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點滴滴答答地落在基隆的街道上;海風呼呼吹掠,把浪潮推向岸岩;廟口前小吃攤上,販子高聲吆喝挽客;碼頭邊輪船的汽笛兀自嗚鳴著,廟堮匟_時續地傳來北管的鑼鼓磬聲……。這些聲音、這些景象對雨港居民而言,或許習焉不察。但在作曲家馬水龍的心裡,四十幾年來,卻一直是根隨時會被撥起的弦。
去年,美國國家交響樂團應邀來華演出。世界大提琴泰斗、也是該團指揮羅斯托夫波維奇十分熱情地表示,願意在節目中演出一首中國人的作品。
這個突如其來的「禮物」,在當時造成不少震撼;大家都在問:誰的作品,能夠代表現代中國音樂?
消息很快見報:羅氏將指揮國家交響樂團演出馬水龍的「梆笛協奏曲」。這個答案卻引出另一個問題:馬水龍是什麼樣的人物?

圖:藝術學院音樂系是馬水龍「甜蜜的包袱」。這是他上課的情形。(鄭元慶)
雨港長大的音樂家
有人這樣形容他——
一個在雨港長大的男孩,在音樂中成長的青年,在思索中成熟的音樂家。
馬水龍,四十五歲,基隆人。廿幾年土生土長的日子,至今是他作曲時靈感的源頭活水。他曾經為基隆的雨、海邊的浪、廟口的熱鬧,譜成鋼琴曲「雨港素描」。又將廟堻椔邞漸_管,迎神賽會時的舞龍舞獅,組成「臺灣組曲」。
不只是鄉土情感的牽繫,幾十年來,馬水龍不停思索著如何在音樂中表達「中國人的感情」,在發表的四十多首作品中(見附表),他嘗試以各種樂器——無論是西方的鋼琴、提琴、或是傳統的梆笛、嗩吶、琵琶……來尋找屬於中國人的音樂語言。
他成功了嗎?去年,在美國國家交響樂團演奏馬水龍的作品之後,指揮羅氏訝異於「一隻小小的竹子」,能有這樣曼妙流麗的聲音。它的氣勢,居然籠罩龐大的交響樂團。
電視臺也轉播了這場演奏會。「梆笛協奏曲」瀉入每個家庭的客廳、起居室,平日不大接觸音樂的人,忽然發現這曲子怎麼這樣熟悉?原來中廣公司每隔一小時報點的臺聲音樂,用的就是這隻曲子第一樂章的前幾個小節。
聽完全曲,許多人簡直不能相信傳統樂器能與西方交響樂團配合得這樣和諧動人,最主要的是,它完全表達了中國人的情感,讓交響樂團也「說了中國話」。

圖1.:馬水龍譜的新曲,多由太太許子珍為他試彈。(鄭元慶)
樂器沒有國籍之分
「其實樂器沒有『國籍』之分,它只是表達情感和意念的工具。」馬水龍表示,雖然中西樂器特質迥異,但並非不能克服,他舉「梆笛協奏曲」為例,「我用的和聲音響,是以五度相生的原理為主,也就是琵琶定弦原理,再加上復調對位出來的和弦,交織出新穎卻不失親切的效果。」
他以為,如果能保留傳統樂器的特色,又兼顧西洋樂器的優點,二者兼而得之,不僅可使國人音樂作品提昇到世界性地位,也可使傳統樂器藉著更多樣化的西洋樂器而注入新生命。
馬水龍不同意狹義地以「樂器」來區分所謂「國樂」與「西樂」。
「『樂器』的『民族性』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以樂器的原產地來劃分西樂與國樂是一種狹隘的觀念。比如說胡琴、琵琶……本來也不是中國的『土產』,而是胡人的樂器。但是他們在隋唐時被大量引進中原後,歷代音樂家不斷為之譜曲,用它來表達中原漢人的所思所感,它才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原文化的一部分;鋼琴、小提琴,也是如此,只要我們為它作曲,注入中國人的智慧和情感,誰會說它們是西樂?」他指出:唐代音樂之所以鼎盛,就是吸收了各種外族音樂,融於一爐。
「文化是活的,所以要不斷吸收營養,並將之消化,才會產生新的力量。」他說。

圖2.:回到八斗子海邊,馬水龍如魚得水,一邊撈海菜,一邊說:「快下來!水好涼啊!(鄭元慶)
掌握精神內涵,表達中國人的感情
簡單地說,他認為今天中國作曲家的課題,不在回頭發揚「國粹」,僅以中國樂器來演奏「國樂」,而是不斷創作,吸取傳統和西方的養分,選擇中、西樂器中最能表達意念的樂器,來找出屬於自己的音樂語法。
