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5年前,當台灣女性絕大多數仍選擇沉默地擔起奉獻犧牲的宿命式角色,而任由男性掌控自己命運之際,短篇小說《油蔴菜籽》發表,乍然間,整個社會積埋已久的傷口被挑破,女性開始反省並質疑──查某囡仔真是油蔴菜籽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嗎?
其後,「油蔴菜籽」、「不歸路」等名詞被廣泛運用,開啟了1990年代台灣女性小說新頁。而這位為社會投下震撼彈的小說家廖輝英,將種種隱而未揭的私領域現象:男性外遇、女性劈腿、家暴、母女情結、婆媳過招、少夫老妻……,一一搬上檯面,成為街頭巷議甚至學者討論的社會顯學。
生於終戰後第一波嬰兒潮,受過高等教育,擁有經濟獨立能力,面對的卻是傳統家庭的種種扭曲失衡,廖輝英透過細膩筆觸,為台灣女性開啟一片自由飛翔的藍天,也為自己生命中的親情愛恨找到救贖的出口。
2006年獲第29屆吳三連文學獎小說類得主的廖輝英,1948年生於台中縣豐原市,父親是日治時「台北工業學校」畢業的機械工程師,母親則是西醫家庭中受寵的么女。原是人人稱羨的美滿婚姻,但是當年兩人都不擅理家,生活陷入柴米油鹽無以為繼的困窘時,婚姻,成了牢籠,困住了每個家庭成員。
「每次發薪日,就是我們家的吵架天。從母親生氣怒罵中約略得知,單薄的薪水袋中,是父親用剩或扣掉借支後的殘餘,連還抵賒帳的一半都不足。」廖輝英在一篇自傳中表示,父親對母親的怒罵,有時自知理屈無言以對,有時卻怒不可遏地還以拳頭。

1983年獲聯合報第八屆中篇小說推薦獎的《不歸路》,將「第三者」的無奈與掙扎刻劃入微,引發社會熱烈討論。
「童工」才女
父親生性落拓不成熟,但另一方面,也在無心插柳中為廖輝英奠定了日後文學創作的基礎:即使家境拮据,名仕派頭十足的父親買起課外書卻毫不手軟,每個月都會買「兒童樂園」和「新學友」給她,給哥哥的則是「東方少年」與「學友」;而全家一起看電影,則成了幼時最快樂的時光。
出身書香門第、英日文造詣均佳,還擅長油畫和水彩的父親,常以嘹亮、隨情節抑揚頓挫的音調,為他們講床邊故事,從格林童話、天方夜譚到水滸傳裡的武松打虎、西遊記、包公辦案……。回想兒時情景,廖輝英表示:「父親其實敏銳、多感、有著藝術家氣息,如果他們不是那樣年輕、完全沒經過人生磨練就結婚,那結局應該很不同吧!」
相對於父親對生活的率性與不負責任,強勢而偏心的母親,帶給廖輝英的又是另一種愛恨掙扎。
母親是富貴人家的嬌嬌女,自小身邊就有兩個以上的養女供她使喚,儘管曾留學日本,見過世面,仍極端重男輕女。又由於向來養尊處優,母親既不能幹也討厭繁瑣的家事,廖輝英遂成了母職的替代者,6歲時便被訓練做家務,從幫大弟把尿到揀菜淘米樣樣精通。
「小學2年級讀半天,剩餘的半天便是我的『童工』時間。母親對我從不憐恤,常說女人將來要捧人飯碗、靠男人吃飯,越早學會做家事越好,」廖輝英語帶遺憾地說,「從小我就很少被疼惜,也從來沒有給母親抱過。」
由於經常揹著弟妹忙進忙出,無法參與童伴的遊戲,儘管成績優異,她卻常常孤獨一人,最主要的娛樂不是畫人像、便是幫紙娃娃設計衣服,要不就是拿著針線找碎布縫布娃娃,也養成日後獨來獨往的個性。

