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卜華志)
本土電影近年慘澹經營,不但敵不過外片,也被港片擊敗。一九九四年唯一能和港片相抗衡的本土電影是《新烏龍院》,執導《新烏龍院》的正是電影界人稱「台灣東方不敗」的朱延平。

《新烏龍院》 (左右)朱延平前年賣座新台幣上億元的作品。靠著兩名機靈小和尚吸引一家大小進戲院。(長宏電影公司提供)(長宏電影公司提供)
所謂「東方不敗」,正是「票房常勝、片商青睞」之意。隨著台灣電影在世界各大影展日漸嶄露頭角、頻獲肯定之際,進國片戲院的觀眾卻越來越少。

《天生一對》 朱延平捧紅了喜劇諧星許不了後,兩人合作四、五十部電影。(龍祥電影公司提供)(龍祥電影公司提供)
奇怪的是,朱延平卻像具有特異功能的超級磁鐵,強力吸引片商與觀眾前來,形成影壇一個特殊的「台灣現象」──十七年來作品源源不斷,平均每年拍五部電影。

《異域》 朱延平自認最滿意的作品。香港天王巨星劉德華領銜演出,故事描述國共戰爭後一群國軍撤退到滇緬邊界,在異地的掙扎與奮鬥。(學者電影公司提供)(學者電影公司提供)
朱延平,憑什麼呢?
年關將近,國片似乎也邁入寒冷的冬天。不但拍片量一年不如一年,票房也是節節敗退。
民國八十一年,台灣電影市場國片的製片量為二三八部,其中由本土攝製的只有四十部。到八十三年,本土影片滑落到二十八部,去年截至十一月為止,只剩下二十二部。
看電影,其實一直都是國人主要的休閒娛樂。只不過,近年來大多數觀眾選擇看外片(西片)。一九九三年,看外片的觀眾人次首次突破一千萬;國片的「愛用者」則降到只有外片觀眾的一半。
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副教授陳儒修在「九○年代台灣電影文化生態調查報告」中指出,台灣電影市場每年的需求量約五百部影片,從民國七十三年到八十二年這十年來,本土電影製片量持續遞減的空檔,就由外片和港片填充。
台、港、外片在台灣電影市場的分配,不只數量懸殊,票房收入更有明顯差距。歷年來,十大賣座影片完全沒有台片的份;如果換成港片和台片競爭,則幾乎全是港片天下,台片一年一、兩部進榜而已。
台灣的東方不敗
為因應不景氣的製片環境,新聞局補助國片的輔導金自八十五會計年度起提高一倍,增加為新台幣一億元。金額提高,報名輔導金的作品跟著也大爆滿,七十四部爭取十七個名額,留下五十多部的遺珠。
國內有心創作的電影工作者,仰賴輔導金拍片已是「常態」。不必太依靠補助、而由片商支持者,反而變成極少數的例外,朱延平就是其中代表。
一九九四年國片在好萊塢巨星阿諾史瓦辛格賣弄肌肉,和香港武打明星「成龍」、「李連杰」揮拳、「周星馳」搞笑下,本土影片靠著來自大陸少林寺的小和尚釋小龍和台灣小胖子郝邵文,在《新烏龍院》中演出一齣捉弄師父、師兄的笑鬧劇。
嚴格說起來,《新烏龍院》沒什麼故事內容,電影敘述座落在深山的烏龍院,因為傳說藏有武林祕笈,而引起黑白兩道覬覦。靠著機靈古怪和功夫了得的兩名小和尚,才得以救師、護寺,打退歹徒。
這齣情節簡單、結構鬆散的喜劇,名列一九九四年台北市十大賣座國片的第二名,台北票房就高達九千八百萬元,發行公司估計全省票房突破新台幣兩億元。
朱延平就靠著劇中兩名小和尚,讓片商賺飽了荷包,足以「吃三年」。
