士自己是這樣說的:「我的潑墨方法是脫胎於中國的古法,只不過加以變化罷了。」
中國早在唐代王洽時,就曾用潑墨方法畫畫;後來米元章也曾用落笳法(把蓮蓬去子沾墨)作畫,雖然這些說法只見於筆記,真實作品早已失傳,但是它們無疑給大千居士許多靈感和啟發。
大千居士沒有提倡過任何藝術理論,但是他輕而易舉的,把近代多少美術工作者突破不了的問題解決了。他的作品揉和了東方與西方,銜接了古代與現代。
變化氣質是根本
可以斷言的,大千居士在中國藝術史上已具有不朽的地位。以他在畫壇的盛名和藝事上偉大的成就,他也早該自滿,然而他平日卻仍虛懷若谷,謙沖自牧,他常書寫一幅對聯:「學問日唯不足、精神養則有餘。」最近他更常嘆賞陳萬里的兩句詩:「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恐歲月來無多」。
他就是在這種心情下每日自課。他常說,有些畫家捨本逐末,專在技巧上講求,卻不知要回過頭來多唸書才是根本變化氣質之道。大千居士的涉獵很廣,經史子集無所不包,並不只限於畫譜、畫論一類的書,不過他更偏愛讀子書,尤其愛讀些誌異、怪談之類能助長想像力的東西。
每天晚上不讀一陣子書他是不肯就寢的,最近經常放在他手邊的幾部書是丹鉛總錄、六如畫譜、五雜俎……等書。
這些都是大千居士在藝事上一直以上智而作下愚的努力,如何能不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