當然,屬於自己的音樂語法也不可能憑空尋來,「必須全盤瞭解自己的生長環境、文化背景,及本國音樂是如何生長衍化而來,再加上深刻體驗生活,才能掌握現代中國人的精神內涵,也才能譜出動人的曲子。」
馬水龍的書桌上,就排列了成堆的中國戲劇史、中國文學批評、樂律全書,還有民間音樂、平劇、河南梆子……的錄音帶。在中國音樂的路上摸索了幾十年,如今馬水龍並不刻意去表現所謂的「中國風味」,但他的曲子自然「中國」。
啟蒙於北管戲曲
比起時下一般人熟悉的演奏家們自幼習藝,少年出國,成名後驚鴻一瞥地回國演奏;馬水龍的音樂歷程顯然不同。他之所以走上探尋中國音樂的路子,正如他自己說的,是「自然薰陶的結果」。
從小,馬水龍對於「聲音」的感受力,即強過一般同齡的孩子。
他喜歡隻身到近海的八斗子或校旁的小溪,聆聽翻湧而來的浪聲和淙淙溪水。他也喜歡趴在老式真空管收音機前,收聽各式各樣的廣播音樂。
三十年代的基隆,擁有私人鋼琴的據說不出三家。日據時代只有極少數醫生家裏才可能有鋼琴。馬水龍是住在土埆厝的中醫國術師之子,既無力問津,也根本無此慾望。他的音樂啟蒙師,除了天籟、收音機,就是北管野臺戲了!
當時,每逢迎神祭祀的節日,村中總會請戲團到廟前表演,往往一演就是二、三天,劇情不外是忠孝節義的歷史故事。好戲開鑼後,不論是端坐在板凳上的大觀眾或攀附在戲棚旁的小孩子都隨著曲折的劇情、高亢激昂的唱腔而目不轉睛地盯著戲臺。「一直要看到壞人被殺才肯放心回家。」馬水龍說。
戲看多了,故事總是那一套,於是臺後喧天價響的配樂又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最喜歡到後場看北管樂團的演奏,當時基隆安樂區聚英社的北管,有百餘年歷史,嗩吶、單皮鼓、通鼓、鐃鈸、大小鑼的聲音在他小腦袋中回盪不已。
有一回,他忍不住巴著戲棚問胡琴手,那樂器怎麼做的?對方告訴他說是椰子殼。他好不容易找來椰子殼做共鳴箱,以細麻繩為弦,花費了浩大工程,結果自然拉它不響。
幾乎是對音樂發自本性的喜愛,馬水龍記得小時候心中常常蘊積一些新的聲音,卻苦無渲洩之道,「好像隨時要爆發的活火山似的」,他說。
從安樂國小的舊風琴彈起
到了小學五年級,學校來了一位剛從師專畢業的音樂老師,懷著滿腔的熱誠,上課時,也喜歡教些樂理和識譜能力。同學們似乎對這種單調枯躁的課程興趣索然,馬水龍卻喜歡得不得了,每次考試總拿滿分。
老師見他用心,不時給些鼓勵,還借他譜子,允他每個禮拜到校使用二、三次風琴。
安樂國小的舊風琴,加上一些樂理常識,馬水龍心中的那個聲音終於可以渲洩出來。他試著用簡單的音符寫成一首首青澀的曲子。此後初中三年,他仍持續彈琴,初三時終於接觸了鋼琴,但也都只是自行摸索。
高中時,在基隆水產學校,馬水龍是個出色的學生,興趣也極廣泛。他熱中體育、參加合唱團,在樂隊吹小喇叭,經常和朋友去寫生,也每天記日記。孰料到了高二時,父親驟然去世,只好休學工作養家。
半工半讀,投考藝專音樂科
此後在工作當中,馬水龍仍然無法忘情音樂。二年後,他又投考藝專,竟順利進入音樂科理論組。馬水龍仍然繼續工作,工廠主任看他上進,自動將他調至夜班,於是他每晚十點開始上班至清晨六點,再趕搭六點半的火車到板橋上課。
學校繁重的課程,加上賴以為生的工作,他必須比別人更善於利用每一分、每一秒。同學聚集看電影、跳舞的場合永遠沒有他的影子,他說:「由於家裏沒有琴,我必須利用下課時間到琴房猛練兩小時的鋼琴、兩小時的大提琴再趕回基隆上班;作業就只有利用通車的時間在車上做了。」
五年的藝專教育,教導他不少西方正統的作曲理論,但是這位從小聽北管戲長大的男孩仍然揮不去傳統音樂的影子。
馬水龍開始蒐集北管音樂的資料,並嘗試著從北管曲譜中擷取菁華來作曲,有時他也寫些歌仔戲的跑路調給同學唱,那些從小在城市裏練巴哈、莫札特長大的同學,總覺不登大雅之堂,只唱著玩。
受蕭而化影響極深
一般來說,學音樂的人多熱中於演奏,作曲組在當時的地位,照馬水龍的說法是「像養女一樣地不受重視」,更遑論以傳統樂器來作曲了。但也有不少老師鼓勵他選擇這條路子。