聰慧傑出、看似無憂的少女,其實內心背負著沈沈心事,不知向誰訴說。此圖攝於1971年台大傅鐘前。
絕望少年時
9歲時全家遷居台北,廖輝英隨即展現寫作天賦,從國小3年級起便囊括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考上北一女初中部,課業繁重外,放學後家事一件也沒少作;到了寒暑假期間除了暑修,在家裡必須用手洗全家8個人的衣服和被單、買菜、起煤球爐子、煮三餐、餵雞、打掃雞糞 ……。
一個荳蔻年華的少女,卻天天被使喚操勞,廖輝英開始懷疑自己是「養女」,才會有這樣經常人前人後說她長得醜,還不時一巴掌揮來的母親。看著因搓洗衣物脫皮紅腫的雙手,她自問,「難道我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下去嗎?」瑣碎家務的疲憊,加上對養女身份的疑惑自憐,她對生活感到絕望,甚至想結束生命。
「少年時期沒有走上絕路,反倒讓我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了悟。母親的嚴苛讓我堅強而有韌性,也逼使我思考男女地位的議題。」初中3年,她利用寒暑假讀完《紅樓夢》、《西遊記》、《卡拉馬助夫兄弟》、《西線無戰事》、《白鯨記》等中西名著,也開始向報紙副刊投稿。
第一篇短文投給「大華晚報」被錄用,後來陸續投稿,唯恐被同學發現,每篇都用不同筆名。考上台大中文系後開始大量看電影,而中文系的幾門精彩課程:鄭騫的「詩詞選」、葉嘉瑩的「杜詩」、俞大綱的「李商隱詩」,更為她開啟了真正的心靈美學。

廖輝英不僅開啟1990年代台灣女性小說新頁,成為女性主義風潮先鋒,也為男女地位不平權的台灣社會投下一顆震撼彈。
驚世之作
從高中到大學,利用寒暑假,廖輝英維持每年2、3篇的創作,由於都用筆名發表,因此成名之初,沒有人知道她曾是個文藝青年。大學畢業前夕,眼見還有4個在學的弟妹,為了幫只有微薄薪水的父親分擔家計,在累積了那麼多年的投稿經驗後她已深切明白,要靠寫作養家活口,是不可能的事,為了承擔家計,只好放棄寫作。
大學畢業後,勉強做了半年父執輩套交情得來的銀行臨時雇員工作;後來考上廣告公司,10年間,從基層文案一路被擢昇到副總經理,縱橫廣告界,可是卻離寫作越來越遠。
婚後,廖輝英以34歲高齡懷孕,為了安胎辭職在家,百無聊賴中看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公佈第5屆時報文學獎徵文消息,那是1982年5月間的事,離截稿期只剩22天。
看到消息後,她一整天都想著:「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十多年不曾碰文學藝事,還能寫嗎?
但是婚後創業失利,積欠不少債務,為了安胎又不得不辭職在家,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辛酸,再想想緣薄的父母,忍不住提筆寫下《油蔴菜籽》,短短16天便完成,一舉拿下短篇小說首獎,並且是該獎項歷年來決審委員首次一致贊同的首獎作品。
《油蔴菜籽》刊登後迴響驚人,不久又由萬仁導演改拍成電影,廖輝英和侯孝賢合作編劇,得到次年的金馬獎改編劇本獎。

以愛為名
這篇一萬多字的《油蔴菜籽》之所以引起矚目,是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一部小說,用純粹女性的眼光和感受,提出如此犀利的批判,卻又處處留有餘地,敦厚動人。也很少人曾如此深刻幽微的描述母女情仇,讓一向被奉為天經地義的母愛與孝順,開始遭受質疑。
「人們好像忽然間才瞭解,原來愛裡面還潛藏著權力的拉鋸、傳統的巨大包袱、強弱勢的對峙、談判的條件、獨立的辛酸……,」廖輝英在《油蔴菜籽》自序中表示,再親密的人,守在一個屋子裡,不論是親子、夫妻,幾乎都是愛恨交織的糾纏一輩子。
像是她,進入職場後衝鋒陷陣,成績亮眼,賺來的高薪全數交給母親,盡力填補母親長年困蹇下的不安全感。可惜母親不但不珍惜,反倒養成對物質的無盡饜求,還大筆資助創業不順利的哥哥,卻在她重病開刀時狠心慳吝地不肯掏錢,任由她向朋友借錢籌醫藥費。
甚至,母親擔心她一旦結婚就不能為娘家賺錢,所以一直限制、反對她交友,即使年過30,門禁依舊森嚴,只要晚歸逾時10分鐘,便被關在門外接受母親高聲穢語辱罵,直到罵得聲嘶力竭了才讓她進門。
母親以愛為名的宰制,以及在宰制中仍偶爾流露的真情母性,矛盾地交纏著,廖輝英雖然迄今仍時時憶起傷痛往事,但也在屢次回首中逐漸釋懷。「歲月讓我學會寬諒,最親近的人在你生命中刻下的痕跡,有時不免血水淋漓,但如果我們因此而更加深厚寬廣,一切便值得放下,」她表示。

