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學者蕭新煌形容東方發展成現代社會的過程,像沖泡「三合一」的咖啡包。
因為東方轉型與發展的時間短,成就與挫折同時湧到;不似西方資本主義歷經一、二百年的發展,先享受了成果,問題才慢慢發生,像煮咖啡,有很清楚的沖泡過程。
腳步愈大、成長愈快的東方國家,面臨的挑戰因而也愈大;成就與問題就好比速泡咖啡包中的糖、奶精和咖啡,甜的苦的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開水又急又快地沖下,聞到香味時,也燙了手。
中華民國正是亞洲發展最快的國家之一。

環境汙染是成長太快,帶來的問題之一,圖為在屏東沿海養殖,造成地層下陷,而遭取締的業者。(鄭元慶)
成為典範之後……
卅多年來,中華民國在一個面積只有三萬六千平方公里、資源又不豐的島上,勤奮努力的結果,贏得了「開發中國家典範」的美譽。國民所得在今年底將達五千美元,擁有的外匯存底超過六百億美元、排名世界第二。一位韓國商人說出他對中華民國的印象:「你們很有錢。」
除了經濟上的成就,社會方面,我們有「勞動基準法」保障勞工權益,有僅次於日本、全世界倒數第二的貧富差距率;政治上,七月十五日政府宣佈解嚴,也即將開放國民到大陸探親;文化建設來說,各縣市文化中心早已次第落成,國家劇院與音樂廳也在今年十月啟用;教育上,九年國教行之有年,優秀的「腦力」更是吸引高科技來投資的要件……。

在與西方文化接觸時,我們如何調適與取捨?(鄭元慶)
挑戰接踵而至
但國內的批評、檢討聲不絕於耳,焦躁、不滿的情緒也隨處可見。當年放著鞭炮歡迎工業界去設廠的人,如今舉起標語,抗議工廠廢水帶來的汙染;美崙美奐的文化中心難有水準相當的表演活動相匹配;每回民意代表選舉都進行得轟轟烈烈,大多數選民卻不知道民代究竟為他們做了什麼……。
「主要原因是台灣變得太快了,成長得太快了」,一位社會學家說:「所以我們不但有如何再經濟成長、厲行民主,以列入先進之林的開發中國家挑戰;也面臨防治汙染等已開發國家的難題。」
難題之一,是怎樣在民主根基不夠厚實的土地上,植出真正民主的花朵;如何避免「泛政治」就是一大挑戰。

根據立法委員趙少康(圖中著西裝者)所做的調查,有百分之六十的人,不知道他們選出的民意代表平時為他們做些什麼事。
要民主,也要法治
「民主的另一面,就是法治;」台灣大學法律系一位教授說:「政府必須先守法;民眾不守法就該取締,以維持法律尊嚴;不要以政治理由干擾、傷害法律。」
例如,「民進黨」在街頭遊行抗議,政府擔心引起激烈的衝突,曾規定前去維持治安的警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般民眾走上街頭,表達意見時,政府也多採容忍的態度。但「這種行為往往有『示範作用』」,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研究員瞿海源說。
有些民眾於是產生錯覺,以為只要遊行示威,政府就「怕」了,權益受損不透過正常的訴願、陳情管道,反而熱中街頭抗議,甚或以此要求不合法的權利。此外,警察取締違法行為,也有群眾不服從。
最近高屏地區沿海養殖業漁民違法挖建魚塭,造成地層下陷,危害當地居民生命安全,警察依法前去取締、拆除,漁民卻與之僵持,有位女警還被推入魚塭。
「政治是意識之爭,在我國民主架構未臻成熟之前,政府對不同政治主張的人採寬容態度;但這只是過渡階段的做法,也不應適用一般違法行為」,一位政治學者指出:「今天被談論最多的公權力喪失、法治不被尊重等問題,這種把什麼事都當政治事件處理的『泛政治』態度必須負一部分責任。」