從去年聖誕節到今年元旦的連續假期,朱延平又有新片上檔,這次是由台灣青春偶像「四小天王」主演的軍教片《號角響起》。為了在聖誕節上檔,十二月中,戲才殺青,就趕著在一個禮拜內完成剪接、配音等後製工作,速度飛快。
目標,打倒成龍
在電影圈闖盪十多年,拍的電影超過一百部,朱延平自承「不是藝術家」,而是「為檔期出貨的電影工廠」。
學生放假,片商搶錢。一年中的春節、青年節、暑假、假期最多的十月和元旦,總有他的電影上檔。因此,只要提起票房,港台電影圈就有「香港有王晶,臺灣有朱延平」的說法。
大多數走上電影路的創作者都是愛電影愛得要死,視自己的作品為嘔心瀝血之作;朱延平完全相反,不太重視自己的心血。拷貝完成,看一遍沒有問題,就不再看。
理由是從構想、寫劇本、拍片、剪片、配音、配樂,每一個過程都看了十幾遍,總共看了不下一百遍。「倒胃到極點,不要再受折磨了,」他坦率得令人絕倒。
他其實很欽佩能為創作而餓肚子的導演;他自己則認為拍戲賺錢是天經地義,可讓老母、妻兒有華屋住。
對他來說,電影是工作,而非興趣,也沒有留下偉大作品的野心。他還十分了解自己的局限。「大家都知道,我是台灣王,出了台灣就不太靈,連到香港都不行。」
稱霸台灣的朱延平開玩笑說,他現在是以打倒票房冠軍的「成龍、李連杰」為目標。新片開鏡拜天公,他就領著演員一起喊「打倒成龍、打倒李連杰」!
賺錢不得獎
不過,這位台灣的票房導演卻有個「小小」遺憾。
一年一度的金馬獎邀請朱延平擔任頒獎人,一向擅長讓觀眾大笑的他婉拒了邀請,因為「第一次站在台上,就叫我裝笑臉把獎頒給別人,真是情何以堪,等一下我哭出來怎麼辦?」拍了這麼多電影,也曾入圍過金馬獎,卻沒有一部得獎,「多少有一點遺憾,」他說。
拍片前,一向先為電影定位的他,拍出來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為了賣錢。唯一的例外是五年前拍的《異域》,也是他自認到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作品。
這部根據作家柏楊的小說而拍攝的電影,描寫四十年前大陸變色後流落在泰緬邊境的一群國兵,在異地的奮鬥與掙扎。它是一部刻劃人性的嚴肅作品,與朱延平的其他電影風格迴異。
朱延平坦白地說,「《異域》我是定位金馬獎,沒有得到認同,就是失敗。」
最用心拍的作品,未能得獎,從此他看得更清楚,「每個圈圈都有一片天,我的一片天在商業。」
也許真是「物以稀為貴」,在電影工業不發達的台灣市場,竟讓擅長搞笑的朱延平創下幾項紀錄:他是拍片量最多的導演;也是國片投資環境不景氣下,還能同時開拍兩部電影的導演;更是收入最豐的導演。
談起踏入電影圈,朱延平坦承,「說有興趣都是假的,其實是時勢造英雄,老天爺賞飯吃。」
大學念東吳外文系夜間部,中影文化城就在學校旁。當時台灣電影流行拍武俠片,經常需要臨時演員,就是那種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或者一入鏡頭馬上就躺下來死掉的角色。朱延平白天在片場打工,在片場晃久了,引起導演的注意,請他來當場記學電影,一路就由場記做到副導演。