廖輝英於1991到96年間出版的「老台灣四部曲」:《輾轉紅蓮》、《負君千行淚》、《相逢一笑宮前町》、《月影》4書,是以日治時代前後為背景,述說台灣女性命運的小說。
關鍵在態度
繼1982年挑戰男女地位不平權的成名作《油蔴菜籽》後,隔年廖輝英獲聯合報獎項的《不歸路》,更直接將介入婚姻的「第三者」問題搬上檯面: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學有專長的現代女性,為何甘心做人家的情婦?尤其選擇的又是個事業失敗、沒有擔當的男人?元配在得知丈夫偷腥、第三者登門入室要求被接納時,又如何能維持僅存的尊嚴?
延續探討女性困境的主題,1986年,中篇小說《今夜微雨》首次觸及台灣社會向來難以接受的「少夫老妻」、丈夫「低學歷、低經濟能力」的問題。小說中具體描述女主角佳洛與前男友和丈夫之間的種種情愛糾葛,兩個男人性情迥異,但都自私、任性地規避作為「尋常丈夫」的責任,而「尋常丈夫」卻是絕大多數女人對婚姻唯一的期許。
當時這部小說被改拍成電影,捧紅了林以真和歐陽龍。幾年後,前者放棄演藝事業,悄悄嫁人;後者則步入政壇,並在人前人後維持新好男人的模範形象。
「人生的轉折微妙難測,站在那一瞬間,誰都不能預見自己的未來。」對廖輝英而言,人生就像一幕幕令人悲喜交集的場景,誠實面對、勇敢承擔,就是最好的態度──儘管不知還將面對多少令人難堪的人和事。
像廖輝英一樣的戰後新女性,高教育程度、高收入、高自主意識,要不要工作、要不要結婚與生養孩子,甚至要不要離婚……,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卻又因可選擇的路太多,反倒舉棋不定,難以抉擇,連帶牽動另一性也左支右絀,不知如何應對。
「對女性而言,這是個艱難的時代。相對的,對男性又何嘗不是?行之千年的刻板角色一旦被打破並重新定義,面對新的時代,沒有典範也沒有標竿,彼此之間都要摸索,也都需要對手的配合、修正和呼應。」廖輝英強調,對現代女性而言,不管是獨舞或雙人舞,把自己的舞步跳正確,才能縱橫全場;跳雙人舞時,也才不會互踩對方。

廖輝英婚後以34歲高齡懷孕生子,初為人母喜悅無限,她也以努力做好盡責媽媽的角色為榮。
人生經驗譚
連續3部小說引爆社會話題、被改拍成電影,有人稱譽她是撞擊力道十足的「深水炸彈」;有人認為她無端吹皺春水、「帶壞」了純樸女性和社會風氣;還有人則驚詫於她「自揭家醜」的勇氣。其實一個作家能引領社會風潮,除了天賦,一定另有原因。
和多數一生在文壇沈浮的作家不同,專職寫作前,廖輝英曾在競爭激烈、對社會脈動觸感最敏銳的廣告界工作了13年,接觸過各行各業的人,也看過各種光怪陸離的感情困境,她深切瞭解女人,也同樣瞭解男人。
不僅瞭解,直耿的天性讓她下筆一針見血,無所遁逃。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盲點》,就將男性面對婆媳問題時的無能,直接攤在陽光下:
原是富家女的丁素素,不顧父母反對,堅持要嫁給寡母獨子的齊子湘。婚後不僅下班後要洗手做羹湯、放棄喜愛的藝文活動、行動受控制,還動輒被婆婆無理責罵。在一次次衝突、連帶夫妻失和後,丈夫開始藉晚歸迴避兩個女人的戰爭,小姑又因走上「不歸路」成為第三者而自殺,婆婆將過錯全部推到她身上……。
日子過到這絕境,丁素素不得不計量起丈夫的態度來。……她從沒想過要齊子湘為了她去忤逆他的母親,可是總也得給她留點生活的空間,讓她能吞大氣,檢視一下性靈的悸動吧。她已經讓步到最後懸崖邊上了,除了工作、義務和聽話,她還剩下什麼?
廖輝英強調:「許多婆媳相處的模式,其實端看那身兼丈夫與兒子的男人態度決定;男人的立場是槓桿的支點,支點一定,勝負立判。」但許多男人過於軟弱,扛不起「支點」重擔,也無法保持平衡,在社會道德壓力下,受傷害的往往是形同「外人」的媳婦。
《盲點》出版後,成為當年金石堂暢銷書總排行榜第二名,「這本小說多年來,撫慰了許多在婚姻生活中怨憤憂愁的女性,讓她們找到情緒出口。為多難的人生找一個出口,不正是文學的功能之一嗎?」