影響他最大的一位老師是當時的理論界泰斗蕭而化。他是一位興趣廣泛,國學基礎淵博的音樂家,在音樂理論方面,從古典到浪漫都有精闢的研究,又常常從文學領域中去尋找音樂創作的靈感。
蕭而化教授認為,藝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文學中的論說文好比是音樂裡的奏鳴曲,小說就像是交響樂,散文則是小品曲。同樣的,音樂上的配器學又像是美術的色彩學,……音樂、美術、文學三者歸結到最後可以融會互通。這番話對於熱愛文學,亦從未中輟畫畫的馬水龍而言,領悟了不少創作的靈感。
在蕭老師來看,中國的音樂之所以不能像西方音樂般發揚光大,是因為歷代以來它一直附屬在文學的領域中,沒有自己獨立的語言,致力於這項工作的人也不多。因此他希望馬水龍能耐得住寂寞,在未來漫長的日子裡,從各種地方戲中擷取菁華做為創作的素材。
赴歐汲取西方音樂的養分
五年半工半讀的日子,馬水龍平均每天只能在下課與上班中間的時間,抽空睡個三、四小時,而五年全勤的紀錄,和第一名畢業的成績,則證明了他的毅力。當時的系主任申學庸至今回憶起來,還稱道不已:「若不是畢業後談起,我們幾位老師甚至同學,當時都不曉得他是個工讀生。因為他從不缺課,而且成績那麼好」。
畢業後,馬水龍在中學教了七年書,一直到獲得西德雷根斯堡音樂學院的獎學金才赴德,師事奧斯卡、西格蒙博士,主修理論作曲。
初到國外,馬水龍立刻被西方華麗的歌劇所吸引。劇院建築、佈景、服飾及龐大的樂團也都令他著迷不已。他每個禮拜至少花四天的時間在歌劇院裡。在學校,他也盡情吸收西方作曲的理論和技巧。但他在一九七五年畢業時的個人作品發表會中,所發表的作品,皆是以唐詩為髓譜成:「落花」、「寂寞」、「夜思」和「月下獨酌」等曲子,給現場聽眾帶來強烈的震憾。
當德國女高音在臺上一字一句用羅馬拼音唱出孟浩然的。「寂寂竟何時,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臺下的馬水龍百感交集,多年來在音樂之途上的摸索,離鄉背景地探訪,終於還是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當地的樂評家稱讚馬水龍:「以引人注意的和聲效果及巧妙的對位手法,在緊密的結構中,流露出濃厚的民謠風味。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意識到偉大的中國詩篇。」
回國創作中國人自己的聲音
馬水龍說:「我不主張排斥西方,因為西方的音樂思想、音樂觀念與技巧都是我們參考的養分。但惟有以自己的音樂傳統、音樂語言創作的作品,才是屬於中國人自己的聲音,能夠準確表達中國人的感情。」
民國六十四年,馬水龍回國後更加積極鼓吹吸取傳統音樂的精髓。
當時的年輕學生從小學習西方音樂,對自己的傳統音樂不但一無所知,甚至感到自卑。馬水龍一再鼓勵學生認同、理解傳統音樂,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傳統不是包袱,今天的創作就是明天的傳統。五千年的文化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養分,我們要據此創作明日的傳統。」
他不是個只說不做的人。
回國後第二年,他發表了以大廣弦、梆胡、三弦、簫、梆笛、鑼、鼓、碰鈴……等十種中國樂器,譜成的實驗性曲子「盼」。
此後他又陸續發表了許多曲子,其中的管弦樂曲「玩燈」、「廖添丁」的靈感得自臺灣民間傳說;敘事曲「孔雀東南飛」、「竇娥冤」、琵琶獨奏「水龍吟」則皆取材於古典文學。
馬水龍經常在曲子中巧妙和諧地加入種種傳統樂器,像「廖添丁」中的磬、木魚、杖鼓,「竇娥冤」中的嗩吶。但無論選用何種樂器、無論曲式如何,他的曲子一逕展露著中國人獨特的風格,也因此得到民國六十六年的中山文藝獎和民國六十九年吳三連文藝獎,他的唱片孔雀東南飛又獲得今年的金鼎獎。