歷史感薄弱,使年輕的一代有如站在徬徨的十字路口。
不自覺的落差
急速變遷帶來的的另一個問題是,雖然大家穿起西裝、也習慣吃西餐、用現代科技設備,卻仍有不少想法和觀念,無法像「硬體」及時轉換。台灣大學心理系教授楊國樞將這種現象稱為「文化落差」。
例如在以現代企管理念經營的公司裡,一切要算成本、講效率,對表現不佳的員工,老闆應可採取「美國式管理」——解雇;但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雇傭關係,長工是「終身職」,除非犯了大錯,否則主人不會輕易將他辭退。
傳統文化的背景、外來文化的衝擊,在未能發展出一套成熟的「中國式管理」前,職員被辭退時,往往心存憤恨,甚至還發生向雇主尋仇的事。
中央研究院資訊科學研究所所長李家同舉的例子,也足以說明這種落差現象。
國內的大學教職常被視為「鐵飯碗」,因為無論教學、研究成績如何,也不用擔心第二年接不到聘書。「去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李遠哲回國時,大家都說加大柏克萊分校對他多好,給他最優渥的環境與支持;卻沒有人提到柏克萊開除過多少教授」,李家同說,那是美國大學敦促教授進步、提高學校學術水準的方法。

多舉辦大家都可以參與的藝術活動,在活動中發抒情感,完成自我,社會也將更詳和。(鄭元慶)
府會一家?
「文化落差」現象也常出現在人們不知不覺中。來自西方的民主政治,以民意機構和行政單位相制衡,國內卻不時有人以「家和萬事興」的古訓來看這兩個單位。常有傳播媒體形容議會與政府間關係融洽是「府會一家」;若以民主政治的眼光來看,府會本不能,也不應是「一家」。
除心理、觀念上的「文化落差」,文化本身也有「文化落差」;在與西方文化接觸時,有不知如何調合與取捨的困擾。
例如建築界一方面引進國內並無背景的西方建築,野心勃勃地設計出東西合併的建築物,卻往往因對東、西兩方的瞭解都不夠,未見其利,反見處處敗筆。