《油蔴菜籽》出版後旋即被拍成同名電影,由萬仁導演,是台灣新電影代表作之一。
像雷達一樣
廖輝英堅信,文學相等於「人學」,或許乍看像在複製人生,其實它有著更大也更艱鉅的任務——它其實是在替人生找出路:不能和上天和解的傷口、無法追索的遺憾、失落的夢想與情愛,在文學國度裡,或有可能尋訪。
奠基於廣告界的紮實訓練,廖輝英從不相信光靠想像就能寫出好作品。她認為「長篇小說靠架構,專欄靠靈感」,總是隨身攜帶小筆記本,看到或想到什麼就馬上記下來,回家再抄到另一本大筆記本上,每種資訊分頁謄寫,以備隨時補進新資料。
「好作家要像敏銳的雷達一樣,隨時隨地吸收訊息,做一個最好的偷窺者與偷聽者;再透過自己的創意與智慧,轉化、呈現出來,」她表示。
寫長篇小說時,則擬定「章節企劃書」,每個章節需要什麼人物、多少事件都詳加規劃。「人物的塑造,就像你每走一段路,就會碰到一個人,從這個人身上會看到生命故事、人生感慨;然後再從這個人延伸出去、放大到政治、經濟、社會等層面,並設想出不同的事件和衝突。」
在小說醞釀期間,她也勤於查閱相關書籍和資料。以1991到96年間出版的「老台灣四部曲」:《輾轉紅蓮》、《負君千行淚》、《相逢一笑宮前町》、《月影》,這些以日治前後為背景的小說,寫作前她就作了四、五年的田野調查和資料蒐集。比方日治時期鴉片的管制和分配,就請教父親和耆老;《輾轉紅蓮》一書中談到養鰻魚,她就親自前往水產養殖所觀察。
然而當真正動筆,才發現困難重重,單是女子的耳飾、日治時的配給、學制問題、養女制度、查某間(妓女戶)……,資料雖已蒐集多時,卻常被極小的細節所困擾,只好寫寫停停、問問查查。幸好一向將她視為家中光榮的父親幫忙約請耆老討教,才順利完成這一系列作品。其中《輾轉紅蓮》和《負君千行淚》分別被公視和三立相中,並作為年度大戲推出。

《油蔴菜籽》出版後旋即被拍成同名電影,由萬仁導演,是台灣新電影代表作之一。
兩性「張老師」
由於廖輝英的作品以探討兩性問題為主,並特別關心女性的困境和成長,女性讀者每每在作品中,看到自己無以言宣的苦痛,因此多年來她已收到上萬封信件、電話、還有演講會場的面對面詢問。在許多人心中,廖輝英不僅是作家,還是可以傾吐、求助的「張老師」。
由於讀者的問題實在太多也太曲折,她一方面循著時代的轉變,努力觀察更新也更多元的兩性關係,另一方面參閱國內外、特別是美國權威專家的著作,做為印證、學習的工具,以回答讀者提問,並陸續完成三十幾本有關感情、親子等課題的書,堪稱台灣「兩性作家」鼻祖。
不諱言當年是在心力交瘁、只想擺脫工作壓力和母親宰制而「逃」入婚姻圍城的廖輝英,儘管育有兩個兒子,卻坦言自己贊成「不婚」。她認為結婚和生育是女人生涯的兩大危機,必須有所犧牲,因此她建議,如果決定步入婚姻,婚後3年內先不要生育,讓雙方有足夠的時間彼此磨合。對於即將邁入空巢期的女性,她也建議勇敢放手,讓孩子走自己的路,不要再用愛來操控、窒息子女。
台灣女性經過這一整個世代的努力,已然蛻變成新品種的「油蔴菜籽」──可以種在任何自己選擇的地方,只要有陽光、空氣和水,就生意盎然可期。誠如廖輝英所言,對女性而言,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時代,也是個挑戰更多的時代。新品種油蔴菜籽要做自己的主人,必須夠聰明、夠柔軟、也夠勇敢。

書房裡的獎牌與獎狀,反映著廖輝英好強而自我期望甚高的個性。

廖輝英多年來不僅親自回函讀者求助的信件,還陸續寫成30幾本討論兩性課題的書籍。