鼓勵創作,也要演奏國人作品
馬水龍相信,只有源源不斷的創作,才能找到真正屬於中國人的聲音,也才能帶動國家音樂文化。此外,有卓越的演奏家不斷演奏這些作品,方能使新聲傳揚出去,「像日本的小澤征爾,他是國際性的知名指揮家,但他每一場演奏中一定有一首日本人的曲子。我們也需要這樣的音樂家。」
平心而論,並不是國人們不願意演奏國人作品,而是可供演奏的作品實在不多。近年來,我國出現了不少揚名國際的演奏家,而作曲家則寥寥可數。馬水龍以為這一方面是多年來音樂教育始終重演奏,輕理論作曲,一方面也因為「版權」之不彰,使作曲者幾無立足之地。
「專攻演奏的人,只要願意撥出時間教學生,就可以有不錯的收入。而嘔心瀝血的作曲者好容易譜了受歡迎的新曲,不是樂譜、錄音帶被盜版,就是成天在電視、廣播、連續劇、廣告堣ㄘ不白地聽到自己的曲子,令人啼笑皆非。」馬水龍認為,姑且不論政府是否主動獎勵作曲家寫作,只要版權問題解決,對作曲者而言,就是一大鼓勵了。
為小朋友譜曲,由民謠入門
「作曲,是我的志趣;教育,是我必須做的事。」馬水龍經常這麼說。他總認為,要開創中國音樂的未來,不是少數人埋頭苦幹、衝鋒陷陣就可以打下一片天地,一定要由教育著手,甚至從扎根做起,勝算才大。因此,許多年前他就著手編寫了一本「中國民歌小曲集」,作為鋼琴初學者的輔助教材。
他說:「絕大部分學鋼琴的孩子,在初入門時彈的是不外乎是拜爾、哈農……等純西方的曲子。當他們長期受西方音樂的訓練後,要他們再回頭聆賞、接納,甚至演奏中國曲子、表達中國人的感情,自非易事」。
在他的小品集中,全是人人耳熟能詳的「虹彩妹妹」、「一根扁擔」、「紫竹調」、「丟丟筒」……。孩子彈奏起來,不但興趣較高,也比較能體會、懂得用自己的感情去表達。
馬水龍一直想再編寫一本續集,但他的時間,幾乎被藝術學院音樂系的行政工作填滿了。
用自己的力量,培養自己的人才
然而,談起藝術學院音樂系,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包袱」,馬水龍仍顯得興致昂然。
在國內大專的音樂科系中,藝術學院音樂系顯得獨具特色,它的創系宗旨就明白指出,「要以中國傳統音樂為根基,培養演奏及創作人才,開創世界性的中國音樂。」這幾乎就是馬水龍幾十年來心心念念所想要達成的理想。
馬水龍將他多年來摸索得來的觀念、理想,都投注其中,音樂系的學生,不只要培養演奏、創作的專業才能,還強調音樂理論的分析與詮釋能力;不只探討中國音樂傳統,還必須廣泛接受相關表演藝術訓練,培養紮實的人文學養……。
他在入學考試中加考一種中國傳統樂器,學生入學後必修許多傳統音樂的相關課程,比如「中文念唱法」,能從朗誦中瞭解母語中的音樂性;「傳統樂器導論」則期望學生認識中國傳統樂器的性能、特質,以便嘗試其可能性。
「我總以為教育重在觀念,加強對自己文化的關心,就是替音樂添加一種養分。」馬水龍強調:我們要靠自己的力量,培養自己的人才,譜出自己的聲音。
有一個新的聲音?
馬水龍幾乎投注了所有的精力在藝術學院上,創作自然相對減少。面對自己的「志趣」和「必須」做的事,頗有兩難之苦:他明白四十到五十歲間,應是作曲者創作的巔峰,但他也承認行政工作訓練他敏捷的組織力、決斷力,這也是作曲者的養分之一。目前他只有告訴自己說:「快把藝術學院帶上軌道,我就要躲起來作曲!」
他透露,這段日子腦袋裏儲積的聲音「已經要滿出來啦!」
這幾年,為了教學方便,馬水龍已經定居臺北。為了本刊拍照作業,他特地抽空陪同北上,回到他最熟悉的家鄉基隆。
再到八斗子的岩石上聆聽浪潮,馬水龍親切地與拔海菜的鄉民道家常,也忘情地捲起褲管,逗岩縫中穿梭的小魚小蟹。他笑說:「一到這兒,真想丟掉所有繁瑣的工作,就坐著什麼也不想。」
呼呼的海風裡,若有所思的眼神很快掠上他的面龐,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一個新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