他盤算著大學畢業就轉行,因為電影業不穩當。想不到,還沒畢業就讓他做上導演椅。當時拍《錯誤的第一步》的導演蔡揚名很紅,片子拍不完,分他一部拍。這就成了朱延平的第一部戲《小丑》,也捧紅了喜劇諧星許不了。

《卜派小子》 偶像明星林志穎加上當紅的小童星郝邵文,劇中是兩兄弟一起到大陸遊玩的探險故事。(長宏電影公司提供)(長宏電影公司提供)
初出道的許不了沒有什麼名氣,朱延平還有點看不起他,一聽這人名叫「不了」,怎麼會紅呢?本來想換香港喜劇泰斗許冠文,「不過,同樣姓許,價錢差很多。」誤打誤撞,勉強用許不了,想不到掀起一陣「許不了旋風」。大起大落
回顧七十年代初,正是台灣電影兩大主流「武俠功夫片」和「瓊瑤式愛情文藝片」沒落、台灣新電影崛起的時期。
關懷台灣本土人文景觀的新電影,如結合四位新導演、四段故事的《光陰的故事》受到評論界支持;許不了和朱延平的組合,則提供觀眾另一個選擇。
穿著寬鬆的外套、長褲,嘴上一撮小鬍子,造型和表演技法都有英國諧星「卓別林」影子的許不了,紅了以後,片約不斷,朱延平和許不了兩人合作了五年,拍了三、四十部戲。片酬都從六萬元起家,當朱延平升到三十萬元一部片酬時,許不了已經紅透半邊天,片酬飆漲到二百六十萬。
許不了等於是朱延平的「萬靈丹」,這段時期他產量最多,最高達到一年七、八部電影,等於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戲拍。
不幸的是,帶有悲劇色彩的喜劇演員許不了沾染上毒品和黑道兄弟,所以朱延平拍許不了的片子雖多,但「大哥」通常只是象徵性的送一隻手錶給導演,「那時候家裡什麼不多,勞力士錶最多,」他說。
一九八五年許不了在他主演的《小丑與天鵝》上映時去世,逝世消息變成大新聞,不管是不是喜歡許不了的觀眾,都因好奇來看他的最後遺作,票房大爆滿。朱延平卻是悲喜交集,一度十分徬徨,懷疑失去了票房保證,自己的電影生命能否持續下去。
「許不了時代」結束,朱延平轉而發掘當時還不太紅的電視主持人胡瓜和女歌星藍心湄拍《頑皮家族》,不料票房失敗,手上的八部片約全部自動解約,一下由最紅跌到谷底。
之後朱延平自己提出《大頭兵》劇本,描寫幾個大頭兵服役時發生的糗事,卻遭幾家公司拒絕,只好自組公司一搏,沒想到《大頭兵》在台北的票房有五千多萬元,讓一起投資的老闆樂翻天。
朱延平東山再起的主力是軍教片,卻也敗在軍教片,後來拍的《雜牌軍》在一堆同類型電影,和大舉入侵的香港功夫喜劇片、殭屍片中慘敗。
專捧醜人和小孩
歸納出勝敗祕訣的朱延平自嘲,專捧醜人和小孩,尤其是小童星,每拍必「發」。
從童星小彬彬、《好小子》裡的顏正國、左孝虎和陳崇榮三人,到不小心看電視而挖到的「寶」──釋小龍和郝邵文,童稚的純真似乎永遠可以吸引觀眾的目光。
在電影界幾番起落,朱延平憑什麼在台灣商業片中獨撐一片天?他說,「靠的是一個市場觀念,就是拍娛樂片。」
分析朱延平電影賣座的類型,如許不了的《小丑與天鵝》,描寫一位心地善良的小人物,因為其貌不揚,而演出窮追女友的笑鬧劇;被爺爺帶大的三位《好小子》,練有一身好武功,來到大都市尋找親人,一路上行俠仗義;或者由一堆知名電視演員堆砌起來的《大頭兵》,在軍中胡鬧等片,主角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不少觀眾可能都對他的電影有印象,但若要清楚勾勒劇中人到底演了什麼,又說不出所以然!