放慢成長腳步,扎穩根基,才能更上層樓。(鄭元慶)
歷史感薄弱
許多中國有名的建築,如蘇州庭園,在台灣生長的一代往往只有從書本中得到概念;「加上大陸資訊來源有限,也使我們離中國更遠,沒有自己的東西,在面對日本、歐美等文化時就缺乏自信,想不接受都難」,美國夏威夷大學博士黃瑞祥說。
與大陸隔離是一件無奈的事;「但我們雖身在台灣,過去台灣本身的文化也未受重視;加上從小只被教了一個廣泛、抽象的大陸概念」,蕭新煌形容在台灣出生的一代,過去接受的幾乎只是一個「華僑文化」。
「台灣出生的一代由於歷史的斷層,精神找不到根!」美國世界日報總社副社長張作錦在一篇名為「為方勵之『坐監惜別』」的文章中,稱此為「沒有歷史感的一代」。
沒有歷史感,缺乏對所做所為在時間、空間上所佔意義的體認,變得視野狹隘,只追求立即的成果。工商界如此,連最應超乎現實、功利的學術研究也偏重實用性。
缺乏良好的「研究社區」
在中國時報舉辦的一次「認識學術研究的價值」座談會中,多位學者就提到,非任務導向的研究,成果固然不是一時可見,卻是國力的儲存庫。
像今天社會變遷如此快,亟需大量的學術研究做為決策的參考,但過去我們忙著發展經濟與科技,社會科學未受到鼓勵,一直「沒有形成良好的『研究社區』」,瞿海源說。行政院研究考核委員會主任委員魏鏞也曾說過,若把台灣的行為科學研究比做一張地圖,有很多領域都是空白的。
例如,今天街頭的社會運動頻繁,但有關的研究極少。
於是當有事情發生,只好用西方的架構來分析,這也成為瞿海源筆下,「社會噪音」——對解決問題沒有幫助,不過多提出了一個讓大眾迷惑的意見——形成的原因之一。
風一吹,就感冒
如果把自然科學的研究也比做一張地圖,佔經濟總產值比例逐漸降低的農業,也是空白較多的部分。
而且,「過去農業的研究偏重水稻,其它農產品的研究非常少」,台灣大學農業推廣系教授江榮吉頗為無奈地提到,這也是農政單位鼓勵民間轉作,卻總是效果不彰的主因之一——沒有品質高、產量豐、抗病性強的種子,沒有耕作技術可傳遞、沒有農機可使用;農民投入的心力要比種水稻多,獲利卻減少,自然不願轉作。
被視為全世界最有活力的我國中小企業,也面臨根基不夠紮實的挑戰。中央大學產業經濟研究所教授朱雲鵬認為,中小企業只想到快接訂單、快埋頭做、快賺錢、快接第二批訂單……;而沒有投入研究,開發出自己獨特的產品,因此當工資比我們便宜的印尼、泰國、大陸發展相同的產業、當新台幣升值、當經濟一不景氣……,就承受不了。「風一吹,就感冒」,他形容。
民主的體質也有待加強。例如,鼓勵民眾透過社團,進行小型的民主活動;或像美國一樣,從小學開始,選舉班長就按登記競選、發表意見等程序進行,從小培養民主的素養——不只會投票,更重要的是尊重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精神。
立法委員趙少康做過的一項調查也發現,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選民,不知道他們選出來的民意代表,平時在為他們做些什麼事,在議會中說些什麼話;相對的,民意代表也以關說、陳情等與選民最直接面對的方法爭取選票。
誰是牟宗三?
沒有長遠眼光、追求短期利益帶來的具體影響,是現實功利思想瀰漫。名利幾乎成為人們追逐的唯一目標,也是一個人成敗的指標。
淡江大學中文系系主任龔鵬程曾為文感嘆,他有位朋友某次在車上遇見一位大學中文系教授,當他對這位教授提到哲學大師牟宗三時,這位教授卻問「牟宗三是誰?」;社會上只一窩蜂要以王永慶為楷模。
但在名、利的角逐賽中,追求不到的永遠是多數。未能功成名就的往往不知如何肯定自己,變得焦躁、不滿足;即使物質生活不斷改善,但人類慾望無窮,永遠比上不足。
「生命最大的危機,莫過於賺了很多錢,卻不開心」,台大中文系教授柯慶明一矢中的。
名利二字,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任何社會都有人追逐,重要的是除此之外,還應有其他判斷價值的標準、肯定存在的信念。遠見雜誌總編輯王力行舉她在日本汽車廠見到的裝配員為例,他們每天重複相同的動作,卻能心平氣和、面帶笑容、不覺枯躁,因為他們肯定:坐車人的生命安危在我手裡。
藝術文化,是另一個精神寄託。
富之後,如何好禮?
政府在經濟建設有成之後,已開始加強文化建設,希望成就一個富而好禮的社會。因此文建會在民國七十年成立,各縣市文化中心從民國七十年起陸續落成,國家劇院與音樂廳也開幕在即;「從無到有,已很不錯」,國家劇院秘書兼研究員侯啟平說。
但當硬體——落成之時,也同時發現軟體不夠豐富——藝術管理人才和藝術表演團體的缺乏。而當民間藝術中心,不斷從國外請來芭蕾舞團、交響樂團……時,觀眾也總是那固定的少數人。
「欣賞精緻藝術的能力,需要長時間培養,至於去參與更不是人人都有足夠條件;我們對藝術的界定應更加寬廣,芭蕾舞是藝術,民間子弟戲是藝術,年輕人跳Disco,肢體有動感、活力,也是藝術」,柯慶明說。
他強調:「藝術是要讓人去親近、參與的,不只是去看畫,然後稱讚它偉大,而是自己拿起筆來畫,塗鴨也罷,重要的是在過程中,畫者覺得完成了自我,發抒了情感,平靜了心靈。」
歷史的分水嶺
人類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使人活得更好、更愉快、更有尊嚴——所以要民主,就是讓眾人之事的處理符合多數人的意願;所以要有醫療,是讓人少受病苦;所以要有藝術,是讓人得到恬靜安詳……。
當人們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吃飽穿暖、生存下去,是第一要務;而當物質富裕之後,再回頭審視發展過程所付的代價,和未來要走的路,當有不同感受。
於是,行政院俞國華院長說:「寧可經濟成長減緩,也要維護環境、生態。」
於是,政府宣佈解嚴、開放新黨成立,也將准許民眾赴大陸探親、新報紙創刊。
於是,台南首席檢察官翟宗泉高聲疾呼要維護公權力。
於是,許多事被提出來討論——也有賴教育和經濟的發展,培養了具相當知識水準的中產階級,和勇於發言的學者、專家——好像問題多了,事實上是開始談了,開始有餘力顧及了,也開始設法解決了。
中華民國正站在歷史的分水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