就是笑一笑
他的作品經常沒有緊湊的故事結構,技巧平平,不會特別賣弄某種特殊鏡頭。常常見到的則是演員誇張的肢體語言,傳達市井小民的諧趣。
「電影的投機性、賭博性、冒險性都很強,」朱延平說,他也沒想到《新烏龍院》會這麼賣座。「有這種才能,就不需要一年拍五部了,一年拍一部大賣就好了。」
這四年投資朱延平最多經費的長宏電影公司總經理吳敦分析《新烏龍院》票房成功的原因:那時候沒有強片、喜劇片又很久沒出現,加上內容被大眾接受,很多機運碰在一起,才有這樣的成果。
至於為什麼喜歡找他拍片?吳敦說,朱延平的好處是,他的做事態度「穩健」,劇本、製作等進度都控制得很好。而且還有個片商最欣賞的優點,不會亂花錢。
「基本上我不是講藝術的人,拍戲沒有想法,戲裡沒有想表達什麼,唯一例外是《異域》,講中國人的悲哀,其他電影都是以觀眾的想法為想法,就是進戲院笑一笑。」

朱延平不拍夜戲,收工後就是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一雙寶貝兒子也遺傳他喜劇的天分。(卜華志)
朱延平說他很清楚自己的觀眾在哪裡,金字塔的中下層,「看我片子的沒有大學生,《新烏龍院》是兩個大人陪著小孩來看,《卜派小子》就是背著書包的中學生。」一路被罵
雖然有觀眾支持,朱延平的電影歷程卻是一路被「罵」過來的。
拍冷門題材《小丑》時,老闆看試片,還沒看完就走人,邊走還邊罵:這種講舞台丑角的戲哪會賣錢?上片第一天,朱延平害怕電影沒人看,請全班同學去捧人場,沒想到戲院客滿。
影評人則批評他的電影內容「東抄西抄」。日本漫畫「蠟筆小新」在台風靡一時,他的電影《中國龍》就讓童星郝邵文露出小雞雞,還畫成大象鼻子,滿街亂跑。
沒事讓小童星不穿褲子在家裡跑來跑去,「這種賣弄小孩子的生殖器官,當作笑點,等於是剝削兒童演員和兒童觀眾來賺錢,」一位影評人抨擊。
「他擅長用大牌明星,可惜都未能充分發揮他們的特色,」影評人王瑋說,在這方面他就不及香港的徐克,徐克電影《東方不敗》中的林青霞,和《黃飛鴻》裡的十三姨關之琳,就是塑造明星成功的代表。「不過不論電影內涵,他的票房成績當然值得肯定,滿足特定觀眾的需要,就是簡單的娛樂,和中南部盛行豬哥亮的餐廳秀一樣,這就是台灣本土文化的現象」。
影評人也承認「評論很主觀,市場很客觀。朱延平聰明的地方在他一直求變,很會見風轉舵。」不論軍教片、武俠片、搞笑片、青春片、兒童片、三級片,朱氏電影片型多、數量多,凡是市場有需求,他都能拍、肯拍。而且很會趁勝追擊,小童星有票房,立刻就生產出第二部同類型電影,直到觀眾厭煩為止。
誰知道觀眾胃口?
或許這也點出了目前國片發展的瓶頸──沒有投合觀眾口味。當拍所謂的「藝術片」時,很可能就忽略電影「娛樂」的特質,畢竟這是觀眾花錢買票進戲院的最終目的。
如果製作嚴謹、情節動人,又有大明星的西洋片能吸引絕大多數的觀眾,有類似條件的國片當然也能賣座。問題是現今的電影似乎走向極端──不是太「商業」就是太「藝術」。遺憾的是,前者還能賣錢,後者卻往往血本無歸。
在長宏電影公司總經理吳敦眼裡,「電影是大眾市場,我們捉的是金字塔的下層,一般導演沒有想到觀眾,太主觀,討論的都是嚴肅的問題。電影是要讓人輕鬆、刺激感官、打發時間的。」
朱延平說他從來不反對藝術電影,問題就在台灣電影市場「藝術」和「商業」嚴重失衡,十個導演有九位導演都拍「悶死人、沒人看得懂」的電影。
不過,輔仁大學副教授陳儒修認為,「片商既然以賺錢為目的,就好好把電影當作商品,應用現代行銷理念,進行市場調查、產品規劃,讓賣電影和賣烏龍茶一樣漂亮。」陳儒修批評,國片發行管道一直就像黑箱作業,最令人詬病的就是到現在都還無法精確計算出一部影片在台北和台北以外地區,共賣出多少張票。
沒有規劃,國片市場好像猜六合彩一樣,拍一百部,看看能不能中(賺)一部。
電影是商品,但也是文化,這個幾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在陳儒修看來,可以停止了!他認為,在純商業與純藝術之間,應該可以走出第三條路,拍出《喜宴》的李安就是個皆大歡喜的成功例子。這中間,必須結合的是精緻的劇本、電影工業的技術和優秀的演員。
真是夕陽工業?
今天的台灣電影工業弊病叢生,從「發行制度不健全」、「資金出走」、「技術人才流失」到「沒有明星、便宜人力」,問題是盤根錯結、環環相扣。如何挽救這個夕陽工業呢?
靠侯孝賢一人救不了、靠朱延平當然也不行。不過,還是有人突發奇想:如果讓朱延平來拍有人文色彩的電影,讓侯孝賢來拍喜劇片,不知道能不能喚回國片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